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已经去世四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离世前的最后时光。我看望他时的那些片段,时时在我眼前闪现。他的人生经历,促使我思考,什么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以及该如何为自己的晚年做准备。
01 生命倒计时1000天
那一次,我去养老院看望刚刚被送进那儿的伯父。看到他居住的单间,居住条件和卫生条件都不错,担心伯父不适应新环境的我,稍稍放下心来。
妻子健在、身体尚可、三个子女中的两个在身边,为什么要被送进养老院?
因为伯父摔了一跤,虽然没有大碍,但是独自行走已经不能保证安全。以伯母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照顾他。一旦发生意外,恐怕两个人谁也无法照顾谁。
伯父有三个子女,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小儿子在外地,大儿子和女儿虽然在本地,但是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家,小家也各自有自己的难事。况且大儿子实属不争气不省心的那类孩子,工作不好好干,婚姻也不好好维系,为人基本不靠谱,根本指望不上。
在养老院,伯父虽然孤单,但是有电视陪伴,陪护人员每天上下午都来看望,子女偶尔去探望他,还给他送去饭菜和营养品。当时,伯父对养老院的生活基本满意,虽然他时常流露出想要回家的意愿,也还是在养老院扎实地住了下去。
记得那次,我和伯父在他的房间聊天。他突然对我说,“我的人生总的来说是失败的。”我有点吃惊,没想到一辈子不服输的伯父,对自己是这样的评价。
他一生经历坎坷曲折,但是他个性坚强,从不认输,几次都从困境中转败为胜。
十六岁时,他从老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展露了头角。他又给他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父亲和叔叔安排了工作。
“文革”时,伯父是单位里的风云人物,造反派的头目,一时风云无限。
“文革”结束后,为了不受这段经历的影响,他辞去了公职。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他开始经商,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90年初,他就被人称为“马百万”。家里高鹏满座,局长、处长,国企老总、私企老板都是他的牌友。
在我的印象里,伯父是人中翘楚,他总是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他头脑清晰,总能把握大势;他善于分辨,总是能顺势而为。因此,无论是从政还是经商,他都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获得成功。
我没想到伯父对自己的一生是这样全盘否定的评价。
02 生命倒计时500天
伯父入院第二年,有一次,我去看望他,发现他换了房间。从二楼换到了一楼,我问伯父,“怎么换房间了?”“腿脚不好,住在楼上不方便,住一楼方便到门口坐一坐。”我发现,一楼的单间没有独立卫生间。
我知道伯父是寂寞的。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了。“我给您买了面包、牛奶和八宝粥。放在您房间里了。”“不用总花钱,老了,吃不下什么。你能过来看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总想回家,现在看来是回不去了,能看到家里的人也是好的。”
我知道,从伯父家到养老院的距离只有三公里。伯父被送去的时候,伯母、堂哥、堂姐都说,反正也不远,回家很方便,随时可以回来。谁知道,从养老院到家的距离却是无限遥远。
“上次你堂姐和你伯母来说,家被你堂哥占了。他说硬和你伯母换了房子。”伯父的房子130多平米,三室一厅,堂哥的房子只有50多平米,伯母怎么能适应?“你伯母说了,反正是她一个人住,还免得收拾大房间了。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生气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伯父的大儿子总嫌父母偏心小儿子,对父母当年拿出钱来支援小儿子在北京买房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总是在父母面前透露出自己吃了大亏的意思。这不,伯父刚一离开家,大儿子就把他的房子给占了。
“家是回不去了,他们也很少来了。你伯母说最近教会活动比较多,可能过一段才能来;你堂姐的孩子身体不好,况且今年中考,她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你有空常来吧。”
伯母在47岁那年,得了乳腺癌,从此开始参加教会活动,不理世事。所有不开心的事,所有理不清的情结,真的能放得下吗?我不知道。
伯母是大家闺秀,当年和伯父算得上郎才女貌,这对璧人的美满婚姻持续了二十年。后来,伯母患病,开始信奉基督教,人也变得越来越怪异,对陌生人的不幸充满体恤同情,心甘情愿给大家捐款捐物;对家人的不幸则无动于衷,毫不在意。她变得无情无义,甚至连夫妻、母子、母女的情义都断掉了。
03 生命倒计时100天
最后一次去看伯父,我发现他又换了房间,从单间换到了双人间。初夏时节,养老院一楼双人间又闷又热,伯父赤裸上身,只穿一条肥大的短裤,躺在床上,目光呆滞,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身边的护工,一位50来岁的大姐,正在给他喂“饭”。那“饭”是一碗类似面糊糊的东西。
自从上次看见他,我知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只是没想到他衰老得这么快,连我都不认识了,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了。我看了心里很难受。我的伯父,曾经叱咤风云的伯父,曾经干净利索得每件衣服都要熨烫才穿上身的伯父,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又换房间了?”“他大儿子让换的,嫌单间贵吧。”“二楼的单间3000块一个月,一楼的单间2000,双人间只要1200块。算经济账吧。”护工说。
由于当年辞去了公职,伯父没有退休金,他在养老院的开销由伯母和三个子女共同承担。伯父当年那么风光、那么有钱,伯母和几个孩子都以为他给自己留了一笔钱养老,因此,他们一再降低伯父在养老院的待遇,想让他拿出自己的养老钱,实际上伯父并没有存那笔钱。大概伯父没有想到过他的晚年是这样的光景。
我回家和我爸汇报了伯父的境况,我爸想让他的孩子们到养老院再次商量他的养老问题。结果被小侄子一句,“二叔,这是我们的家事”给挡了回来。
伯父身在北京的小儿子,已经是国家机关的处级干部了。三个孩子中伯父伯母最为偏爱的小儿子,这个伯父找遍关系给他在北京安排工作、拿出老底为他在北京买房子的小儿子,无法原谅伯父当年对伯母的背叛。
原来,在伯母信教开始不理世事的几年后,伯父无法忍受没人做饭、没人收拾屋子、没人陪伴说话的生活,开始和一位50多岁的女人同居,并且公然出双入对。几年后,伯父健康状况变差,这女人就离开了。
我一直以为,伯父认识到人性的薄凉是从被送进养老院开始的,实际上,大概是从那个女人离去开始的吧。或者更早,对伯父这样一生跌宕的人来说,对有些世事和人性的本质,他早已经看透了吧。
以我的冷眼旁观,伯父的晚景凄凉,其实和人生成败并无关系。伯父最大的失误是没有为自己的老年做好物质上的准备。他没给自己的晚年留一笔养老金,致使他失去了掌握人生主动的机会。还有就是他失去了的房子,失去了回家的可能。其次,伯父没有为自己的老年做好精神上的储备。他和妻子的关系、和子女的关系,都不融洽,没有家人真正关心他,真正为他着想,他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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