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花

     

金针花

                                六

凡中锋和母亲陆陆续续把干黄花菜卖了。这是最后一次卖，有六十多斤，临出门时，母亲再次叮嘱中锋最低价为每斤2.65元，再低就不卖，宁肯挑回来。

中锋根据前几次卖黄花菜的情况，觉得母亲的规定有点死板，今年黄花菜大丰收，收黄花菜的人不少，但卖的人更多，价格行情并不好，来来回回一二十里，若差一两分钱不卖也要走石灰路！但母亲的规定又不敢违背，于是“嗯嗯”地胡乱应着，挑起一担黄花菜急急地往集市方向赶去。

云峰市场两边是铺面，中间是马路。此地是交通要道，虽比不得三省通衢的汉口，或者畲田桥的繁华，但方圆几十里属此地最热闹，南来北往，东来西去的客商络绎不绝，人流如织。有铺面的，卖坛坛罐罐，日用百货，凡叫得出名的一应俱全，凡叫不出名的也大抵都有。大概人从生下来到埋上山，凡需所用物品一样不差。因是黄花菜的故乡，所以有好几家收此物的门店，甚至国营供销合作社也设代收点。

黄花菜晒干后细小得如黄金丝线，黄灿灿的，抓一把放到鼻尖下闻一闻，一股特有的芬芳馥郁直冲鼻子，直冲五脏六腑。据说黄花菜又叫忘忧草，颇有安神健脑，催乳护妇之效用，几百年来长盛不衰，这里的人们都当宝贝看，当黄金白银看，甚至比生命还宝贵！从土里千辛万苦摘回来，然后蒸熟，然后晒透干。既是宝贝，自然娇嫩，自然难养护，在晒时不能沾一点水，沾水便起霉，就潮湿坏掉了。下雨天更累，要烘焙，更要把握好度，过度烘则起火，烧掉了；若未达预期，则又起霉。中锋母亲常常整夜忙碌，整夜未眠，就是打一会儿盹都得睁一只眼。不时察看煤火，察看黄花菜，用手摸摸捏捏，生怕烤坏或未烤好。这都是钱啊！像几万张分票或角票湿了，放在火上面烤一样，哪能不小心翼翼，紧张万分呢？

汗涔涔的来到一收货点，中锋刚把箩筐放稳，便有收货的人前来验收。验货师傅都是干了几十年的老油条，眼睛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还要毒辣，用眼看，用手摸便知道送来的黄花菜的质量和等级，甲等黄花菜金黄金黄，干透了，甚至一捏就碎；嘴子也没有黑点，反正要是纯粹的“黄种人”。你想蒙混过关也不行，在过秤之前要把底下的翻上来，怕你耍奸弄滑，以次充好。师傅把黄花菜捏了捏，看中锋是一学生模样，便俨然如大人训斥小孩一样“你的黄花菜未干透，拿回去晒干再来卖！”中锋一听就懵了，明明晒足了太阳，怎么未干了呢？担回去好麻烦！读书可能不难，但嘴笨，要辩论说理却不内行，嘟囔几句便脸红脖子粗。可是集市上卖黄花菜就是这样子，除了买卖，还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或者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痰泡嘴喷地争论好一阵子，“好好，你说的在理，看你老远担来不容易，黑汗都出来了，送个人情，收了！”这是约定俗成，或者老套路，若不吹毛求疵一番，何以显示验货师傅的能耐？或者也是程序，总是故意挑出毛病，争论一番，讨价还价，然后皆大欢喜。但中锋是实诚人，又是少年，哪里懂此套路呢？若是江湖老道，不但不着急，反而笑嘻嘻的从袋里摸出一根火炬烟来，“师傅！先莫管好与坏，抽烟再说！买卖不成情义在吗！师傅好眼力哟。师傅堂客是红叶塘的吧？我屋女人娘家也是红叶堂隔壁村的，您岳父老子的厨艺名闻天下！厨艺好，又耿直，为东家做厨能省则省，真是德高望重啊！您的几个小孩好会读书，上清华北大是瓮子里摸乌龟——手到擒来！”一根烟，一番高帽子送，验货师傅紧绷的脸立马放松，皱纹像百年老槐树树身一样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来，“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好好，看在我俩老婆的面子上，你那乙等黄花作甲级收了！”其实人家就是甲等黄花，但验货师傅却装作好像送了天大的人情似的。

中锋不甘就这样担回去。于是又跑了几家还是没卖成，不是说湿了就是减价，说当乙等或丙等就收。到最后一收货点已是下午两点钟了，中锋又热又渴又饿，正在左右为难，焦头烂额之际，大概是天不灭曹，救星来了。

“中锋！卖黄花呀？”从门店里间屋子里忽然走出一个初中女同学来，人是长得水灵灵的，虽然穿得朴素，但也不妨碍青春少女的花枝招展，唇红齿白，妩媚动人。“是呀。是你家收黄花啊？”中锋也高兴，想同学家收黄花，多少会好讲话一些。“是的。我父亲、伯伯与另外一人合伙搞的。黄花还未卖掉？饿了吧？”中锋同学叫黄末香，初中毕业后在家喂猪打狗了。

黄末香同中锋从小学读到初中毕业。她也特别烦读书，一见书就头疼得特别厉害，但又特别崇拜会读书的人，对读书人天生有好感。人是这样，自己的短板，人家却特别擅长，就特别崇拜与喜欢。她一边从家里弄一边西瓜给中锋，一边把他介绍给父亲和伯父，“这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特别会读书，将来是大学生哦！”末香的父亲与伯父见是女儿的同学，而且说是上大学的料，自然另眼相看，亲切许多。于是随便翻看了一下，觉得不错，按甲等黄花每斤2.72元收了。中锋感激不尽，原以为要担回去呢！现在卖了好价钱，特别有成就感，也为终于完成了任务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中锋，你饿了吧？吃完饭再走吧！”面对初中同学的无限热情，中锋委婉的说自己不饿。卖黄花已帮了大忙，还在这里吃饭，多不好意思啊！但末香的热情却点得火燃，非要中锋吃了饭再走，面对她恳切的目光，他为难了。末香父亲看女儿的光景，也连忙说吃饭有什么，你们是同学，还如此客气和陌生？吃个饭不收钱，俗话说“天天陪客不会穷，夜夜做贼不会富”，吃了再走！中锋觉得盛情难却，若坚决拒绝，岂不失了同学的面子和感情？自己也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于是半推半就了。

末香高兴极了，立马拉着中锋进了里屋，并叫母亲马上开饭。末香母亲也是极热情好客之人，并高兴地说“你同学好有口福！今天我娘屋侄子说来送黄花，所以特意秤了一斤肉，平时哪舍得买！末香叫你父亲和伯父进来先喝酒，我再炒两个菜。”

末香把辣椒苦瓜炒肉、水煮干鱼、辣椒炒干麻怪、丝瓜汤、红薯豆腐等一一端上桌，并拿来碗筷和酒杯，父亲拿酒壶一一斟满米酒，三个男人喝起酒来。菜好香！中锋饿坏了，本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但初次在同学家吃饭，只好装斯文，拼命忍着。末香拼命往中锋碗里夹菜，“在我家你千万别客气。也有好久没见着了吧？若不是你来卖黄花，若不是那些收黄花的人欺负你，我们也许一辈子见不到你。你会读书，考上大学越走越远，过几年，哪里还会认得我这个黄脸婆呢？你来我家吃饭是我的荣幸呢！”末香越说越兴奋，却说得中锋越发不好意思，考不考得上还说不准啊！哪里就是大学生了？那大学就一定必是我上的了？万一没考上，多丢人！

酒过三巡，以前从未放肆喝酒的中锋此时豪气冲天，端起酒杯向末香父母敬酒“伯父，伯母！谢谢您们！我敬您们！先干为敬了！”中锋一饮而尽。中锋其实不善饮酒，父亲在生时也不喜欢喝酒，再则平时也没有锻练的机会，除了过年去外婆家吃饭，好像也没什么亲戚可以走动。但年轻气盛，米酒也好进口，醇香浓郁，越喝越有味道，似乎喝糖水了。末香从小学开始就把中锋奉为偶像，那时语文和数学考试，中锋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得满分也是家常便饭，经常参加乡里和县里数学比赛，奖状和证书拿到手软，笔记本、自来水钢笔、铅笔盒都可以开小卖部了！作文更是当范文经常被老师拿到班上念，工工整整的楷书字更是叫人羡慕死了！尤其是中锋经常被老师叫到台上领读课文，那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声情并茂的声音到现在还萦绕在耳边呢！不但会读书，人也长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呀！末香用柔和的，脉脉含情的眼光看着中锋，看得中锋浑身不自在，只好频频敬酒。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中锋终于醒了，当看到末香坐在床沿边，他吓了一大跳，虽然脑壳还疼，昏昏沉沉，但立刻意识到不是在自己家里，喝酒喝醉了！“喝杯浓茶吧，浓茶醒酒。”末香端来一搪瓷茶杯茶给中锋喝，茶是早先准备的，现在凉了。中锋渴得不行，咕噜咕噜几下就把一大杯茶喝完了。“我没有讲胡话，出洋相吧？”末香莞尔一笑，“你会讲什么胡话！我倒想听呢！”

末香房子里虽然简陋，但整齐干净，花木床挂着粗麻蚊帐，铺着草席子，芦花枕头柔软。窗户下挂着帘子，摆放着书桌兼梳妆台，窗明几净，屋内弥漫着女生特有的淡淡清香和让人想入非非的气息。“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我还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着急呢！”中锋翻身要下床，好像再多延迟一秒就会被房间香味所俘虏，被老虎吃了似的。末香还想留中锋吃晚饭，但确实也没有更好的理由，不过心里头还是不甘。“吃了晚饭再回去吧，也不远，你有半小时就到家了。”但中锋坚决不肯，末香只好不舍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至担着箩筐的人影成小黑点，消失在黄昏的氤氲烟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