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没将秦七的贺礼放在心上,眼见误了吉时,没等秦七和苏言归来,便开始了典仪,由庄园主人凤期颐主持。
对于典仪,新郎知泛与新娘薄彩有意从简,以免惹人耳目。
凤期颐则认为:“有两项典仪必不可少,一是吃……”颠三郎鼓掌叫好,“二则是迈火盆!火盆不迈,日子怎么能红火?”
珀恩应声,推开一卷红毯从正门进来,一直展到御阶之下。
殿外,新娘一袭大红长相守,金凤飞,彩蝶舞,红盖头惹取浮想。
艾丽和费罗将火盆落下,而后随侍两侧,盆中火苗高蹿,二人执起霞帔拖地的裙摆,搀扶新娘跨过了小火焰山。
尚有一道门槛要过,门槛的高度犹如新娘她公主的身份一般高贵。
她抬起一只脚,将迈之时,右边的艾丽一个不稳,险些绊在门槛上,身子一晃,指间一松,裙摆掉了下去。裙边撩到了焰尾,金线噼啪一声。
艾丽慌了,正要矮身去捡,却被新娘反拽住站定。
新娘随手翻了个诀,一滴晶莹的水珠将燃了火星的金线恢复如初。脚步流畅,火星熄灭之时,第二只踩堂鞋正好稳当地踩在门槛内的红毯上。
高个子费罗呆呆地放了另一侧的裙摆。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艾丽和费罗羞赧地垂着头,就这样跟着新娘踏到了御座之下。
知泛早就从最近的座位上站起,眸中的期许令他整个人都发了光。他伸手虚扶,转身,二人并肩面朝御座。
凤期颐赞叹不已,而后道:“二位新人高堂弥远,看来……得请木容子来圆满了。”
“我?”木容一脸无措,“这哪儿行,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拜我怎么成……”
“谁让您是名满江湖的大先生呢?”
木容犹豫不决,只见垂着盖头的新娘转向她,欠了欠身与她说,嗓音柔美:“薄彩请木姐姐上座。”
木容难却,只好缓缓步上御座。御座背上披着锦缎,座上两只并排的大红喜垫,中隔开一段距离,稍一愣神,随即轻轻坐上左席,空出了自己左手的正位。
凤期颐喜光满面,又朗声与台下道:“另一位呢?方才木容子是新娘所奉。不如请新郎奉一位。”
知泛看向阶上肃立的凤期颐,眉舒眼笑。
正待开口,但闻殿外一人道:“慢——”
众人皆望去,只见一个翠衣皂袍的身影率先跳进殿门,口中唱念:“请玉哥哥进殿——”
御座之上,木容闻此言说,心下一紧,目光炯然,望眼欲穿,手里攥着一角清淡的茶色。
“你呀……”
伴随着略带宠溺的话语,一人迈进殿来,在青年的头顶轻揉了两下。后者弹开,精心地顺着自己的黑色短发,嘴里不住地小声嘟囔着。
一滴露水滴落下来,被檐下之人接在手心,而后水滴如梦幻般绽开。一个无形的结界将整座庄园笼罩其中。
他临风而来,斜照的日光被他抛在身后。他的身姿如剑锋一般利落挺拔,面容如古玉一般温润柔美,左手戴着一只琮形的翠玉扳指。
他停在红毯中央。
木容如梦惊醒,如坐针毡,急忙起身行礼:“主公……”
众人见状,皆起身肃立。
知泛愣在当地,一时手足无措,却故作镇定。
听出动静的薄姬转过身来,自己掀起盖头一角来看。三个孩子不管来者何人,只见到新娘的真面目便兴奋地起哄。
知泛自日前木容携薄姬驾至庄园,直到喜宴的这一刻,他都不曾与薄姬会面。他几次三番地想要闯进薄姬的客房,都被木容一脸窃笑地拦了下来。
被孩子们的叫喊声吸引,知泛看向新婚妻子,愣住。
这还是他认识的彩儿么……
盖头下,明眸黛眉,粉腮朱唇,左颊一只幽紫色的蝴蝶,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倾国绝色,世所罕见。
月余未见,知泛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单说相貌,他的彩儿,不喜妆点倒也清淡可人,但天生质朴,远不如今日这般艳丽动人。可偏偏,他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泪盈含羞——只是,她看着的人,不是自己。
知泛淡淡一笑,瞳孔里装着一汪碧海,自然也装得下红毯上那抹白玉色的颀长身影。他行了诸夏的时揖礼,不抬举,也不贬低。漆雕跟着做了一样的礼数,头压低些,手抬高些。
对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笑着:“快请坐。”
知泛和漆雕保持着揖礼,待主公趋至身前,向知泛回了一个同样的揖礼,又对漆雕稍稍示意。
“主公。”知泛道。
对方却笑了:“喊我玉剑就好。”
言罢,玉剑看向薄姬,薄姬矮身问安,垂头时盖头滑了下来,再慌忙掀开时,他正望向御座前呆站着的木容,却对凤期颐的问候充耳不闻。薄姬放下盖头,遮住略带不甘的神情。
玉剑从容地踏上御阶,停在木容面前。木容垂着脑袋,看到那袭白玉长袍的下摆绣着万里江山,三千年前的诸夏大陆,远比现今广袤辽阔,她四肢僵硬地福了福身。
“先生免礼。”
木容这才敢抬头看他。
他转向台下,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今日的主角是新郎和新娘。还请诸位莫要拘谨,热闹点才是。”
旁边的颠三郎揉着跪疼的膝盖,小声抱怨:“你没来才热闹。”
声音虽小,奈何离得近,听得很是清楚。
主持婚礼的凤期颐脸上有些尴尬,圆场道:“不知主公驾临,庄园蓬荜生辉……凤某谋备不周,眼下还缺一位高堂在上,既然主公来了,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不知新郎官意下……”
知泛没等凤期颐把话说完,抢道:“荣幸之至。烦请主公上座。”
玉剑望着大红喜服的知泛,眼中是犹豫的,而知泛一脸的坚定,终于令他肯首。
他迈向御座,却见木容依然呆站着,笑曰:“先生也莫拘谨。坐。”
木容傀儡一般蹭到跟前,刚要坐下,玉剑忽问:“诶,小七呢?”
木容身体不听使唤,脑筋还是灵光,忽想起贺礼一节,赶紧答道:“七妹说带了一人为礼,想必说的是您吧……”
玉剑一愣,随即笑道:“把我当贺礼,亏她想得出来。”又小声问,“她人呢?”
木容清清嗓子:“还请先坐吧。”
玉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
两位高堂终于就座,一下镇住了气场。
唯一深感不妥的,便是如坐针毡的木容了。她的眼神时不时瞟向左手的男子,满脸写着少见的慌张。这是木容第二次见到玉剑。都说主公是统御玉国三千年的神使,向来不信鬼神的木容,一看到他就全身麻木,好像被施了束缚咒。他的不老容颜,凝固在青年时代,如果说凤期颐的童颜还可以用长寿来解释,那么玉剑的美貌就是永恒无解的。原本她是不信这些的,可是又不得不信,至少理智是这样告诉她的。
“玉哥哥!”突然,一声甜滋滋的呼唤,惊醒了木容的神思。
扭头一看,那位翠衣皂袍的青年正站在玉剑身旁。他倚着红绸遮盖的靠背,好像没骨头似的,面容略显柔媚,两只眼睛里好似嵌着随珠和璧,隐约泛着琥珀色。
玉剑朝青年看了一眼,木容看不到玉剑的表情,却见青年乖乖地立正站好。
尔后,新人拜堂,新郎在众人的见证下挑起了新娘的盖头,好一番热烈庆贺,不在话下。
待典仪结束,喜宴方始。
木容回到桌案前,整个人都松垮下来。只是没想到,玉剑见木容身边有空,便坐了下来,任凭木容强调那个位置是给苏言留的,也无济于事。
这厢漆雕欲带三个奥夫怀特孤儿去后厨帮衬上菜,一时间竟找不见他们三个人影。
“我跟你去!”木容拍桌站了起来,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座位。
漆雕平静道:“木容子,去后厨?”
玉剑道:“先生且慢。”扭头与一桌同坐的青年道,“你去。”
青年将一把葡萄干拍进嘴里,问:“去哪儿?”
漆雕不语。
玉剑微笑:“把他们几个全抓回来。”
这意思是将秦七与苏言算在内了。
水瓮之下,水流密闭静止,通道微微倾斜,逐渐升高的水压令秦七和苏言的耳膜难受了好一阵子。约摸是这水道的入口藏得隐秘之故,建造者并未在地下做过多手脚,因此水道笔直,没有岔路,仅容一人通过。水道并不长,秦七自幼习武,底子厚,闭气游过去不在话下。只是苏言冒失,冲在前面,衣服浸了水愈发沉重,身子骨不听使唤,秦七见她一副吃力的形状,便使了内力在长满苔藓的洞壁上,借此推着苏言的鞋底向前。
前方见了一丝微光,苏言紧赶慢赶地划拉过去,秦七在后面借着浮力将她向上一举。接下来就只剩下苏言趴在水边喘气的份儿了,此处水面狭长,秦七从旁边破水而出,将一滩烂泥似的苏言拖了上来。
“扑腾得比较到位。没你木姐姐先前说的那么惨。”
秦七推了推苏言,苏言忙着喘气,顾不上说话。
二人仰面在岸上歇了一会儿,才起身环顾了四周。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气压比地面大很多,虽然游水对秦七来说轻而易举,可到了岸上反而喘息加快,不得不运功调息。经过这条水道,一直倾斜向下,大约距离地面有三四个人的高度,因此这里的水面也比大瓮里的水位低了那么多,由此可见洞内气压之大。秦七与苏言出水之处,乃是一条河道,钻进对面的三尺洞口。暗河不宽,亦是两臂张开的宽度。两岸斗室也不甚宽敞,侧墙上一扇锈迹斑斑的铜门。
“这地方你怎么发现的?”
“一直都在。我没敢……没时间来玩罢了。”
秦七将昏头昏脑的苏言拽了起来,毕竟苏言这上蹿下跳的杂技毕竟不是正经功夫,常人对付这气压的确难些。而后,她再次检视四面围墙,除了铜门以外,剩下的三面墙上各嵌有一盏未点亮的烛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别在这儿呆着了!”
苏言耳膜涨得难受,听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就连自己说话也有气无力,被气压削弱的听力让她无法判别声音的大小。
秦七只是摸着下巴思索这里高气压的奥秘,又在四面墙壁上摸了几个来回,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也只能是那扇门作祟了。可是,那扇门拉也拉不开,推也推不开,好像是被什么道法封住了。
苏言又爬到门边坐下。
秦七尚在沉思,她的眼睛像是在黑暗中的明灯,奕奕有神,抬手施法,白光在指尖闪烁。
可以听到暗室四周的树木根茎掀开泥土的声音。它们缠绕着,从暗室的石缝中钻了进来。温度升了起来,根茎闪着火花,火花落下,在没有点燃树根之前,聚在了一处,汇成一个火苗。秦七挥袖,火苗依次跃向三面墙壁上的烛台。烛影摇曳。
“嗬。”
苏言不以秦七的法术以意,却明白地感受到火烛带来的温暖,寒温相侵,打了个颤,身上的衣服很快见干了。
而在此时,由于气压降低了一些,暗河的水缓缓漫了上来,苏言扶着门站了起来。
秦七不多言语,手抵腐朽的铜门,却也不见她使了什么力,那门自然地开了。
苏言险些栽进门中。
铜门一开,一阵潮湿的风吹了过去。
风的那头,无数垂挂委地的气根暴露在空气中,以不似凡间的力量吸纳着周遭气体——包括这间密室中的高压气体。气根上散出淡淡的白光,光中旋转的浮尘好似洁白的冬雪,愈远处光愈浓。这是榕树,却不见其树干。
秦七面不改色地领着发呆的苏言踏进了这个奇妙的地下洞穴。
榕树的气根繁茂纠葛,而这个巨大的洞穴则是一座茂密的气根森林,气温温暖非常,一扫方才阴冷入髓的潮风。
越走越远,却仍不见树干一类的东西,秦七隐隐发觉,这些盘根错节的气根,恐怕源自同一棵巨树。
一路无语,有水滴在裸石上的声响,铮铮回响在洞中。此时此刻,平常疯疯癫癫的苏言也是一脸严肃地观察着周围发着光的气根。虽是苏言提议的冒险,如今却是秦七探着路。
按照常理来讲,榕树的气根都会呈现放射状分部,这个时候只要找到中间最粗壮的几根,就可大致辨清方向,朝远离此地的方向前进即可逐渐远离榕树。只不过,这棵地下榕树的体积实在过于庞大,因此气根交错生长,逐渐吞没了路人的全部视线,且这些气根发出的白光,虽然光线不强,却像在白天从窗外窥视窗内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林间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何物。
秦七尚在疑惑,只见一条滑溜溜的爬行动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一路沉默的苏言大叫一声跳了开去。
秦七闭了闭眼,似乎在听,又似乎在嗅,睁开眼时已然感知出来者的方位,然后左手一挥,白光闪过,只见那条小蛇已被弹出去老远,摔在一条钟乳石般的气根上,好不惨烈。
苏言这下彻底抖擞了精神。秦七抬袖时露出的手镯,她不会认错。
那是一只素白温润的玉镯,风系法器,冷玉珏。
苏言想起,秦七在一年前出差臫州府时,便已有了这只玉镯法宝,当时看着便心里喜欢,却不知她是如何得来。
如今苏言便不依不饶道:“你这法宝我甚喜欢,怎么得的?”
秦七望着密林深处,淡淡道:“恰巧罢了。”
“送我可好?你要什么来换?”
秦七瞥了她一眼:“换什么换。冷玉珏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由于在时空秩序中逃离了一个世界而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么它从此便是无法被复制的,而与它相关的一切也是一样,因此两个世界有了不同的面貌。”
苏言摸摸下巴,似懂非懂:“可你还是没有说明它的来历……”
秦七轻笑一声,不愿多说。
不久,二人渐渐摸清方向,根据气根的粗细光暗以及悄然攀升的温度可以判断,她们正朝着榕树的树干靠近。
地穴深处,两个姑娘的呼吸声就是林间唯一的声音。二人且行且停,光亮愈盛,气温愈高。苏言竟热得汗滴林间土,上气不接下气。秦七的额间细汗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呼吸。
“还能不能走出去了?”苏言终于忍不住问道。
“回去观礼?”
苏言心有不甘:“来都来了!”说着,便跑了进去。
秦七无奈地耸耸肩:“来都来了……确实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天哪,我跟这丫头瞎跑什么……”
沿途并未再发现什么异常,秦七建议坐下来休息。
先是破水而出,冻得要死,现在又热得要死,对于身形娇弱的苏言来说大概是催病的征兆。苏言摊在地上,靠着甚是粗壮的气根就是一阵打盹儿。
秦七毫无睡意。
这片气根森林实在大得出乎意料,常人恐怕难以相信它是由一棵硕大无比的榕树所生。
冷玉珏发着光,竟比气根的光要弱些。秦七用它汲取了根茎中的水,用以降温加湿,好让苏言舒适些,而后收了玉镯,亦靠在旁边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秦七忽然感到手背上一丝冰冰凉凉。
低头一看,无色的水晶落在自己白皙的手背上,渐渐化了,再望向头顶那没有穷尽的黑暗……
下雪了!
秦七凝眉,莫非这地穴并非实有,而是结界包裹的小时空……她摇醒了旁边熟睡的苏言。
苏言揉着迷蒙的眼睛,当她看到上空飘下的雪花,立刻忘却了睡意,三两下爬了起来,高举双手去迎漫天落白。
雪花片片旋转,甚是悠然。
苏言的欢笑在空洞中回荡,仿佛每条气根都是一个苏言。
忽然几道强光一亮,照得林中树影乍现,马上又暗了下去。秦七朝着光来的方向走去,移步而换景,现入眼帘的是群根所拥的一颗十人尚不合围的古榕。树干上散发着与气根同样的光芒,温度却是冷的。
秦七略感讶异,远远叫了两声苏言,不闻应答,便转身回去。
气根还是气根,雪花还是雪花,苏言还是苏言。不同的是,雪花凝固在了空中,仿佛暗影之中有人为世界施了定身术。而苏言,跳跃的双脚、挥舞的双手、欢喜的表情,也一同凝固在了无声的森林之中。
时间若凝固在这一瞬间。
秦七的表情看不出惊诧,她的脸在缓慢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棱角分明,坚毅异常。她抬起左手,手腕处,皎白的冷玉珏蓦然显身,将手伸向凝固的那团飞雪。飞雪被袭来的纤指扰动,冷玉珏安然如初。有冷玉珏探路,她举步迈了过去。飞雪为她让路,路过的地域又被飞雪挪了挪身子占领了。此域无声。
当她完全地进入这个迷离的空间,此一瞬间已是彼一瞬间,乾坤变幻,再也无处寻觅。雪花飘扬纷落,苏言合十祈祷。仿佛一切未曾停息。
秦七眸光流转,晶莹的瞳孔里,切换两个瞬间的景象,恍然间,又似容下了天地万物。
不远处,古榕下,影中有人,握着看不见的权杖,遥控一切的瞬间。似有蝉纱掩面,隐约眸中一抹清厉之色。
秦七敏感地察觉到目光,警觉地回头,却发现周遭的景象彻底变了。密布的发光气根,消失了。
“你快看!”
秦七朝着苏言指的地方看去。
足下初落的雪痕一路通向一汪湖泊。
不同寻常的是,湖水七彩斑斓,犹如一个流动的调色盘。湖心一座冰晶小岛,岛上一座冰晶台,台上无物。
“岛下有座城堡!”
果然,从霓虹般荡漾的湖水中望去,岛下确有一座西式殿阁,通体雪白,被流光打上了五颜六色。却不知那是幻象与否,整栋建筑倒立在岛下,由于水的折射,显得甚是小巧,活像个没有实物的虚影。
彩与白的世界里,秦七裹紧了衣袍。
“……活着的生物的躯壳化为灰尘,”忽而,一个叙说式的歌声忽然在这漫无边际的空间里响起,“永恒的物质力量将他们变成石块、变成清水、变成浮云,他们所有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我……我就是这世界的总的灵魂。亚历山大大帝、凯撒、莎士比亚、拿破仑,甚至最后一个水蛭,他们的灵魂统统都在我的身上……”
歌词似乎是一门外国语,秦七凝神倾听,却听不懂。
苏言则喃喃重复着歌词:“……在我的身上,既有人类的意识,又有动物的本能,世间万物我统统都记住,统统都记住。在我的身上,我重新经历每个生物的一生……”
像是谦卑而慌张的祈祷者,她的声音没有传太远,既无回声,也无混响。
秦七正要说什么,忽眉间一皱:“不好!”
她只察觉到对方的方位。想也是来者不善,可是任凭她怎样感知和推算,就是扑捉不到对方的底细。
他隐藏在幽暗中,秦七驱使冷玉珏的光,试图逼退他身周的墨影,却屡试而败。
远处的他,银发如瀑飞扬,面覆浅雾如练,辨不清容颜,唯目光炯然。尽管他身量纤瘦,骨架稚柔,却可看出是名男子。浓重的黑影让人无法靠近。
秦七再次敛聚精神,可是此人不见丝毫动作,却已封闭起自己的一切,不是临危应变便是早有戒备。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嘲笑自己白费功夫,大抵是对方故意把心声透露给自己听。这种感觉让她不适。
“……我孤独啊!每隔一百年我才张口说话一次,我的声音在这虚空中显得冷清,没有谁来听……”
她突然能听懂了。
玉镯清光明灭,惊起四下的风,所过之处冰丝织练。
来时迅,去时疾。
第三个瞬间。
他的身影消失在无边里。
所有的风凌一同化解。
苏言只管摇头晃脑,闭目吟诵,一副痴态,神思全没聚焦在当下,很是有些错乱。
“看啊!我那强大的敌人,魔鬼撒旦,走来了!”
这句台词,仿佛古老的咒语。
秦七一怔,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化,万花筒般绮丽莫测……
画面终于定格。
秦七不知自己是如何进入这片雾气缭绕的空旷之地的。她只能模糊地猜测,与方才那人有关。
见苏言不在左近,她在雾气中穿梭,企图寻找一个出路。
没走多远,她偶然一低头,却见脚下一片虚无,亦是雾气缭绕。
脑中嗡声一片,失重的感觉陡然袭来。
她不禁叫出声来:“啊——”
坠落的感觉没有来到,却听身后另有一人大叫起来,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秦七一惊,蓦地转身,片刻后见云雾里没头没脑地冲出一个翠衣皂袍的青年。青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惊慌迷茫,四处乱转,显然也不知发生何事。
秦七下意识后退,青年脚下一顿,终于将眼神投在她身上,却再次叫喊起来:“鬼呀——”
“不是……”
没来得及说完,眼前的雾气一下子散尽了。
秦七骤然回到了古榕地穴,只是黑暗袭来,气温渐冷,已非来时那般。
惊魂未定之际,凌乱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苏言正在气根丛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着,看起来像是得了严重的疯症。
当是时,苏言突然绊到一条匍匐地表的根茎,整个人摔在一旁,秦七都来不及扶她一把。
所幸,苏言坐起身,就此清醒过来,迷茫地看着昏暗的丛林和无奈的秦七:“歌声好像停了?”
二人此时疲惫不堪,打算回到铜门处,只是没想到,来时路途漫长,回时竟没走两步就到了。
从铜门出来,只见水道里的水几乎一点不剩,只露出锈迹斑斑的通道,秦七拖着腿磕伤的苏言爬了出来,回到泮宫。
“怎么了这是?本来是要去给知泛和薄姐姐贺喜、赔罪的,怎么都散了?”
秦七搀着一瘸一拐的苏言,走进人去楼空的大殿。殿中除了一名收拾打扫的庄园杂役,便只剩木容和漆雕。
木容神情焦急,正和漆雕嘀嘀咕咕,连秦七和苏言靠近都没发现。
“哎哟,这小蹄子,可回来了。”木容将苏言掐了一把,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气,“喜宴结束了……”
“都结束啦?!”苏言打岔。
木容不理苏言:“奥夫怀特的那三个孩子不见了!主公说开了结界,此处没有外人,可是……七妹,我们怎么跟珍珠女士交代呀!”
秦七扶苏言坐下:“木姐姐,慢慢讲。”
木容这才看到苏言走路歪七扭八,且衣服上全是泥污,因问:“这腿怎么了?”
秦七答:“路上摔在泥里了。”
苏言瞥了一眼沉默的漆雕,满脸不悦地瞪向秦七:“胡说!我是在与敌人战斗的时候摔的!”
自然没有人信她这狡辩。
木容只关心她摔得严不严重,在苏言的膝盖边摸了半天摸得她嗷嗷直叫,无奈转与漆雕说:“孩子们就麻烦你了!还有七妹。我先送这丫头回屋,要是看见她凤师傅,麻烦告知一声!”
苏言被木容粗暴地背了起来,不容拒绝,只能在木容的摇摇晃晃的背上挣扎呼号,并将怨怼的眼神投向和漆雕站在一起的秦七。秦七无语耸肩。
漆雕遂将奥夫怀特孤儿院的三个孩子失踪一事说明与她:“……主公命随从前去寻查,见西侧密林中有井,井边落一手串,便是孩子们戴的红珊瑚串。直到宴罢,主公亲去林中,命我在此守候。”
“其他人呢?”
“还在寻人……”漆雕说着,收起几只碗盏。
秦七将漆雕抱着的碗盏夺下撂在桌上:“甭收了,先去井边。”
漆雕跟在秦七身后,眼睛里尽是亮闪闪的笑意。
密林中的树木身材矮小,枝叶间投下斑驳白景。
远远即见褐林中一点白玉身影,玉剑坐在一口砖砌的井边发呆,手中的红珊瑚串,拨过一颗又一颗。
“怎么就您一个人?”秦七一阵风似的迎了过去。
玉剑的满脸愁思,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似乎也被风吹走了。
他淡淡地笑着:“你倒客气起来。”
秦七看了眼站得八丈远的漆雕。
玉剑款款站起:“咱们闲话免叙。二位看看这手串。”
秦七接过手串,漆雕才跟上前来。
白光包裹着手串,翻来覆去,却没有什么发现。秦七试图感知它近来温度的变化,以求推算出手串离开孩子的准确的时间,可是却一无所获。
看到她自我怀疑的表情,玉剑道:“你的感知术还没有完全成长。不过这也不是你现今的修习造诣能解决的问题。”
秦七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事,这么严重?”
“我……”漆雕习惯性地要回避关键的对话。
玉剑喊住他:“公子若走了,岂不是置天下于不顾?”
“老玉,你上升这么高做什么?漆雕公子跟随主人归隐,原可不问世事的。”秦七转过脸去,不让漆雕看到自己狡黠一笑。
漆雕眼帘低垂,眸遮白雾,嗓音发闷:“漆雕什么也不是,二公不必在意。”
秦七大笑,秋末凋零的树叶都跟着笑起来,她一屁股坐在井沿上:“我看,闲话还是得叙,不然这尴尬症是治不好了!”
玉剑也笑,与秦七说:“尽管漆雕公子可以全权代表公爵,可总烦他通传,未免轻视于他。”
秦七轻咳一声,腰板挺直坐得端庄:“只要此刻您的眼中只有他,而没有他身后的那个人,就是您对他最大的重视。”
玉剑思量,反思己言,深以为然,来到漆雕正前,行了一礼。漆雕急忙退后两步,回了一礼,这次,头没压低,手没抬高。
秦七身板一塌,慵懒随意,呵呵手,转向井口,一腿支在井边上,一腿垂在井口直摇晃,拨弄着珊瑚手串,朝黢黑的井甃下张望。
玉剑柔声慢语:“昔者管仲欲杀小白,终为齐桓宰相。引据此典,公子必知我心。”
漆雕半晌无话,迷蒙的眼中隐隐露出一丝慌乱,好容易定了神,语气举棋不定:“主公,我不敢说知道您的圣心。不过我想,至少……至少宜请大人在先,大人德功昭彰……”
“得得得,你打住吧!”秦七头也不回地打断他,“你这是不治之症,得以毒攻毒。”
玉剑也无可奈何:“他是他,你是你……况且你家大人也算个半路君王,我们自有打算。若说宰相管仲,非你而莫属。还请不要太过拘泥于过去的名位……”
玉剑如是云云,却总不闻漆雕应答,秦七忍不住扭头一看,结果发现,漆雕简直是一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表情。
秦七气得翻身回来,却无语凝噎,险些把手串扔掉,终于跳了起来,对苦口婆心的玉剑说:“你太啰嗦了,没说到点儿上!他就是心里总装着那个人,没有那个人他就活不了!你又不是封建社会的童养媳,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要被他人左右自己的生命……算了!不说这些空话。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说出你的故事!”漆雕开口要应,秦七一抬手挡了过去,“诶,不说也罢。我会知道的。”
正说着,几人听到脚步声,见是知泛携薄姬而来。
一场宴席下来,知泛见到玉剑不再神经紧张,相当自然地点头示意。
“几位可有孩子们的消息了?”
知泛只顾着说话,薄姬接过他臂弯里搭着的绛紫褙子,递还给秦七。
秦七心下一惊,不为别的,只为眼前的薄姐姐貌若天仙,左颊飞蝶,怎么都不像是妆容之故,全然一洗过去的清雅之风了。
记得最初相遇时,秦七一眼看穿了薄姬的底细,就像木容看穿了秦七那样。一个人的言行气质,在踏足这个世界之始,一切都显得与空气、土地以及草木屋舍那样格格不入。秦七来时,薄姬已在这个世界盘桓了数月,却依然脱不去对一切事物感到新奇和慈悲的纯真气质。她,见到花开会笑,花落会哭,秦七在想起她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将她与黛玉葬花的图景联系在一起。可她又不完全活在眼泪中,这大约是因为她何其有幸,受封公主,与自己的心上人结缡厮守……
秦七终于回神,揖道:“秦七恭喜薄姐姐。”
薄姬拉过秦七一只手,秦七有点抗拒女孩子间亲密的触碰,又不忍驳面,只得任由她拉着。
“能得到你的祝福,我很欣喜。”薄姬却在这时,不自觉地望向玉剑的身影,又急忙收回了眼神,露出精美的笑容,与秦七道:“不说这个。对了,这就是孩子掉下的手链么?”
秦七一手被薄姬拉着,另一手紧紧攥着珊瑚手串,此时摊开手心,未及看清又攥了起来。她趋至知泛与玉剑身前,身后的薄姬放开了她的手。
“井下有什么?我探不出来。”
秦七话音刚落,便见井口一人双手一撑,箭也似的窜了出来,一脚在井沿一垫,跳下地来,掸掸苍绿长衣及漆黑长袍上沾染的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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