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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我的爱情是场梦。

三百年,我的爱情是场梦。

作者: 女夭彦页 | 来源:发表于2019-02-15 10:16 被阅读307次

      1671年5 月25,长琴出世,翁老爷极开心,吩咐仆人到虞山掘银杏,植于园中。据说银杏辟邪,意长寿。当日,翁老爷赐树名“避过”,从此,拥有这名字的我注定了和翁家大小姐有了关联。

      我很喜欢翁府,假山亭阁,丫鬟如云,贵宾迭入,丝竹长盈。翁老爷气度不凡,时时折扇轻摇,朗笑而过。偶尔,我也可以看到长琴被奶妈放在推车里慢慢走过曲折的回廊,不过推车上蒙了层薄纱,我看不清长琴的脸,只有她清脆的啼哭,一次次告诉我她的所在。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并且以为会长久下去。可没到一年,翁老爷高中,被朝廷委以重任,携带家眷赴京为官去了。

      我在庭院里寂寞地存在着,什么也不是。十年后,我的枝叶越过院墙看到了对面的虞山,我才知道我变得强壮高大了,才发现自己渐渐不惧风雨了。这让我激动,我原来可以改变,我有向上的方向。

      20年后,我探出了院墙,青山在目,墙外鹅卵石铺就的马路上不绝的马车,过往的各式人物……我还看到街对面的小药铺扩展成了大药店,店老板是个胖子,新近又娶了媳妇……庭院内却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里外的种种变化让我茫然,然后,我渐变冷酷固执,我只想继续长高,高过这个城市的方塔,这样或者我就可以望到长琴了。

      终于有一天,翁府的沉寂被打破,来了数十个劳工,一天时间,翁府变得纤尘不染,鎏金溢彩。第二天,长队的马车缓缓进人这条街,前面的官差举着'回避''肃静'的木牌鸣锣开道,在翁府前停下,就看到仆人从车上扶下长须飘飘的翁老爷,他朝侍立于旁的知县大人微微颔首,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看门匾,良久,才说了一句话:30年啦!!

      那天夜里府内张灯结彩,官宦商贾.文人雅士云集,桄筹交错,热闹非凡,醉了岂止八九个,才知翁老爷在京做了大官,现虽告老还乡,还是少不了拍马迎合之人。三更过后,客早散尽,老爷披了件大衣踱到我面前,长立良久。我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因为我没看到长琴。那天夜里老爷房中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客厅换了幅中堂:“三十载任浮华,六十岁知沉寂”,横批是“避过”。是老爷的笔迹,“纵横跌宕 ”(引《常熟市志》1089页31行)豪放却内敛 ,别人永远学不来的。

      翁府又恢复了三十年前的景象,我却再无法习惯这样的繁华。老爷竟然和我一样,郁郁寡欢,时不时默默在我面前,一年后,老爷病倒了。

      夏末的黄昏,整个虞山被绚丽的云彩笼罩,太美。山就显得特别深邃;有微风拂过,伴蝉声隐约起伏,让我的心极不安,这样的不安是我三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街那头急急驶来两部马车,直奔翁府,从车上匆匆下来的少妇使我有亲近感,一行人进府后少妇被丫鬟引到老爷房前,良久没动静。我隐约明白了,她就是长琴,这种隐约加上我三十年的等待,让我徒生许多紧张。

      第二天清晨,长琴在丫鬟的陪伴下,走过曲折的长廊,轻挪小步,在我面前站定:这就是“避过”?她自语。而我惊异于她的美丽,无法言语。长发微挽,眉若游鱼,目未动自流转,鼻小挺拔,唇朱欲滴,绯颊含春,臂嫩如凝在袍下似露非露,成熟而不失童真。长琴啊长琴,你竟然也知道我,那我这三十年的等待,又能算什么?

      长琴在的日子,我是最快乐的,每天她都要来看看我,偶尔会抚摩我粗糙的身体。但是在她大大的眼睛里,我明明看到了不快乐,永远隐藏着不易被人发现的忧郁。傍晚,她还会搬来椅子,和丫鬟在树下下棋;有时,一个人对我说着她的心事,原来,十多年前,老爷就把她许配给了新科进士,现在她的相公在沧州任知府,公事繁忙,并且另有新欢;而她在一次踏青时爱上了一个叫“青山”的书生,这爱在她心里,让她欢喜让她忧……我始终酸酸地沉默着,因为我只是棵树,虽然我知道我和长琴之间冥冥中有关联,虽然我多么希望长琴一直在翁府,因为我是树,从1671年5月25那天起,我在这里没动过。

      注定是个迷乱的深夜,长琴摇摇晃晃到我面前,她明显醉了,可她还是举起手中的瓶灌着,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好象提到了“青山”。当她把酒倒在我根上时,我看到了酒瓶上的字,“沧州铁狮子”。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酒的味道,猛烈而炽热,灼痛了我的每根纤维,随之而来的是兴奋和快乐,我不由的想飘起来,想离开我伫立了三十年的地方。这时长琴扑到了我的身上,她的嘴唇出奇不意地印过来,我没法回避;她的舌头滑过我平整的树干,似乎有什么纠缠隐藏在其中,如潮;我想回应,可我只有一种僵直的姿势,我觉出了狂乱的激情,在这行将毁灭的夏夜发泄。同时,我也觉出了长琴的疲惫,我不明白她复杂的情感,并且最后,她狠狠地咬下一块树皮,一丝极微的疼痛侵人树心,再一口,又一口……直到有液体流出,是她的血,又甜又咸又涩,那丝疼痛连绵着游走于我的纤维。再后来,她倒在树下,沉沉睡去。整整一晚,我用我身上特殊的气味为她驱赶着昆虫的侵扰。

      关于长琴的点滴,我都记得特别清楚,第二天清晨,长琴慵懒地靠近我,凝视着我身上的伤口,和伤口上很淡的血痕,眼中慢慢有怜惜的温柔,伸出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伤口,神情有说不出的落寞。那丝隐约而真实的疼痛,因她的抚摸,随着血丝,又缓缓地流经我的纤维,我第一次知道了疼痛和快乐可以同时存在。

      就在这天中午,老爷撒手了,临去嘱咐,把他埋于虞山北麓,向北可望沧州。哀伤长时间地笼罩着翁府,我看不到长琴,我知道她的悲痛,我希望能为她分担,但我只是树,我无言。沧州知府来了,有点象药铺的老板,更胖更高点,肚子微突,我没看到他脸,只能想象他作为官者的沉着。

      8天后的清晨,长琴才又一次走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我的伤口,我却可以看到她心中的哀戚和哀戚外快乐的成份。我还是没能懂她的思想,事实上我和长琴之间也没有多少来往,我对她的了解也甚少,有的只是隐约注定的相通,因为30多年前的5月25。

      我看到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张开了双臂,而我的臂膀从来都张开着,是我永远值得得意的姿势。长琴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我,我真实地感觉到了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努力地体会着,我要记住它,因为我是树,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拥抱,我不可能再有……长琴走了,我似乎看到她用眼睛和我说了声再见,我目送着马车离开,我竟能感觉到长琴在车内,频频回望。 “长琴,我是一棵树,不管你走多远,回过头来,我还在这里等你;就算我死了,树根还在。”我很想说话,但不可能,我是树,树心里在想,长琴听到了。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已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固执地慢慢往上长,习惯了默默把思念埋在心底;我也习惯了在雨天流泪,习惯了在风中轻轻地笑;我习惯了寂寞,更习惯了将痛苦和快乐搅和,还习惯了,那个伤口时时柔软而隐约的疼痛;当然,最习惯的是我是一棵树,一直在翁府大院等待,没离开过半步。

      三百年。

      三百年了,我老了。

      翁府成了老城区,在一次城市改建(亮山工程)中拆了一段围墙,所以我就暴露在街边。鹅卵石早变成了水泥板路,街也没有从前的繁华,几乎看不到行人了。三百年来,很多人拥抱过我,可顽固的我只记得一次;三百年来,我尝到了不少酒,可我只记得一种酒的味道,“沧州铁狮子”,是很猛烈的白酒。三百年来,我受到的伤害很多,但是我只记得一次。这段时间,我的记忆一直不停地往复重叠着,我有预感,我快不行了。

      2001年夏天,是5月25,午后的太阳热辣辣的懒,街对面一家烟杂店里在放流行歌曲,是阿杜的《坚持到底》,我有点迷糊。这时,街那头走来一个女子,长发披肩,黑色的T恤衬得她的皮肤很白,她走的很优雅,手中的蛋糕随着脚步微晃,似曾相识。再近点,细眉大眼,是长琴,虽然她换了衣服改变了形象,虽然300年了,我还是一下认出来了,我的紧张让我身体炽热。我长呼,但是没有声音,高跟鞋在水泥板路面上清晰的声音压过了音乐,震撼着我的每根错结的根须。经过我身边的一瞬,她睥了眼我前面的石碑,我知道那碑上是什么:银杏 国家一级古树名木 树龄 300年。人们不知道我的确切年纪,除非锯开我的身体看我的心,可我清楚的很,我1671年2月初2出生在虞山,1671年5月25被搬到翁府,到现在我足足330岁了。“300年?”我听到长琴喃喃,抬头看了下我苍老的容颜,微微笑了下,那笑很灿烂,我觉出了快乐中的疼痛,可随即,她转过头去,没改变行走的方向。

      “长琴------”我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嘶声长号,却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的等待,300年的所有,我的对时间的信任,和我所有应该有的忍耐.

      奇迹出现在我的绝望后,长琴突然停下了,缓缓转身,正对着我,十米,就十米,她静静地凝望着我。渐渐,我看到了300年前长琴脸上略带忧郁的神情。没有风,所以我纹丝不动,时间在瞬间停止,远处汽车的喇叭声,近处的音乐……好象在突然之间消失。

      “长琴,你知道吗?我思念你有多深?知道吗?1671年5月25我就喜欢你了;知道吗?1701年夏天我发觉,我是爱你的;知道吗?300年前我想说的话:我是一棵树,不管你走多远,回过头来,我还在这里等你,就算我死了,树根还在。”

      “长琴,你可曾,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长琴,我知道你爱的是青山,不是我。可是,你明明知道自己不爱我,为什么要在300年后,到这里?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睛,静静地凝望我?”

      我没办法计算和长琴对望的时间,十米,让我一会觉得很近,一会觉得很远。

      终于,长琴若有所思地走向我,仔细地看着我,象在回忆什么,然后伸出了她细腻的手,触摸到了我的伤口。300年了,这伤口一直没痊愈,现在已经烂到了树心,一被触摸,那疼如丝,很清晰地直达我的心。我突然流泪了,天没下雨,我怎会有泪?但是我就是要痛哭,就是忍不住,有泪水喷涌。她很奇怪地看着那伤口,那伤口在流血。“避过?”长琴轻轻地说了两个字。我的记忆回到从前,那个狂乱的吻,那个真切的拥抱,和那丝痛苦的快乐。

      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流,我低头看到我的伤口鲜血如瀑,染红了长琴,染红了整条小街,这血又一路狂奔,经过西门大街,直达虞山,染红了半边虞山,和大半个天空。

      我大叫一声,醒了,对面烟杂店还在放歌,是齐秦的《痛并快乐着》,已是黄昏,太阳在山头显得很大,染红了半边天空。原来是梦,怪不得,天不下雨我会有泪流,怪不得我的伤口会流血,怪不得,300年后我还可以看到长琴。

      这梦太真实了,是我这300年来做过的 唯一的一个梦。

      ——我强打精神,静静抬头 望向街的彼端。

    (夜深酒醉,至小巷,抱树狂呕,毕,见树前有碑:银杏 国家一级古树名木 树龄 300年。有感而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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