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吹起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片又一片砸在我的身上。若有若无的残阳之下,我冻得瑟缩的身子蜷作一团,眼皮半搭不搭着,眼角挂着化不开的冰雪。
“我大概要死了吧”,我想。
死前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这四野里无边的空旷冷寂,和一帧又一帧涌入脑海的回忆。
我是一只鹦鹉,一只普通的笼中鸟。
几天前我还有个主人,嗯,是个老头儿,邻里乡亲们总说他有点疯。
他的确是个脑筋不太正常的老头儿,明明有两个儿子想要接他去城里生活,他却非不肯,执拗地说啥也要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儿子们也便由着他,每逢春节回家来尽尽孝道,其他时间便任由他任性胡闹,左不过偶尔付一点赡养费。何况老头虽已至耄耋之年,身子骨却还粗糙健壮得很。总能靠给别人做活儿收点钱补贴自己,自是也无须他们多加操心。
老头儿为人孤僻,除去做活的时候和别人进行些必要的交谈,其他时候多是惜字如金,一脸谁欠了他二百五的神情,和村东头聒噪闲扯的老头老太太们总也聊不到一块儿去。只是时常在我这里说些闲碎的疯言疯语。
他把我挂在一截干枯的梨树干上,常常就蹲在树干的一旁,往泥土地里刨一个碗大的小坑,埋了些小树枝进去,过段时间再把它们扒拉出来,然后再埋进去。就这么扒了埋,埋了又扒,仿佛一个老顽童一般乐此不疲。
“嘿嘿”,他傻笑了笑,拿小木棍敲了敲我的笼子,像是和我说话,音调却又像是自言自语:“二娃七岁的时候就喜欢挖这样的坑哩!啥东西都喜欢往里填。我那时常训斥他,现在却觉得我那时真是蠢。我家娃儿可是聪明得紧哩,人家做这个自有深意。”
他说着抬起头凝着浑浊的眼,望了望远处的残阳,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看吧,指不定哪一日,我也便躺在这里啦。”这可真是浑话,他这么大个人,哪能躺进这么小的坑。我不以为然,但也不好公然反驳我的老主人,就只默默地听着。
老头儿早年是村里做木工活计的一把好手,但现在村里发展得快,大家都买现成又好看的现代家具,谁还稀罕他那老古董的玩意儿。于是老头儿歇了这活儿,平时帮邻里做农活,闲时就在我的笼子前发呆。
或者,捣腾一柄又一柄的花梨木梳子,一溜溜的,排满了整个古旧的梳妆台,那台子据他自己说,是他新婚之夜亲手打造的,还请了一个老秀才提了字刻上去。他就常常对着窗坐,用梳子梳一梳自己日渐稀疏的白发,梳完,像若干年前的老伴儿一样,捧着绝世珍宝的一般、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台子上……
今年仲夏的一天晚上,他从别家帮忙回来,天色黑沉,小路崎岖,也不知怎地就在走了几十年的道边翻了船,栽到了一旁的大沟里。从此就崴了脚,一跛一跛的,也便没有人再乐意找他帮忙干活。
于是冬天来临,他便裹着一层旧棉絮充着的布皮,缩在屋里总也不乐意出来,伙食有一搭没一搭的混着往肚里充填一点,只是给我的鸟食还总按着三餐来。
我瞅着他的身体越来越弱了,连起床穿衣都有些吃力,隐约就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在前些天起床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将头磕在了床边的花梨木架上,登时洇出了些许血迹,他的人也便晕倒过去,不多时就已魂飞天外啦。
我饥肠辘辘地往屋内瞅着,却只能瞅见老主人的尸体和木架上的血迹,那血迹里隐隐约约地现出几个字:庚子年 赠爱妻。
你看吧,我就说,他这么大个人怎么可能死后埋进树干旁的小坑里。何况也没谁有那闲工夫往这里逛,自是也没谁埋了他。
老主人死后,我既没了食物来源,又饱经着寒风的摧残,鸟身渐渐衰败。而今,是也要随了他一道同去啦……
我脑海中的回忆随着这纷扬的雪花,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最后融入天边的晚霞中……
没人在意一只鸟的死活,就如同也没人在意一个老头儿的死活。我们都悄悄地来过这世上,又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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