楔 子
拂晓时分,明与暗于天际交织,第一缕日光投下一段若隐若现的修长影子。溯光而视,双手合握之处如空无一物,唯幽幽冷芒似有还无。
“所持者何?至于有影无形?”
那人只低吟道:“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说的是名剑承影。相传承影炼成之时,蛟分雁落,故以此名之。蛟分承影者,谓之疾。雁落忘归者,谓之柔。又化而为剑法中的两招,相辅相成,相克相生。
“阁下是……”我讶然,如今承影之主,只能是一人,“——剑圣聂远。”
他微微颔首,垂下一只手。紧扣的十指松开的刹那,我看清了握在他手中的剑柄。只见剑柄,不见剑身。晨曦渐明,飘忽的剑影亦随之淡去。
我叹:“久闻承影之名,今乃得见。”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决于人,非决于剑。剑本无异,唯在持剑之人。”
一
师父曾说过,剑客,最重要的,便是手中的剑。剑客无剑,就称不上剑客。
剑者,器也。锋必尽其锐,刃必尽其利。
师父还说过,承影是天下最快的剑,疾如风,快如影,迅不可捉。
我见过聂远舞剑。看不到剑在何处,辨不清人在何方,林间却有肃然剑气挟着落叶翩翩而下。
风过无痕,影过无踪。
舞剑的人说,世无聂远其人,亦无承影其剑。——剑与人同,人剑归一。
我初涉江湖,所学尚浅,实在无法领会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想着,这大概就是他所以为剑圣的原因了。
师父曾提到一个叫庄周的人,他在梦里分不清蝴蝶和自己。我不知道聂远所言,是否也是此意。
二
夜间,聂远随手拾了些枯枝落木,在林中空旷之处燃起火焰。他倚坐在一株古柏的树干旁,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跃动的火苗。明灭的火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他淡淡的神色。
隔了许久,他忽然问我:“你……怕了?”
我知道他在等人,想要杀他的人。
我摇头。
“实在抱歉,”他说,“若不是同我在一处,你本不必担这个风险。”
“为何要等?”
“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默然的等待,很久很久。火中的枝条在漫长的沉寂里逐渐焚成灰烬。我瞪大眼睛盯着那红色的灰烬缓缓地坍缩,越来越暗,星星点点,直至消亡。聂远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倚坐在树下,双目微阖,任由火光渐渐暗淡下去,以致我有些疑心他会不会等得太久睡着了。
焚灰残存的微弱光亮徒然挣扎了几下过后也终于湮灭,如水的月光却透过枝丫间的空隙洒落下来。皎白如练的清辉若融化的雪水般在林间缓缓流动。月华如海,时有流云的影子掩下一片暗色。无端风起,林木的枝梢泛起渺远的“沙沙”的声响。风渐止,那声音却不停息,仿佛穿越了漫漫长夜,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由远及近,渐渐清晰,那是疾行的足音在树梢的叶间荡起的涟漪。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后的长剑,掌心已尽是冷汗。我正要叫聂远,那双微阖着的眸子却蓦地睁开。起身的瞬间,承影已在掌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聂远杀人。
流云恰将月光遮得黯淡了些许。昏惑的光线下,两道飘忽的人影忽分忽合,莫辨敌我。我站在远处观望,渐渐认出那于月明之处锋芒耀眼的是聂远的仇家,另一个似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则是聂远。两人两剑来来去去,转眼竟已过了数十招。
聂远身形渐缓,承影的招式也慢了下来。对方的剑却越来越快。然而怪就怪在,又过了数招,聂远却并未见败势。剑虽极缓,却巧妙地将对方凌厉的攻势尽数化开。
最后一剑,直指要害。出剑的动作极轻极缓,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胸膛处的衣物破碎开来,暗红的血喷涌而出,漫上看不见的实体,又淌落下来。
败者的脸上终于现出恍悟的神情,哑然道:
“……你、你用了……雁落忘归……”
聂远一寸寸将剑抽离,握剑的手与那触目惊心的创口之间一片虚空。承影无形的剑身竟是滴血未沾。
我走到近前,俯身去看。逝者的脸上似还有不甘的神色。
聂远还剑入鞘,淡然道:“有什么好看的……将他好生葬了吧。”
“为什么?”我忽然问,“……他为什么要来杀你?”
“我与他并无宿怨,他不过是想得到我手中的剑。”
死去的人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还睁着,不肯瞑目的样子。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忙伸出手去替他合上眼睑。
耳畔飘落一声低回的叹息,我抬头,聂远逆着月光站在那里,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人生在世,最要不得,这诸多的妄念……”
三
师父也想要聂远手中的剑。以前未见过聂远时,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如今看来,他怕是终此一生也得不到的。承影仿佛天生就该握在聂远手里。聂远持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错觉,承影不是一把剑,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剑,就像操纵自己的身体那般自然。我曾许诺帮师父取聂远的剑,现在想想,必然是要有违当日的诺言了。
师父和我打赌说,若他拿到承影,定能胜过聂远。他说承影的最高境界,便是“蛟分承影,雁落忘归”这八字的剑诀。承影以“影”字为名,是因其快如幻影。这句剑诀他已了悟于心。
他终于还是亲自来寻聂远。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孤飞的鸿雁唳鸣着掠过长空。
聂远与师父相对而立。
“你用承影同我比剑,你若能赢我,承影任你拿去。你若输了……”
“自当拱手奉还。”师父朗声应道。
他说这话时,是斩钉截铁的语气。他一定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可他终归是输了。
师父的剑术也并非等闲。他手中的承影最后使出那招“蛟分承影”时,剑锋聚成的剑气险些将聂远的剑震开。
聂远微蹙了眉,手中的剑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看见那两把剑就好像粘连在了一起,生生地在中途折返,险险停在师父颈侧不足一寸的地方。
“你输了。”聂远淡淡地说。
“不可能……这不可能!”师父的脸色蓦然变了,眼中满是恼恨的神色。
聂远收了剑,深邃的目光缓缓移开,望向远方暮色渐沉的天际。
“你走吧,倘若有下次,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师父的眸色忽地一暗,于瞬间出剑,手中承影以万钧之势直取聂远。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声惊呼已不可抑制地脱口而出。我不曾料到师父竟会使用如此下劣的手段。
承影于刹那之间穿过聂远的身体,却仿佛穿过一片虚空。
聂远依然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
师父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他目光呆滞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忽然疯疯癫癫地仰天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我跑去死死地拉住他。
他蓦然回头,眼神恍惚而陌生。
“你是谁?……拉着我干什么?”
我怔怔地松手,忽然明白眼前的已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心念足以改变一切,足以彻底颠覆一个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向前几步,便是深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那里,想也没想地一步踏空,掉了下去。
我问聂远道:“你是人,还是鬼?为何承影伤你不得?”
“自然是人。”他道,“可是承影本身,杀不死人。”
四
我在谷底找到师父的尸体,就将他葬在那里。
一层一层的黄土渐渐地覆上他的身体,我凝视良久,不觉戚然。
师父与我打赌,他输了。
那八字剑诀的关键所在,不是“蛟分承影”,而是“雁落忘归”。无胜于有,柔胜于刚。故能以不变应万变,以无形克有形。
忘归,合一境也。无物无我则无敌。
忽有一物铮然落入土中。我愕然,转头看向一旁的聂远。他并不看我,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
“承影于我,本已无所谓有无。
一日在我手中,我便一日不得清静。——不如舍之。”
那把绝世的剑静静地躺在师父的身侧。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剑身上,投下一段隐约的影子。我还欲说些什么,转念又想,他一生想要得到承影,如此也好,就算作遂了他的一桩心愿。
红日终于没入山间,随着最后一抹残阳消逝,剑影亦不复可见。
其实人世尔尔,不过如这幻影。只在一时一瞬之间,而后则是长久的沉寂。
多少人看得明白呢?
尾 声
多年以后,我在《列子》上看到关于承影的记载。《汤问篇》里说,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
列子以剑喻道。
道犹剑也,剑犹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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