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数

五十三最近这几天心里慌得很，很难在一个地方待上三分钟。

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人，他就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打转转。

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

“像心尖上扎了一根刺，不太疼但痒得难受……”

五十三正给六十四打电话呢。

五十三和六十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也是五十三在村子里能说上话的仅有的个把人。尽管这时候六十四已经跟儿子进城了，住上高楼了，五十三有事还得找他唠叨两句。

“他们说我不够精准扶贫户的资格……没办法我给自己弄了个残疾证……”

“他们说我种的粮食足够我一家人吃……站着说话不腰疼……”

“……”

五十三和六十四一起上的高中，当时都是村里的知识分子。毕业后，六十四去村校里当了民办老师。五十三因为他们家是三代相传的中医世家，毕业后在家务农，农闲时就跟着他爹学着给人看病。毕竟是念过高中的，不到一年时间就把他爷爷奉为珍藏的线装医书读得滚瓜烂熟了。

“苓桂术甘温药方，气上冲胸水为殃。头眩心慌阴邪重，咳嗽短气成效彰。”

“小柴胡汤解少阳，胸满胁痛呕吐详。口苦咽干目眩是，柴芩参草枣半姜。”

这些汤头歌诀他也一口气能背个二三十条，可他爹对那个“望闻问切”的中医四诊却一直没给五十三传授过心法。五十三平日里就跟六十四厮混，也常握着六十四的手腕做沉思状。不过直到他爹死他也没过除六十四之外第二个人的手腕。至于打单子开药就更是摸都没过。

那各位可能要问了，这个五十三难道不是他爹亲生的？

不，不是！这一点他爹没含糊！

那可能他是家里老二，家族的衣钵早有人接受了，轮不到他了？

不，也不是。他们家三代单传，他也光杆司令一个。不然，他爷还让他看那些线装书干啥！

原来呀，这个五十三自从看了那些书，背了那些汤头歌诀后整个人就变了。甚至有点疯癫。

他常跟六十四说，他爹看的那些病人，他也会看，甚至有些人的病他爹都没识正确。他说他爹打的单子上有问题，他还偷偷换过几味药，不但没有出问题，那人的病还真的好了。

六十四当然不相信他说的，也觉得他不对劲，常想：五十三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五十三跟六十四说：“我心里急（难受）得很，就像心尖上扎了一根刺。”到后来，五十三一出现这种情况就不愿待在家里，专拣人多的地方，并做出骇人的行为。

跑到村校里给娃娃们上课，专爱给六十四班上课。他上课的内容只一项——在黑板上写汤头歌诀，一写就是一黑板，还要领着娃娃们念。只要不上课，娃娃们也乐的这样。嘻嘻哈哈，起哄捣乱，不亦乐乎。五十三也更来劲，还要领着娃娃们到山上挖各种草药。一个半大小伙子领着一帮小不点子吆五喝六地招摇过市，别人都是看热闹的心态，只是苦了五十三他爹，每当这种时候就只有使劲滚动脚下的碾槽，发出叮铃桄榔的声响。

六十四自然不敢让娃娃们跟着去，就找五十三说好话。夸他的粉笔字好，叫他到办公室里喝茶，他也就忘了挖药的茬。可有时候也不行，他会翻脸不认人，六十四的好话也不听，拽着娃娃们就上山了。

五十三的这种情况出现以后，他爹越是不让他再接触医学了，也不让他到药铺里来。

五十三好的时候也就专心务农，渐渐也就对当大夫不感兴趣了。

几年之间，他似乎把以前背的东西都忘了，而他心里急的情况也很少出现了。再后来，家也成了，孩子也有了，日子也算过得平谈。

五十三他爹去世后，他们家的药铺也就关门了，他们家世代相传的中医到他这里就没传下去。

无巧不成书，说来你可能不信，就是六十四也没想到，他有一天却成了大夫。

六十四不是在村校里当民办老师吗，他怎么就成了看病的大夫呢？

六十四总共教了三年半的书，那一年过完年乡卫生院要找一个药房保管员，兼职抓药，他就去了。主要是工资比在学校里高，又是保管员，怎么说也有点油水。当然这是他那个在乡政府当保管员的阿舅说的，他也是因为这个阿舅才有这么个机会的。

卫生院里当保管员，眼前头都是药罐子，鼻子里都是消毒水味。六十四上过高中，识得字多，没事就养成了看说明书的习惯。几年下来，六十四不知不觉还积累了常见药的对应病症，又跟大夫们打交道多，也“了些唾沫渣子”。六十四把平日里踅摸的西药片片子，分门别类的收集起来，偷偷拿到家里来。先前是自己家里用，后来积攒的多了，也往外卖。村子里凡是头疼脑热、拉稀跑肚的也都去找他拿药。六十四俨然成了会看病的人。再后来，他索性家里也进了些药，开起了药铺子。他看病当然不是号脉，你只要说你的症状，他就能开药。

说起六十四，村子里没有一个不摇头的。这摇头并非否定这个人，恰恰相反，这是村里人对六十四人生发展轨迹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赞叹和佩服。

庄户人从来只相信命由天定的说法，而这六十四的一路发达还真应了这个道理。原来当年六十四在乡卫生院时跟这个院长能说到一起，再加上他这个保管员的特殊身份，两个人走的很近。谁能想到这个院长后来竟做到了副县长的位子。

那时节，六十四已经不在抓药了，专职做了卫生院的外科手术大夫。那几年计划生育政策正紧张，每天乡政府和派出所能拉来十几个要做绝育手术的女人，卫生院一下子应付不过来，急需敢拿刀子的人。刚开始，六十四也只有扽腿子的份，有时候还兼职“刀架子”----替手术大夫拿刀子。有一次来了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一脚正踹在大夫的脸上，把个眼睛踢肿，看不清东西了，一时间大家慌了手脚。站在一旁的院长也急了，他虽说是院长，可他也只是个兽医出身，以前只会骟驴劁猪的活，给人还没做过。正在他抓耳挠腮、犹豫不决的时候，六十四已经编袖子抹胳膊的开始上手了。你还别说，这段时间他没白看，那玩刀子的手艺还真算得是“游刃有余”了。

一回生，二回熟，几台手术下来，六十四已经把握了绝育手术的关键----割断！就这么简单！不过那时候，也根本没人关心什么消毒呀、无菌呀这些。后来，发展到上门服务。到了地方，门扇一卸，铺在地上，四个人压住女人，六十四就开始了，三下五除二就搞定。

正是因为乡卫生院的人员得力，乡上的计划生育结扎率一度是全县金牌，六十四还跟着院长到县委大礼堂戴了红花。院长也因为工作成绩突出，提拔成了县卫生局的一把手，后来又做了主管全县计划生育和卫生工作的副县长。当然六十四也是抱这个大腿进了县医院，后来还当上了外科主任，成了全县有名的“拉一刀”。不过，六十四还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今天这样的人。有一次跟五十三喝醉了，也是不无感慨的说：“也是亏得当年的政策好，也是亏得当年那些大肚子婆娘了……”说着说着眼角都湿了。

六十四是今年从医院退休了。当时有好多县里的、外地的私人医院千方百计聘他做堂看病，他都一一谢绝了。他说他这辈子把几辈子的人都活了，现在就想颐养天年，等着老天爷叫着回去就行了。

五十三自从老婆去世后就一直是一个人过活。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也想让他跟过去一起过，可他就是不愿意。他说，他一个人好，还能干活，也自由，不让儿子们管。

五十三在没老婆的这些年里，好上了拉二胡。白天他到家背后的山梁上拉，晚上就坐在炕沿上拉。过年村里耍社火的时候，他也拉些小调。近些年，小视频火热，五十三先前也只是把自己拉二胡的视频发到平台上，后来看的人多了，他也学着做起了直播。你别说，还真有看，还挺喜欢他的，也还是有一些粉丝量的。

前年那一次他心里急的病犯了的时候，是这些年最厉害的了，就是老婆死了这样突出其来的打击他都没有犯病，这一次不知道是怎么了。孩子们把他送到了省城的精神病院，在那里一共住了两个星期。

后来，六十四跟五十三问起了这次犯病的原因。

六十四：你这一次的阵势我还从来没过，你说一哈你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六十四是半开玩笑的跟他说。

五十三也只是苦笑了几声，慢慢地说：我知道人们都说我是装神弄鬼，以为我是假装的……他长长吸了一口烟，把烟卷捻到烟灰缸里又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呀！

六十四：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老老实实跟我说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有个女粉丝，跟我一样也是个去过精神病院的，不过不一样的是，她常去。

她也爱刷视频，自从刷到我以后，她就成了我的死粉。

“别人都说是粉丝，到你这怎么就成了死粉呢？”

她专看我。五十三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自豪还是自卑。其实我们也就是同病相怜的人，我病的不轻，她也挺严重的。关键是人们都说我们是装的。

“你说主要的，是不是她老公找你麻烦了？”

五十三唰地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说，没，她老公早跑了，十年前就跑了。

她说她同情我，说的日子过得太困难了，她要帮我创业。

“帮你……创业……都快活满一个甲子的人咯，再创个撒哩！”

她给我转了十万块钱，让我在村子里搞养殖……

“十万？我没听错吧？是你们网上传的那虚拟货币吧，怎么可能？……你收到钱了吗？”

五十三果然收到了女粉丝的钱。他去信用社查了两回，他的存折上的确是多出来了十万块钱。他也问过女粉丝，人家也确定就是帮他的，并且说了，这就是实实在在帮他发家致富的，不管怎样她都不再要回这些钱的。

她说了，她对这些钱“回头不看了”，不过她说，她会一直关注我的。

五十三又点了一根烟，一口一口的吐烟圈。一会功夫，他们两人的头顶上就笼上了一屋青烟。

六十四听得去里雾里，将信将疑，不，是压根不相信有这回事。

“这些钱现在在哪里？”

我想着，人家真心帮我，我也就得做点什么。这两年搞养殖的不是多吗。养啥不重要，关键把圈盖哈，一年下来，光政府的补贴也够我花的了……

“你别打歪主意。你打算养啥哩？”

哎……提不成的就在这里呀……

五十三是打算养些羊，正准备盖羊圈的时候，村里的四娃子找到他。一顿洗脑，五十三把女粉丝的十万块加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共计十六万都给了四娃子了。

四娃子说了，他现在就个更好的项目正愁没人投资哩。你的这十六万就当是入股了，两年后参与公司分红，一万保守估计1000个元，这十年下来就又是个十六万。四娃子说了，你不想入股也行，就当是借我的，是高利贷，年息2分，两年后你不入股了，我连本带息还你二十二万四千元整。五十三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高利贷划算。当下找了保人，按了红手印。

可哪里知道，四娃子本来就是没哈数，十六万几天就在赌场里输干了。五十三听了这个消息后就犯病了。

四娃子的爹妈凑了六万块钱送来了。

“你算是回本了……我们也是再没个办法了……下剩的就等着那瞎怂从里面出来了挣着给你给……”

五十三让儿子接到了打工的城市了。二胡还拉，可是不再直播了。真巧，女粉丝就在他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