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盗跖》03。孔子来劝说盗跖,盗跖先给了孔子下马威,又说孔子的言论虚伪造作,接下来历数从古至今的明主、贤人、忠臣,然后一一批判,然后强调保全本性,追逐大道的可贵。孔子听后怅然若失,返回了鲁国。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
如今你学习文王、武王的治国方法,掌管天下的言论,来教导后世。穿着宽大的衣服和腰带,言行虚伪,迷惑天下的君主,来求取富贵。最大的盗贼就是天子,天下人为何不称天子为盗贼,而把我称作盗跖呢?你用美好的说辞使子路服从你,让子路去除高冠,解下长剑,接受你的教诲。天下的人都说:孔丘可以制止暴乱消除错误。可是最后,子路想要杀卫国国君没有成功,却被人在东门外剁成肉酱,这是你教育的失败。你自以为是具备才华品德高尚的人,却从路过两次被驱逐,在卫国无处容身,在齐国穷困,在陈国蔡国之间被困,在天下没有容身之处。你教育子路,子路却成为肉酱,上无法安身,下无法做人,你的道理有什么可贵的吗?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间所崇尚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全德性,在涿鹿的战斗流血百里。尧不慈爱,舜不孝顺,禹半身不遂,商汤放逐了君主,武王讨伐纣王,文王被囚禁在羑(yǒu)里。这六个人(七个人),都是世人推崇的。仔细来看,都是被利益迷惑而强迫自己违背自己的真性情,他们的行为是可耻的。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间所谓的贤士有伯夷、叔齐。伯夷、叔齐推辞孤竹国的君位,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尸骨不能安葬。鲍焦孤傲非议世事,却抱着木头死掉。申徒狄进谏不被采纳,背着石头投河,被鱼鳖吃掉。介子推最忠心,割下大腿肉给文公吃,文公后来背弃他,他大怒离开,抱着木头烧死。尾生与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来,洪水来了他也不知离开,竟抱着桥柱被淹死。这六个人,和被肢解的狗、河上漂着的死猪、乞讨的乞丐没什区别,都是因为好名声而轻生,不顾及身体和寿命的根本。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世间所说的忠臣,莫过于王子比干和伍子胥。伍子胥被沉入江中,比干被挖心。这两个人都是世间所说的忠臣,最终却被天下人耻笑。以上这些人,没有什么可推崇的。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你来说服我,如果说的是鬼神的事情,那我不清楚,如果是人间的事,那就不过如此而矣,这都是我知道的。如今你告诉我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颜色,耳朵要听声音,嘴巴要尝味道,志气想要充盈。人长寿有百岁,中寿有八十岁,短寿有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亡、忧患以外,其中开口笑的时间,一月中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天地无穷,人生有限。以有限的形体,寄托无穷的境界,就像是奔弛的骏马通过狭小的缝隙一样。不能愉悦意志、保养生命的人,就不是通达大道的人。你所说的,都是我要抛弃的。你快走吧,不要再说了!你所说的道理让人颠狂、损伤本性,只是些狡诈虚伪的事罢了,不可以保全本性,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孔子一再拜谢并迅速离开,出门上车,几次掉落缰绳,目光茫然,面如死灰,握着扶手,低头不语。回到鲁国外,正好遇上了柳下季。柳下季问:“多日不见,车马有外出的样子,是不是去见了盗跖?”孔子仰天长叹说:“是啊!”柳下季问:“盗跖是不是如我所说违背了你的心意呢?”孔子说:“是的。我就是没有病而去灸疗,跑去拨动虎头,差点被老虎吃掉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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