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七点,闹钟还没响,老马已经醒了。他扶着桌沿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然而还未褪去的酒精,只能使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老马使劲按着太阳穴,回想起昨晚最后一件事是叫了个小姐,但挂掉电话后老马就睡着了。至于找来的张姓小姐去哪了,他完全想不起来了。闹钟响了,老马从沙发夹缝中掏出手机,屏幕提示凌晨两点有5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满是脏话的短信,大意是连老娘也敢耍,以后出门小心点。
删除短信,老马拿起牙刷往公共卫生间走。保洁员来的早,已经在打扫卫生了。消毒水的味道和厕所里憋了一夜的骚臭味,彻底把老马弄醒了。他揉揉眼睛,看见保洁钟叔在其中一个厕所隔间里忙碌着。他把钟叔的保洁车往旁边挪了挪,侧身挤到里面的洗漱池刷牙。钟叔听到有声音,头也不抬只是问:“马老板?”
“嗯,钟叔早。”老马在水龙头的感应区附近挥了挥手,没有反应。他又挪到中间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断断续续。老马又往前挪了一格,还是不出水,无奈又回到中间的水龙头,双手捧着接水。等了一会,缓缓流出的自来水才将他两个厚大的手掌灌满,老马捧着水轻轻地往脸上一撩,双手重新回到水龙头下接水。
已经忙完的钟叔倚着厕所门,看着正在跟水斗争的老马说:“马老板,一个月了吧,有多大的气也消了。回去吧,家里条件不比公司好?”
老马抬头冲着镜子里的钟叔说:“钟叔,不瞒你说,这次我是铁了心了。”老马用拳头狠狠的锤了几下还在流水的的水龙头说;“日子过的就跟这破水龙头似的,早该换了。”
钟叔从他保洁车的袋子里掏出一根烟:“不理解你们年轻人,事业做的这么大,倒头来非要闹离婚。”
“钟叔,我四十了,算哪门子年轻人。再说事业也不大,一小物流公司,夹缝中生存,挺难的。”
钟叔摇摇头,表示不认同。
老马没有继续辩论,他知道钟叔的意思,无论这个办公楼有多破,无论在这里办公的公司有多小,总归是个老板,是老板就不会太差。所以钟叔一看到这些办公室的经理们,总是很热切地叫着,老板早啊。本来垂头丧气的人,听到这声老板,立马挺直了腰板回了句,早啊。但老马听到钟叔这声老板,总想跟他辩论,辩论什么呢?让他闭嘴?思前想向后,觉得人家也没叫错,只得带着气的回一句,早。
老马所在的办公楼位于北京二环。以一条宽广的立交桥为界,桥右边是一栋栋新式的办公大楼,投行、著名的上市公司都隐藏在那一栋栋漂亮的大楼里。一扇扇玻璃幕墙后是年轻人遮不住的野心和欲望。楼下的奢饰品购物中心代表了这条街上白领们的经济实力。立交桥的另一边是一片80年代的老旧小区,四层楼高的老式红砖楼里住着许多高龄老人。他们往往天不亮就出来遛弯散步,身体好的提着鸟笼子,身体不好的柱着拐杖坐在自备的马扎上,望着逐渐下沉的太阳,一坐就是一天。老马所在的商务中心紧挨着这群红砖楼,和那群光鲜亮丽的人统称为老板,老马实在愧不敢当。
老马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厘米长的胡子从下巴一直长到鬓角,和凌乱的头发连在一起。老马的眼睛在自己和钟叔之间扫来扫去,自己从上到下没有钟叔看起来干净、整洁。一把年纪的钟叔,抽烟时一手插在裤兜里,吸完一口烟,另一只手仍端在嘴边等候时机,等到完全享受完这口烟,另一只手再将烟不紧不慢的送到嘴边。老马想到自己半夜抽烟时,在窗户边来回踱步,一只手不停的揪着头发,刚吸完一口烟,又马上吸另一口。所有的抱怨,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这口烟上。情绪也是焦虑的、亢奋的,完全不似钟叔这般从容、优雅。
洗漱完的老马去茶水间冲了杯红茶,浓郁的茶香瞬间蔓延在满屋的中式家具中。老马看到桌子上的白瓷茶具旁倚着一个大号的米老鼠,他瞬间明白这是谁的杰作。老马拿起来米老鼠端详了一会,摸摸上面的蝴蝶结,又弹了一下米老鼠的鼻子说,小丫头,起床了吗?又对着米老鼠的嘴,亲了一下。
老马端着红茶,回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一户人家的顶楼,老马常常望着这户人家出神。这户人家窗帘是拉开的,但窗户后面是一团模糊的阴影,看不清屋内的装潢。只能隐约看到窗台上摆着一个简单的陶土花盆,老马眯起眼睛仔细望望,看清花盆中插着一根早就干枯的花枝。在这里办公的两年时间里,老马从没见到这户人家亮过灯,更别提见到任何人影了。遇到刮风下雨,房顶的遮阳棚以及在窗外挑出的两根晾衣杆便哗啦啦直响。即使关着窗户,老马在办公室也能听得七八分。老马想象着那栋房子可能长年住着一位怕黑的老人,如蝙蝠般昼伏夜出。
老马每天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打开微信,搜索那个连做梦都能说出来的微信号,微信号是女孩的手机号。女孩微信设置了允许陌生人查看十条朋友圈。老万虽然不是女孩的微信好友,却将女孩的生活窥探得清清楚楚。女孩更新两条朋友圈,其中一条是昨晚发的,文字是和闺蜜去了网红餐厅,配图两张照片,一张是美食,一张是两个女孩的自拍。两个女孩仿佛一对双生姐妹,都穿了同款的黑色蕾丝裙,一样的蜈蚣辫一个发尾搭在左肩上,一个发尾搭在右肩上,冲着镜头一起比了个V。最新一条朋友圈是今天早晨发的,配图是窗外的风景,照片中能看到女孩的化妆品凌乱的堆在窗台上,低矮的房檐外是一颗茂盛的枣树。女孩经常发这张照片,老马借此推测,女孩是住在二环的平房里。
今天是女孩工作的最后一天,工作交接后,女孩就要离开这里了。老马还记得,三个月前女孩刚来公司的样子。她总是笑嘻嘻的站在前台后面,大门打开,她先嘿嘿一笑,才开始问访客找谁,然后填表。老马让她端杯咖啡,她笑嘻嘻的放下咖啡后,嗖的就跑了。过一会又跑回来,重重地把门带上。老马当时心想,人事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招?这么冒失的女孩能当前台吗?这不影响公司形象吗?老马把人事叫进办公室说:“试用期过了就让这她走吧,这人不行。”
老马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心意?大概是女孩正式工作一个月以后,那天女孩没来,请了病假。大门打开,前台坐着调度部门的张姐,带着厚厚的黑色眼镜,伸着脖子眯着眼睛凑到电脑屏幕前,忙乎半天才看见站在一旁的老马。
老马意识到这么盯着一个已婚女子有些失礼,马上像唠家常似地问:“眼镜多少度?”但话从老马嘴里说出来是生硬的,带有命令似的语气。张姐一脸茫然说:“600,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继续干活吧。”
老马回到办公室的心情很失落,为刚才的失态,也为前台不是她而失落。那是老马第一次试着搜索了女孩的微信,最新一条朋友圈是一张挂着点滴的照片,文字是我上辈子是林妹妹吧?怎么这么爱生病。老马知道了,这个笑嘻嘻的女孩是个易病体制。
那之后,老马出差一个星期。再回到公司时,居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张天真的笑脸。公司门开了,女孩躲在电脑后面吃巧克力,看到老马进来赶忙把巧克力塞进抽屉里,笑嘻嘻的说:“老板你回来了呀。”女孩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同时也暴露了几颗沾满巧克力的牙齿。老马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指了下自己的牙。女孩瞪着大眼睛,不明所以。老马也不戳穿,将一袋子出差带回来的特产放到女孩桌上说:“病好了?”
女孩的病早就好了,被老马一问倒是先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已经好了,老板你还记得呀。”
“嗯。”老马被看穿了心事,赶忙像是狡辩似地补充了一句:“老板嘛,应该多关心自己的员工。”
这天上午九点,老马接到一个业务电话,电话还没打完,一扇门冒冒失失的被推开了,女孩站在门口完全不顾正在打电话的老马,自顾自地说:“老板,你忙不忙呀?”
老马招收示意女孩进来,挂掉电话后顺手拿起早晨沏的红茶,但冷的红茶又涩又苦,老马皱着眉喝了一口,见女孩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便马上又恢复了微笑对女孩说:“辞职后有什么打算?”
“我妈让我考公务员,班都报好了。”
“哦,公务员好,公务员好。”
所有回答都在老马意料之中。老马早就看到女孩发的一条朋友圈,在线等答案,是专心考公务员还是继续工作。配图是女孩侧脸枕到一堆书上,长而密的睫毛遮挡住半个眼珠,发际线处还有一撮一撮小绒毛,像柔软的刷子一样挠着老马的心。后来女孩的辞职申请递上来,老马马上就批准了。
“老板,那你帮我签个字吧。”女孩将离职证明放在老马的办公桌上。“老板,等我考上,你要请我吃饭呀。”
“还等考上干什么,今天中午就请你吃。”
女孩拽着发梢,犹豫着说:“我每天都跟张姐一起午饭的。”
老马立刻变了脸,将离职证明放到抽屉里说:“下午再说吧。”
女孩撇撇嘴,走开了。
2
中午,老马正盯着一堆饭菜犯愁。没想到女孩又推开办公室的门,笑嘻嘻的说:“老板,还能跟你一起吃吗?张姐中午要去银行,就剩我自己了。”
“来来,进来吧。”老马喜出往外,赶忙招呼女孩进来,“坐,别客气,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菜。”
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灯也都关了。这是老马定下的规矩,商业用电不便宜,为了节省开支,老马在用电上动起了脑筋。走后不关电脑的罚款200,最后一个走的不关灯罚款200。老马去茶水间接了两杯水, 他看见有一台电脑在黑暗中闪烁着,但此时老马顾不上去管那台没关的电脑,捧着两杯水,小碎步回到办公室,啪嗒锁上了门。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到墙上,像一张撒开的大网。老马走到窗边拽动拉绳,一点一点收紧网口。
女孩坐在老马对面,时不时冲着老马笑笑说:“这菜真好喝,这是哪家菜,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
老马不说话,虽然也在吃饭,但眼睛一直偷瞄着女孩,他看到女孩夹起一大片五花肉,把肉铺在米饭上,卷着米饭一起塞进嘴里。老马盯着女孩咀嚼的嘴,变得越来越焦虑,他扫了一眼挂钟,12点15。女孩吃饭很慢,15分钟了,一半饭还没吃下去。老马有些急了,皱着眉头说:“跟你说个事,先别吃了。”
女孩停下筷子,清澈的眼睛望着老马。
老马脱掉外衣,走到女孩面前,扶了一下女孩的头发,一绺头发被带了下来,划到女孩的脸蛋上。那是一张紧绷绷的脸,没有一丝一毫下垂迹象,像是刚剥了皮的鸡蛋。一张粉嘟嘟的小嘴,根本不用口红修饰。女孩的下巴上长了一个青春痘,痘痘很大,憋得通红。老马又用大拇指摸了摸那颗痘,连这个痘,老马也是爱的,这是年轻的象征,是青春的象征,老马似乎比谁都渴望这样年轻的身体。
女孩穿了一件麻制的灰白色衬衫,衣服上还有两条嵌在布料里的黑色丝带,从肩上一直垂到腰间。女孩的双手不停的玩弄那两条丝带,有时将左右两条丝带系在一起,有时食指一直绕着那条丝带,等那丝带一圈圈缠满手指,再把丝带松开。老马注意到,只要女孩拽那条丝带,衣服前襟就绷直了,露出胸罩上的蕾丝花边。那黑色的丝带像是个坚硬的钩子,勾起老马的手,去摸它,去揉它。老马一手解开上衣扣子,另一只手准备去捏衣服下翘得老高的乳房。
女孩看着老马,嘿嘿笑了一下,眼睛似月牙般弯了起来。女孩也不躲,只是偏过头,不知在看什么。这时女孩“呀”的叫了一声说:“老板,这是你女儿吧。”女孩拿起电脑旁的相框,“你看她头上的向日葵和我的一样呀。”女孩拿下头上的发饰,举到老马面前:“老板,你看。”
“嗯嗯,一样,一样。”老马应付两句。说话间老马走到女孩的侧面,右手托起女孩的双腿,左手抱着女孩的背,将女孩抱到了沙发上。女孩没有反抗,像兔子般缩成了一团,轻轻的说了声:”老板。”
“薇薇?薇薇?”张姐的声音突然出现了,在公司门口喊着女孩的名字。张姐的声音从门口飘到前台又飘到茶水间,最后在老马办公室的门口停下。张姐的手按到门把上,并没有推门,只是试探性的又叫了一声:“薇薇在吗?”
老马被这突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马上系上解开一半的皮带,慌乱地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做吃饭状。
“是张姐。”女孩站起来,蹦蹦跳跳的去开门。门欠开一个小缝,女孩说:“张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张姐用力推开门,让自己能够扫到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她看到百叶窗关的严丝合缝,而马总正低着头一口一口喝汤。张姐说:“你吃完了吗?”她不等女孩回答,一把将女孩拽了出去。
老马坐在椅子上继续吃饭,好似刚刚的一切并未发生。吃完饭,他走到窗前,打开所有的窗户,在窗前站了一会。炙热的骄阳照在老马身上,一股股热浪也一齐涌进办公室,老马的脸也泛起了油光。老马回到桌前拿起相框甩甩上面的灰,突然向着白墙狠狠砸去。相框落地,两张照片掉了出来,里面是他妻子的照片。照片里的妻子穿着一条红色波点裙,蓬松的头发在发尾处翻出几个大波浪,妻子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攀住一根长长的柳条,背景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远处的湖面上还有两个鸭子型的游船。泛黄的相纸,记录了老马第一次见到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曾有一张俏丽的脸,也曾是那么朝气蓬勃的女人。但时光带走了一切美丽的事物,只留下彼此厌恶的心。
现在的妻子再不似以前那般轻声细语凡事都哄着老马。反而话里话外敲打他,说他没本事,说他怎么不死了呢?死了还落个清净。你看看你大学同学,哪一个混的比你差?同学聚会你还年年去,要不要点脸。
老马以前是从不反抗的,任由老婆数落。但那天妻子也奇怪,突然又说了一句,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如果是真的,最好马上离婚,车归你,房子、孩子归我。我可不会哭哭啼啼的,谁离不开谁呀?妻子说完后,掐他,锤他,使劲摇晃着老马说,你说话呀,是不是呀?
女孩笑嘻嘻的样子突然从老马眼前闪过,老马一挥手,扇了妻子一巴掌说:“对,你不总说要离婚吗?离吧。”
妻子挥过来的手停在半空中,两眼红红的看着老马。直到老马离开家时,妻子还是呆坐在沙发上。老马住进办公室的第一个星期,妻子不断地发消息说,回家吧,我在家里等你。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日子照过。
原来是个纸老虎,老马心想。
几个刚吃过午饭的员工闻声过来,站在门口张了张,不敢询问,只得七手八脚地把地上玻璃渣收拾起来,最后又把两张照片整齐地、摊开地摆到桌子上。老马望着照片,她像个幽灵般在树下恶狠狠的盯着她,而游船里的游客是她的帮凶,等候时机,一起从相片里面钻出来,把老马捏瘪,撕碎。老马叹了口气,最终将妻子的照片撕成无数的碎片,全部扔进垃圾桶里。
临近下班,马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只有一辆公交车大摇大摆的停在站牌下。老人们的身体像施了咒语,所有动作在他们身上都变成一种慢动作。她们使劲拽住车门,想要踏上公交车,左腿好不容易迈上去,右腿却怎么也跟不上来。
“老板,字签好了吗?”女孩没敲门,只是轻轻地推开门,像初生的小蛇一样探进脑袋问。
“在桌上,自己拿吧。”老马没回头,他不敢看女孩的眼睛,刚才的事要怎么解释?老马脑袋乱哄哄的,烦恼着。楼下的公交车还没开走,售票员不耐烦的拍着车窗下的铁皮催促着,“快点,快点,要关门了。”
老马听到女孩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张纸,然后就没声音了。老马等了一会,女孩还是没走。
“还有什么事吗?”老马转身看到女孩站在桌子旁,嘴唇抿着离职证明的一角正看着老马。女孩滑下来那缕头发,重新绑了回去,衬衫外又穿了一件黑色的运动服,抹平了玲珑的曲线。
“老板,你刚刚……。”
老马心里一紧,脑袋里闪过无数自证清白的话。
“吃饭的时候,你说有事跟我说,是什么事呀?”
“哦,那个,那个,我女儿比正好比你小十岁。”
“是吗?真巧呀。”女孩说完,将头上的向日葵发夹拿下来,别到桌子上的一叠文件上,“那这个发夹送给你女儿吧。”女孩笑嘻嘻的看着老马,等着老马的回应。
“好好,一定转交给她。”
女孩调整了一下红色斜挎包,将包的金属链条斜挎在两胸之间,两个小山似的胸脯重新耸了起来。但女孩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变化,仍然笑眼盈盈跟老马说:“马总再见。”女孩在门口跟老马挥了挥手,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了。
老马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想离职了倒是记得关门了。女孩真的不明白中午发生了明白?也许真的不明白吧,眼睛骗不了人。老马从没见过那样纯真的眼睛,清澈的笑容。也许就是从小家里将她保护的很好吧,不理解这些事也是有可能的。女孩长大些,想到这一幕,会不会恨老马,想到这老马有些后悔了。老马望着外面明媚的蓝天,想着女孩一定像白鸽一样飞奔在回家的路上。他替女孩庆幸,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3
女孩走后,老马打开手机,找到通话记录,找到早晨那个未接来电,拨了回去。
电话是老马躲在厕所里抽烟时发现的,它贴在纸篓的后面,只露出了一角。自从钟叔来了以后,公司的厕所里再没见过这些小广告,这些小广告粘性极好,钟书总是自备个小铲子,蹲在地上不停的铲除小广告。老马踢开纸篓,一个大胸女人的照片赤裸裸的露出来,老马记下电话,又将那脏纸篓踢回去,将小广告严严实实的挡住了。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沙哑的男生,像是刚睡醒,带着一点鼻音问老马:“哪位?”
“那个......昨晚,我给你们打过电话。”
男人停顿了一会说:“小子,还敢打电话过来,你是真不怕事啊。”
“昨晚喝大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付钱,双倍的,你找人过来吧。”
“行,等着吧。”老马说付双倍钱后,男人很痛快的挂掉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所有的员工都下班了,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办公室,女人来了,穿了一身灰色运动服,头发凌乱,草草的向后挽着。老马有些懵:“你是谁?”
“不是你打的电话么吗?”
“是”
女人环顾了一圈办公室说:“在这?”
“不不不。”老马立马打断女人,“等会去别的地方。”
“可以抽烟吗?”
老马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女人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点烟,而是先脱下外套,调整坐姿。她将外套团成一个球,椅在腰上后。左腿搭在沙发前的矮桌上,右腿搭在左腿的膝盖处。她将右脚上的高跟鞋褪下,只留脚尖套在鞋里。老马这才发现,女人与自己身份相符的打扮,大概只剩下这双鞋了。那是一双红色细高跟鞋,鞋子质地是亮面的,上面的些许划痕在灯光下毫无掩饰的呈现出来,里面及不相称的搭配了一双带卡通图案的白袜子。鞋子看起来很重,一晃一晃的套在脚尖上,好像随时要掉下来。
她从中间向两边剥了剥刘海,食指抠了一下鼻子,然后才点燃一根烟。老马想,她大概也是位母亲,接到电话后连忙赶了过来,走到门口,又想到她此行的目的,于是转身从鞋柜里找出一双艳丽的高跟鞋。
想到这些老马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不想再去看她。老马转过转椅,起身看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片深蓝色,路灯依次亮了,路灯下是一堆飞舞的小虫子,一个粗而有力的声音喊着:“凉皮,凉皮。”他的生意大概不好,没有人来买。只有一声一声的叫卖声。楼下还有煎饼摊,那是一个热情的女人,一直很有耐心的的询问:“要不要葱花香菜?吃不吃辣?”
“嗵”老马听到女人的高跟鞋掉到了地上。她立即伸出脚去摸鞋,脚尖碰到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老马又去望那户人家。
老马想起一则旧闻。日本的独居老人,每天把一盆花放在窗台上,晚上再拿下来。邻居看到这盆花,无需交流,就知道老人是安全,老人还活着。如果哪天窗台是空的,邻居可以马上叫来救护车。老马望着那空洞洞的房间,想着那个房间是不是也是这个情景,同样住着一位独居老人?他发出的信号有人懂吗?
鞋“嗵”的一声,在地下翻了轱辘掉到地上。半响,老马没听到女人够鞋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女人居然将袜子脱了,一边划着手机,一边用另一只手正一个脚趾瓣一个脚趾瓣的抠脚。
女人抬起头问:“可以走了吗?”
“走......走吧”老马想反悔,昨天放了人家格子,今天实在不知怎么开这个口。
女人脱掉了左脚上的袜子,将两个袜子叠在一起,塞进运动服的衣兜里,衣兜的一侧马上变得鼓鼓的。女人穿好鞋,马上又坐下了说:“等下。”女人将左脚上的鞋脱下来,屋里太暗,女人将鞋底斜向窗子,她又抬头四处寻了下,然后跟老马说:“把那烟灰缸递给我。”
女人从烟灰缸里拿出刚才抽的烟蒂,反复去蹭鞋底上粘的的口香糖。
烟蒂磨破了,女人又用指甲去抠,最后终于扣下来了,女人穿上鞋,使劲跺了两下。
老马提议吃点饭再走。然后将女人带到楼下一家常去的面馆。
女人一边吃着面,用手擦过嘴上的油后,又将手伸进衣兜里鼓捣一会什么,老马想到那双塞进衣兜的袜子,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如果来的女人像薇薇那样的也就算了。这样的老女人,又老又乏味。老马想到女人那双手,扣过脚、扣过口香糖,此时正在专注地剥着蒜。老马干呕了两下说:“我想起今晚还有事。”
女人突然抬头看着老马,眼睛变得凌厉说:“真拿我当猴耍呢?”
“这里是1000,你拿回去吧。”老马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扔到桌上。
女人的眼神重新软下来说:“不早说,浪费时间。”
女人拿起桌上的钱,草向后扫了扫头发,正眼都不瞧老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马将女人没吃完地半碗面推开,推出自己的视线,继续吃面。老马又搜索了那个微信号码,女孩头像变了。头像里一个年轻的小伙搂着她。女孩又更新了条朋友圈。配图女孩站在公司门口,她的后面是老马的物流的大门,女孩对着公司门口竖起中指,文字是,姐还能被你玩了?死变态,我全都录下来了,你知道吗?
老马望着照片里清澈的眼睛,将半杯白酒一饮而尽,是黑是白,是好是坏,在老马的眼睛里只是一片混沌,他分不明了。
老马走出面馆,穿过小区。小区里没有路灯,只远远地看到月光下的树影微微摇动着。这时老马的嘴巴突然被捂住了,他被拖到树下,一柄刀横到了他的脖子上。老马看不见男人的脸,隐约觉得男人比自己矮些,还有及其复杂的青色纹身蔓延在整个手臂上。
那个女人又出现了,还是那身运动服,但换上了运动鞋和鸭舌帽。女人从老马左侧的裤子兜里掏出手机,又直接从内怀兜里掏出钱包,把身份证抽出来扔到地下。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敢报警,弄死你,你女儿长什么样我都知道。”
女人拿着老马女儿的照片,在他面前晃了晃。
女人拿着钱和手机快步向小区外面的一辆面包车,男人勒着老马的脖子也向面包车方向走,随后男人猛推了老马一把,自己跑向了面包车。
老马坐在地上,看着没有车牌的车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老马托着沉重的身子慢慢地往家走,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也可能更久,老马只觉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回家要怎么解释?老婆会拿什么样的话讽刺自己?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回家待上一会,老马就不觉得今天的夜这样冷。
老马回到家,屋里没声音,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打开灯,远远的看见花盆里的海棠花歪歪的靠在窗户上。干枯的花瓣皱成一团一团,散落在窗台上、地面上。 花盆下还压着一张纸,月光下,白的瘆人。走近些看清那是一张离婚协议书,妻子的名字-徐海棠已经签在上面。
灯闪了两下,灭了。冰箱的压缩机也停止了工作。原来早就和空气融为一体的发动机是有声音的。停电了,所有机器都停止了运转。老马才知道,原来还有比入夜后更安静的时刻。
小区里所有的电都停了,人们和老马一样在这一瞬间茫然了。世界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在等待重启。
老马受不了这样静的夜,他打开窗子冲着天空,啊啊啊的大喊了几声,回荡在小区里是全都是他的回声。
“有病吧”几户人家同时冲着老马喊。
终于随了自己的意,老马笑了。他想将海棠花扶正,然而轻轻一碰,海棠花沿着玻璃窗倒下了,露出带着土的花根。花根的须子一根一根钻出了土壤,如妖精的爪子噬走了老马的魂魄。老马抓起那束花,狠狠地抛向了窗外。
他躺到地上,闭上眼睛,想着如果明早有人看见这花枯萎了,会不会来救他。真是天真的想法,谁会像他一样,整天盯着一盆花看呢?思所间老马睡着了,和哑然的夜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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