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的街道名叫宝石街,走出家门向左,走到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有一家小杂货店,卖些日常生活用品。店主是廖佳莉阿姨,街坊都喜欢称她为“杂货西施”。她不施粉黛,美丽动人,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说话轻声细语,好像生怕打碎什么东西似的。
廖阿姨喜欢小孩子,对我非常亲切。每次我去买酱油、食醋、火柴什么的,她把这些东西给我后,都会另外送给我一块糖,或者一块花生糕,还会俯下身子,摸摸我的头,问:“小山,在家乖不乖啊?”
我点点头。
然后,她将糖果放到我手里,说:“这是奖励给乖孩子的喔。”
我接过糖果,说声谢谢阿姨,然后美美地吃起来。有时,我会将糖果装进小口袋,保存起来,回头和苏茜一起分着吃。
当店内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会和我闲聊,多问我几个问题,比如:“你的学习好不好?在家里帮你妈妈做家务吗?一定要是个好学生啊,还要爱劳动。记住,妈妈都是很辛苦的。”
我说我是好学生,但是不会做家务。这时,她会告诉我说:“可以帮忙家里做些简单的家务劳动,比如扫地,洗碗,擦桌子,你要是有进步的话,阿姨会奖励你更多的糖果。”
我认真地点点头,为了糖果答应她,我一定多做家务。
有时候,她会开玩笑地问我:“愿不愿意做阿姨的干儿子?会有吃不完的糖果喔。”
我一听说有糖果,想也没想,就使劲点头,虽然不知道做她的干儿子是什么意思,应该是好事吧。她哈哈笑起来,一把搂住我到她怀里,在我的额头、脸蛋上狠狠地亲两下。我感觉很不好意思,幸好没人看见。
廖阿姨的丈夫张叔叔在铁路上工作,是一名列车押运员,铁路警察。他也喜欢我,在他探亲回家时,经常给我讲他的故事。有一次,叔叔偷偷地给我看他的手枪,只见手枪乌黑锃亮,散发着逼人的寒光。
“叔叔,我能摸摸它吗?”
“可以,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见过这枪,摸过枪,这是纪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以吗?”
“好的。”
然后,我们拉钩,我作承诺,永保秘密,便可以拿起那把真手枪了。我无比兴奋,前后左右,翻来覆去,摸这摸那,仔仔细细看过无数遍。枪沉甸甸的,没有子弹------叔叔已经将子弹退膛了。
我想象着叔叔手持此枪,勇抓火车扒手的情形,就好像他变成《铁道游击队》中的英雄。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发誓,长大了,也和叔叔一起,去抓坏人。
第二天,我很想告诉苏茜,还有其他小伙伴们,我见过真手枪,还摸过它,好炫耀得意一番;不过转头想起我和叔叔之间的约定,我便努力忍住没说。
张叔叔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偶尔探亲回家的时候,廖阿姨就把杂货店关上,门口挂上“盘存货物,暂不营业”的牌子。每当此时,如果从他家窗户底下经过,会听见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野兽被困住发出的嚎叫声。我不知道他们家养了什么怪兽,平时从来没有见过。
第二年,廖阿姨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她人变得更加亲切,脸上的笑容更多更深了,怎么也不会消退下去,留存在白里透红的双颊上,像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似的,小店的空气中,充满了快乐幸福的味道。
我去店里买东西的时候,问她肚子里是什么。她满是爱意地柔声对我说:“是小弟弟啊,哦,也可能是妹妹。来,你摸摸他。”
她说完,抓住我的小手,放在她凸起的肚子上。隔着衣服,有时候,我能感觉到里面动了几下。
“啊,她在里面动呢,她在里面会憋闷吧,快让她出来吧。”我确定是个小妹妹,不知为什么。
“快了,快了,她会出来的,别急,小宝宝。”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笑着说。
几个月后,孩子出世了,果真是个女孩。廖阿姨每天抱着宝宝,逢人便说:“看看我的宝宝女儿,漂亮吧!”
她开心极了。叔叔探亲回来,他们便轮流抱着宝宝,到街坊四邻串门,让人看看他们漂亮可爱的女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半年后,张叔叔在执行一次任务中,壮烈牺牲了。据来看望阿姨的叔叔单位里的人说,他是和歹徒一起,从飞驰的列车上滚落下来,当场就摔死了。
噩耗传来,她一下子傻眼了,不敢相信,抱住宝宝,呆若木鸡地站在柜台后面,泪水簌簌地不停地流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从此,她的脸上不见了笑容,眼光无神,鲜艳丰润的脸颊渐渐变得蜡黄、干瘪。
廖阿姨的悲剧人生没有结束。几个月后,一次,孩子因感冒没有及时医治,由感冒转成支气管炎,后来又转成肺炎、脑膜炎,一直高烧不止。没几天工夫,孩子竟然就死在她的怀里。
廖阿姨彻底崩溃了,不到几天的工夫,整个人变得枯槁消瘦,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整体泪流满面。后来,她终于不流泪了,眼泪早已流干了。有时,她无神地望着空中某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喃喃自语地说:“我单知道天花、肺痨、白血病这些大病会要人命,却不知道伤风感冒也会死人。你知道,他们走后,我有多痛苦吗?”
她逢人就说这些话,好像多说几次,就能使别人爱听,使得这些话有了意义,她能减轻痛苦,从中得到解脱和安慰似的。
我看着她难过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替她难受。忽然,我想起以前她说过让我做她干儿子的事情,便说:“阿姨,你别再伤心了,以后我做你的儿子,好吗?从前我们说好的。”
她看看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像几个月连绵不断的梅雨天之后,穿透乌云的一线阳光。她一把将我紧紧抱在她的怀里,我感受到她怀里的温暖和力度。
“我记得的,你就是我的好儿子。”她动情地说道。
我常常去她店里看她,渐渐地,发现她的脸上多了些红润的颜色,凹陷瘦削的脸颊稍稍丰满了些。一天,我又去她的店里,她随手将门关上,把我抱在怀里,解开衣襟,敞开她的怀抱。我有些吃惊,呆住在那里,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你是我的乖孩子,吃妈妈的奶吧。”她爱怜地说着。
我早已不记得婴儿时吃奶的情形,糊里糊涂地,出于一种本能和莫名的渴望,我张开嘴,吸吮起来。顿时,一股甜蜜温馨的乳汁流进我的口中,经过舌头,喉咙,沁入我的心田,如同清泉滋润干凅的土地。我仿佛是躺在母亲的怀里,久远模糊的记忆又回来了;我确实是躺在妈妈的怀抱里,是另一个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痛失丈夫和孩子的母亲。恍若梦境般,我变成了一个婴儿,躺在她怀里,一股无限甜美的乳香笼罩住我。
“甜吗?喜欢吗?”
阿姨看着我陶醉的小脸和贪婪的小嘴,自言自语地问。那一会儿,她一定是把我当成她已经逝去的孩子了。我点点头,微微地闭上眼睛,继续趴在她柔软温暖的怀抱里,吸吮着。她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哼起了摇篮曲:
“宝贝,我的好宝贝,快快睡吧,你看风儿已经回家了,月儿已经回家了,小鸟已经回家了,你也回家吧,妈妈在你的身边,你快快睡吧。”
在迷离中,我一边吃着奶,一边差点睡过去。良久,我要回家了,和阿姨告别。她低下头,将嘴巴凑到我的耳边,带有一丝羞涩的神情,悄悄地细声说,话语像一缕夏夜的清风:“乖孩子,以后你每次来,妈妈都给你奶吃,好吗?”我点点头。
“还有,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好吗?”我又点点头,并和阿姨拉钩发誓,表示信守承诺,永不反悔。
过了一段时间,廖阿姨好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了,脸上偶尔有一丝笑容。像以前那样,阿姨很少说话。每次我去她那里的时候,她就特别高兴。
一天,我去廖阿姨店里,发现她关门正要出去。我便问:“阿姨,你要去哪里?”
“乖乖,今天我要去给你叔叔和妹妹上坟扫墓。”
“阿姨,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好啊。”
她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到郊外的坟场,在叔叔和妹妹的坟前,她开始哭起来。
看着她难受伤心的样子,我想起大姑以前说的话,就对她说:“阿姨,大姑说,每个人都是上天的孩子,天上的神灵会保佑每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次;好人离开这个世界后,会到另一个世界过上好日子。叔叔和妹妹都是好人,现在一定在那边过着幸福的日子,肯定希望你也一样,好好地过下去,直到将来重逢的一天!你别哭了,他们在天上会看见,会难受的。你笑一笑吧,他们就会高兴的。为了他们,你要活得开心些。”
“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好的,我答应你,答应他们,不哭,我要好好活下去。”
廖阿姨扶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热切地说。我看见她的眼睛中泪花闪动,泪光中交织着力量的光芒,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祭奠完毕,回来后廖阿姨留我在她家吃晚饭。我说要和我家人说一声,他们同意了。吃过晚饭,我看了些小人书,玩了一会儿跳棋玩具,天色已晚。阿姨对我说你今天就睡在这里吧,陪陪阿姨。我又说要和我家人说一声,他们又同意了。
那个夏夜的晚上,我睡在阿姨家里的凉席铺的床上,躺在她的怀里睡去。还是小孩子我困觉,很快,就进入梦乡。
深夜,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尿意憋醒,感觉到我的一条腿被阿姨的腿压住,紧紧地。我说要去撒尿,阿姨醒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她的腿。
我去尿盆里撒完,又爬回蚊帐里睡觉。无意间,我的手触摸到刚才被阿姨压住的大腿上的一个地方,湿湿的,粘粘的。我没有在意,夏天天气太热,睡觉出的汗吧。不一会,我就重回梦乡。
三年后,廖阿姨娘家来人接她,她把杂货店关了,搬回老家去了,从此就没有她的消息。
我想,她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善良的人总是有好的回报,佛祖就是这样说的,童话故事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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