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摆渡人

作者: 貅貅 | 来源:发表于2022-08-01 23:55 被阅读0次

    董桥在《“别开生面的自杀”》一文中说:

    翻译真难。我当初入行胆子大,顺手拈来,见字就译,从来没想到会译错,以为案头摆几部字典一定可登堂入室。一知半解有这个好处:不怕脸红。后来谋生艰难,饭碗脆薄,发愤苦读英文,从头苦学中文,渐渐发现英汉字典和汉英字典大都皮不到肉,翻译的时候只好尽量细查上好的英文词典和《辞源》 、《辞海》以及《现代汉语词典》,凭自己的识见从中斟酌英文的神韵和中文的神采。那是非常费心的工作;译出来的篇章自己满意的并不多。到底是不同的文字和不同的文化,所谓译笔传神,指的大概是“成功地再创作”而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英国汉学大师 David Hawkes 译为:“But if you wish to know more, you will have to wait for the next chapter”。“意”是传了,“神”色大变,原文音节上的对仗之感荡然无存了。英译中往往也这样。

    这段文字写得真是中肯。对语言越是尊重,就越感到翻译的艰难。翻译是一个再创造过程,也是一个吸收的过程,一个连接与和解两种不同文化体系的过程,一个化山为山,化水为水的过程。做过翻译的人大概都善于咬文嚼字,格外较真。毕竟,不深刻全面地体会原文承载的意义、情绪和韵味,就很难在另一种语言里重现这些内容。那种“我知道什么意思,但是不知道怎么恰当地表达的苦恼”对翻译来说简直就是日常折磨。

    不过,如今的人工智能已经聪明到可以作诗填词写网文的地步,机器翻译的水准也越来越高,应付标准化的公文和科普文章已经不在话下。中国网文出海为了节省开支大量使用机翻,这也已成了诸多网文平台的惯常操作。网文的程式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方便翻译的程式化,毕竟,语言中包含的信息量越大,翻译的难度就越大,机翻的效果就越差。难怪那些情节曲折而文笔单调的作品在海外平台上反而会更受欢迎——因为机翻的效果读者至少能看得懂!

    所幸语言不仅仅是交流工具,还是文化的载体。看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体会其中的翻译无法传达的对仗的美感,恐怕任谁都会心生莞尔,对语言的艺术属性多少也会生出一份敬意。

    在《惦记不识字的汪大娘》这一篇文章的结尾处,董桥提供了一大段堪称翻译典范的中英对照:

    我常常想起 George Gissing《四季零墨》里的一段话:“今之男女,煮字以疗饥者多不胜数,实则得以靠此维生者万中无一。此辈中人或因别无他技而舞文弄墨,或因惯见文人一行自立门户、风光无穷而效颦操觚,不惜乞哀告怜,举债度日,终至进退维谷,悔之晚矣,不知如何是好?区区一生命途多舛,回首前尘,深感鼓励晚辈以文谋生,简直罪过。”

    (Innumerable are the men and women now writing for bread, who have not the least chance of finding in such work a permanent livelihood. They took to writing because they knew not what else to do, or because the literary calling tempted them by its independence and its dazzling prices. They will hang on to the squalid profession, their earnings eked out by begging and borrowing, until it is too late for them to do anything else - and what then? With a lifetime of dread experience behind me, I say that he who encourages any young man or woman to look for his living to 'literature', commits no less than a crime.)

    George Gissing(乔治·吉辛)是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他的小说远没有他的散文有名。最后的自传性散文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通常被译作《四季随笔》,董桥这里将之译为《四季零墨》就很有一种古旧的韵味。文中将“writing for bread”译作“煮字疗饥”更是神来之笔——我大概只会把它翻译成“以写作谋生”,然后碰到后面的“livelihood”就不得不又要重复一遍“谋生”。翻译最考验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母语水平。

    这一段翻译将英文原文里的自负和酸楚表露无遗,既符合那个时代的文人身份又没有翻译腔。董桥的英文理解力和中文的遣词造句功力真叫人佩服。

    能将文人的英文翻译出文人的味道,非需一个文人不可。每每读到这样的翻译,我就想,也许机器文学时代还不会那么快到来。


    文/貅貅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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