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我已经住了二十年。
它不大,长5m,宽4.6m,也就只有二十多平米。房间的墙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被粉刷成白色,年代久了就有点泛黄,浸出隐隐的霉渍。房间里面的摆设除了变换过位置之外,永远是老样子:一张大床,一个大书桌,一个置物架,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和杂物。床和书桌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的空间,是我爸妈结婚的时候打的,实木包边,经久耐用。二十多年过去了,上面的油漆颜色倒没怎么变,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摩擦中有点斑驳。那个书桌中央的大抽屉被不断大力地开开关关,黄铜的锁舌和锁孔被磨得发亮,在开关之间发出一种不算清脆但愉悦的声音。
小时经常有一个习惯,在晚上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间灯关了,然后拿塑料瓶装一瓶子水,透过瓶子去看对面灯火通明的各家各户。在水的折射下,光线变得千奇百怪,轮廓清晰的建筑变得曲折,星星点点的光影折射到眼睛里,成了斑斓的世界,模糊又璀璨,在房间里,瓶子成了一个小小的放映机,放着生活的各种点滴。那样的夜晚很惬意,让人喜欢。
那个时候我还上小学,这种习惯保持了很长时间,我只要在暗处看到光明的所在,心里就会很平和。现在已经没那种习惯了,也不太愿意长时间盯着窗外看。这些二十多年的楼房间距不足十五米,很容易就瞥见对面人家的日常,打孩子的,夫妻吵架的,看电视的。我房间的窗户上贴着窗花纸,时间长了就变脆,风大的时候被一片片撕下来,满桌子都是。窗花纸没了,看外面的景物倒是方便很多,不过透过水瓶看外面的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
在这个房间里,我从5岁长到了25岁。初中那年,我15岁,夏天暑假的时候,我经常下河游泳。我太喜欢呆在水底往上看天空,在水里听不到岸上的嘈杂和喧闹,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自己。在水底,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长时间地呆在水里,耳边只有潺潺轰鸣的水流声,我在水底与世隔绝。
这让我有犹如回到母体的错觉,无比安全。
十五岁的我敏感又古怪,不喜欢和别人交流,成天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时不时地和家人发生冲突,然后会抑郁很长一段时间。抑郁那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就好像全世界都离你而去,你自己莫民奇妙掉进一个死泥潭,越陷越深,粘稠的黑泥浸润你的身体,让你全身使不出力气。你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你知道那是徒劳无功,只有看着自己这样沉默着,隐忍着,最后爆发。
抑郁这种情绪细算来已经跟着我快二十年了,从我六岁的一天莫名其妙想到自己如果死了会是什么感觉的时刻开始。我担忧着,以致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努力想象如果我不能呼吸,不能说话,不能思考,听不到也看不到,我的一切都没有了,我惊恐,战栗着,不敢继续想下去。5岁那年我爷爷过世了,我跑到灵堂看到已经冰凉没有体温的爷爷,有苍蝇不断扑过来,停在他脸上,我坐在他身边,一直挥手赶。送葬的时候要哭,我哭不出来,我还不知道爷爷究竟会被那些大人搬到哪里去,直到我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也不能被他的温厚大手抱着举过头顶的时候,我才知道人是会死的。可死又是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多年,至今还是个谜团。 大三那年冬天,外公也去世了。我没能赶上去参加他的葬礼,直到第二年清明节才到他坟头去烧了一回纸。那个大嗓门,喜欢开玩笑,杵着拐杖走路的外公也化成一培土。
生命的消逝经常让人措手不及。可世界上会不会有那种可以锁住时间的房间?不论世事如何,房间里的人都不会老去,也不会死,一切美好如常。
大学毕业,有了第一份工作,我很开心,因为终于不再伸手要钱。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我瞒着家里给单位寄出了辞职信,终于告别了一段自己并不那么钟意的生活。现在,赖在父母身边,每天和他们住在一起,一道薄薄的门,隔出了两个世界。
给自己定下了各种不让人生过得太失败的目标。践行的过程最大的困难就是自己无可救药的心安理得。看书,可是越看越怀疑一切;不出外游玩了,因为没有任性的条件;聚会,都是酒未酣就匆忙收场,因为各自的轨迹不再交集。
我牢牢记得2016年8月21日这一天。整整一天,我整个人沉浸在一种不亚于甚至超出我15岁那年的那种悲苦的情绪当中,我明白自己的心里肯定出问题了,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做什么都不对劲,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哭,一种巨大无力的感觉袭卷而来。以前鸡汤吃多了,鸡血打多了,把别人的思维习惯误认为是自己的生活方式,现在更深层更强烈更直接的感觉告诉我,这种强烈的悲苦才是属于自己的。在这种悲苦情绪下产生的思维想法才是内心流淌出来的清泉。
应该走出这个房间,虽然我很依恋它。曾今我父母想把家里这套旧房子卖了,我甚至还威胁他们:如果卖了我就放把火把房子烧了,我住不到的地方,也不让别人住。现在我走不出去,因为即使我在外逗留到多晚,在外走得多远,心里那根神经已经和这个房间长在了一起,逃不掉。我不得不睡在那张年纪比我还大的床上,我不得不呆在这个年纪和我一样大的房间里。
或许有一天,这个房间也会消失,房间里的一切都会不存在。到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住进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只要还有爱你的人存在,我想可能我不会走太远,也不会回家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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