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一天下午,李民贵骑了自行车来,一头汗水,顾不上擦,就从手提布袋里摸出纸和钢笔。他开口就说:“这天真热,大家每天要洗澡吧。工会争取到一点福利,七、八两月每人每月发二元伍角,作为去老虎灶汰个盆浴。盆浴每次八分吧。秋天以后,可以到附近浴室买本票每周洗一次。怎么报销呢?买本票就可以开发票。一本大概叁拾张,以二角伍分一张为限。一般浴室有四等:一角伍、二角伍、四角、陆角。我们就二角伍分吧。好不好?”对这意外的福利,当然高兴。他给每人发了伍元钱,并让签收。
八月中旬,工会会员证发下来了,又通知我们到塘沽路上的一家医院去作检查。童姨爹一个人先行去了,我们下午干会活再去。六个人的体检,五个人都很顺利地作完,弗神隆x光透视化了些时间,出来时,脸色不太好。大家问他怎么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医生没说什么,只说有情况会通知你们单位的。”张桂生就肯定地说:“那就是没情况。”我心里想,别人都没有这么句话,那就是有问题了。果然,一个星期后,厂部来通知,让弗神隆去北站区医院拍片子。结果诊断下来是肺结核。弗神隆就此病假了。这样一来,“活”就紧张了。弗神隆自觉不好意思,拖累了大家。大家要他别挂在心上,治病第一,童姨爹似乎胸有成竹地也说:“没关系,以后我的会少了,我可以干活了,侬心定休息。”
童姨爹第二天吃了午饭出去了一趟,第三天一早拎了个鼓鼓的纸包出去,我还在后门口烧粥看报,他从我身边走过,我问了句:“姨爹,这么早出去?”“早晨风凉。”他匆匆地走了。这天他午饭没回来吃,直到吃夜饭时,才神色疲倦地回来。如此早出晚归还连续了两天,看他疲倦样子,虞岳泉问了句:“师傅,侬这二天忙点啥?看侬疲劳来,身体当心。”“没啥,没啥。”他却愉悦地回答。这使人奇怪。
自从那姆妈去了北京,我搬到七浦路阿雯阿姨家老房子的二楼上住下后,与街坊邻居熟识起来。至于交往当然是年轻人为主,如外婆家房子里的二位姑娘:八妹和唐莹(外婆家后屋暗间里邮递员的女儿),这两位我小时候就认识,现在见面彼此间有些话可说说;来后主动与我交往的面店小开,他有姓有名,但我叫他“飞”,因他喜欢将头发吹成飞机式,身穿花布衬衫,脚穿有长长尖尖的飞机式皮鞋,出口总是“娘XX”,每句话中如影随形地连着,对于他,我叫他“飞”,他不生气。因为有次我对他说:“你个人像要飞起来一样。”他问:“好不好啊?”我直直地说::“好——。”由于去阿雯阿姨家老房子次数多了,与弄堂口车木作的老板和工人也都认识了。其中一位人们叫他“小王蟹”(上海话中音为ha)的青年人与我打招呼,让我帮她读他爷爷给他的信,并帮她写回信。他是崇明人,话语中“蟹蟹”的很多,所以有人叫他“乌小蟹”。这个“乌小蟹”是崇明人的口头禅,如说个孩子混,他们就说“乌小蟹,乌来佬”。还有一位是三层阁楼上女主人妹妹的儿子林字正,他大姨妈叫他小弟。于这年四月份开始,他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来大姨妈家拎了饭菜回家。那时,他母亲病倒了,不久离世而去。七月初,他父亲相继病故,二他初中刚毕业,家里遭此不测,使人同情。他年纪虽小却有主见,自己决定不再求学。虽然父母曾在河南路开爿小店,有些积蓄,他还是想要谋一职业以养活自己。有天中午,我端上来饭菜布置好饭桌等大家来吃饭,让四弟和五妹在大阿姨的床上玩,自己立在门口(即楼梯口)。抬头朝上看见他坐在晒台门口,面前一张小方桌,左手在桌上握着杯白开水,右手捏着本书在看,我不禁说了句:“小弟,侬有大将风度。”他听后,对我微笑点头。“侬看书的样子有点像一幅关公看书的画。”他还是微微地笑笑。“侬在看啥书?”“岳传。”他等一会问了句:“侬讲的关公看书图在哪里看见的?”“那时我小时候住的房子的客堂里挂的一幅画。”接着我吟了句“怒发冲冠,凭澜处,潇潇雨歇。”他先是一愣。接着他对着我,与我一起合拍地吟“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在上阕将要吟完,下面楼梯上有人上来了。我们加快了节奏,当吟到“朝天阙”,童姨爹正好踏上下面亭子间门口的平台,他听到我的声音,问了句:“你在说什么?谁是赵天曲?”我与小弟两相视一笑,一挥手。我忙回身进了前楼。
八月一日,吃了晚饭后,我拿着毛巾、汗背心等去老虎灶汰盆汤,小弟(林字正)正好下楼回河南路的家,他背着个小书包放的正是换洗的汗衫短裤,他一听说洗盆汤很有兴趣一起去。我们上了七浦路那弹磕路,我穿着新买的木拖板“啪嗒、啪嗒”地响,对面弄堂口小王蟹好像在等我似的,端了个面盆,里面放着毛巾、肥皂及换洗衣服,也是木拖板一双,七浦路上响起木拖板的合唱声。这引起了坐在面点门口马路上摇着蒲扇的“飞”注意:“汰盆汤啊,我也去。”他飞快地回进店内,拿了毛巾、衣裤。也换了双木拖板“嗒、嗒。”地追上来。他的娘在后面喊:“讨债,家里不也是盆汤。”“闹猛!”四个人一人一盆地哐啷、哐啷地洗着。“飞”出了个主意,:“娘xx,汰好盆汤去打‘落弹’。林字正同意。小王答应去看看,我也同意去看。不过得先回去洗了换下来的衣裤,小王也是如此,林字正让我将小书包带给他姨娘。“飞”和林字正约定,比每一局的得分数,按十分为一条‘马路’,每多一条马路,可得一角钱,不足按四舍五入计算,枱盘费两人平摊。“飞”说:“我每局不掼侬四、五条马路,我将王字倒过来写(他也姓王)。”林字正笑笑:“倒来倒去都一样。”“娘xx的,到正是一样的。”“飞”自嘲地说。当我和车木作小王蟹再次来到‘落弹房’时,他们一局已结束,第二局打到中盘,桌上红球已不多了。我问:“第一局睡赢了?”林字正笑笑没啃声,“飞”双眼看着枱面上的形势:“娘xx。我一个大意,给伊小贼拾外快(意外得到的意思),我输了三条‘马路’。”小王蟹和我看了会,问我会打吗,我摇摇头,他就拉我到门口马路上路灯下的康乐球枱子边,“落弹房”老板马上跟了出来,收了五分钱,可打半小时,我要付钱,小王蟹就是不让。在打球中,他问我会不会踏自行车,我说不会。他说:“等会,我去弄辆自行车来教你,怎么样?”我以为他们作坊里有自行车,欣然同意。半小时后,他就去了,我又进‘落弹房’。‘落弹房’里给客人坐的地方,有台旧的华生牌台扇,可比起马路上还是热得多了。不过,一会儿小王蟹就踏了辆旧得很的自行车来了。我又来到了七浦路上,他骑给我看,还在颠簸的“弹磕路”上作双脱手表演。一会儿,他下车,让我上车踏,他在我后面扶着我,让我双脚蹬踏脚板,抬头朝前看。我双手紧紧地捏着把手,脚似乎不大听话,有一脚没一脚地踏踏停停。起先几乎是他推着自行车。在他不停地说:“踏、踏。只有踏起来车子才稳了。”的教诲下,我才好了些。不知踏了多少时间,才有些掌握了。他问我:“怎么样,有点会了吧,明天再学吧。”我汗一身的下了车。他也是,汗背心、短裤都紧贴在身上。他去还了车,显然又冲了澡,换了汗背心短裤,再次来到‘落弹房’。已快晚上十点了,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回吧,明天你一早还起来烧粥呢。”我朝林字正他们看看,他又说:“与他们说一声就是了。”于是,我与林字正他们说了,林字正回答:“这一局打好不打了。”那“飞”趁机把棒往桌球台上一放:“娘xx。今朝晦气,输了二元伍角。”林字正说:“台盘费我来”“飞”也不客气:“明晚再来过。”“好啊。”我和小王蟹一起回弄堂,他就住在弄口车木作上面的阁楼上。第二天傍晚,我主动去找小王蟹,让他再教我骑车。他说:“我去车行租车。在山西路口德‘落弹房’门口等。”我一下子不好意思,就自己到福建路自行车修理行租车,车行里还有备租自行车三辆,其中一辆就是昨天那辆,我心想:这个小王蟹,他昨天也是来租了车教我,这人待人可真心!特别是昨晚对我说要烧粥的话多贴心啊。于是,我推着昨天骑的那辆车到约定的地方,问他:“昨天你去车行租了车来教我,真不好意思。”“侬怎么知道?”“你看,这不就是昨天那辆车。我没有哥哥,侬像兄长一样待我。”“相互关心些就是了,我也没有兄弟姊妹,父母早亡,我爷爷带我大的。侬现在也是单身一人,比我稍为好些,有个姊,有个没法帮你的父,你也命苦。半年来,这街上的人,都说侬这人热心,做事认真,不错的。”他推着车将我带到山西路上学。这里东边有电力公司配电房,还有个公共厕所,没人家的,故马路上乘凉人少,不像七浦路上我们那一段,直到福建路,满街都是乘凉人。这晚,他扶我上车后,右手抓住我屁股下的坐垫,让我两眼朝前看,两脚使劲踏,他在我右边哒哒哒地跑着,到天潼路又教我打龙头使自行车转弯,他夸我:“行,好。”我就一门心思往前踏,再到天潼路,我又调头,踏到七浦路那“落弹房”门口,我一惊,小王蟹竟坐在那里。这一吓,车就侧,他一个箭步上来,将我扶住。他说:“行。我再教侬上车、下车。”这晚我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三天晚上,我自个儿又去租了辆车,在车行门口就上车,沿着福建路朝北踏,过了天潼路、踏到七浦路,弹磕路的颠簸倒在其次,一转到东面,马路两边坐了许多人在乘凉,还有卖馄饨、面的担子、油煎臭豆腐的,还有摇着扇走来走去的人。我心里那个紧张,紧张就慌。先是见一个女人在左顾右盼地打着招呼朝东走,我就打铃,她听到铃声,回过头来看,看我紧张慌忙地,她也慌了起来,一步往左、一步往右的企图躲开我,这使我更慌。最后,车的前轮就从她裤裆里穿过去,我即跳下了车,总算没伤着她。就有人喊:“小朋友,当心点。”那女人脸涨得通红地:“侬踏不来末别踏。”我只能连连“对不起。”等她走开,我再上车。在回仁里西侧突出在七浦路上的一排五间披屋前,这里路更窄,还有一个油氽臭豆腐的挑子摆放着,我前面一个老头笃悠悠地走着,我打铃他也不理,于是我想从他右侧的氽臭豆腐的挑子前窜过,本来狭窄的路上,一个小孩又突然从北面奔到南面来,那老头还往里档让,这逼得我只能在挑子前跳下,一跳下又站不稳,那挑子的主人尖叫着,人往后跳到人家屋里,我使出像虞岳泉说的“吃奶力气”,拉住车,没有倒向那热气腾腾的油锅。这接连着的二次险情使我两腿都软了。于是我推着车子走过这一段最窄的路。学会了骑车,对小王蟹我心存感激。三个晚上,我算是有个收获。而林字正三个晚上赢了“飞”十五元钱,也是收获。第三晚,打到九点半左右,“飞”在又输一局的情况下,说:“娘xx,娘xx。我打不过侬,不打了。明朝晚上阿拉四个人‘打罗松’怎么样?”小王蟹笑笑摇摇头。我问他:“会吗?”他点点头。我说:“‘飞’,侬是小开,白天没事,我和他(指指小王蟹)要干活。侬要玩,以后会有机会陪侬玩。”后来林字正对我说:“安庆路、康乐路转弯角子上有块场地,有个人在说‘十二金钱镖’,每晚二个小时,七点到九点;有坐有立的,立呢不要钱,坐呢每人二分钱。”这倒挺配我胃口。听长篇评书,就像看当时新闻报上的长篇连载“东风化雨”(作者:羽山、徐昌霖)。他们每天都要设置一个悬念,这非常讲究艺术性的,正是我需要学习的。这以后,我们一起都带二分钱去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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