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最苦难的时代,他们以生活的动荡为代价,打碎了社会与家庭套在脖子上的枷锁,舒展身体,真正成为一个“人”。在他们之前,做人要守“规矩”,哪怕那意味着在循规蹈矩里磨灭自我本身的个性与情感,哪怕那意味着戴着面具,把自己装进一个安全却密不透气的“套子”里。但是在他们的时代,宗白华说,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他们自爱,所以珍惜自己的肉体,讲养生,尚容止。于是有“濯灌如春月柳”的王恭,有面白似粉、顾影自怜的何晏。在这个时代,你看到最俊美的男人,看到最舒适惬意的生活方式,于是有悲茄微吟、浮瓜沉李的西园之游,有曲水流觞的兰亭集会。
他们服五石散,信天师道,追求肉体的永生。却也谈笑被戮,从容赴死——追求肉体之外,精神的永恒。他们珍视自己的精神世界,追求生后可以被记得的理由。于是中国历史上最美的死几乎都出现在这个时代:临刑场而色不变的夏侯玄,回望落日以一曲《广陵散》奏成千古绝响的嵇康。
这些人或是政治家,或是哲学家,文学家,有的甚至什么也不是。只是因为特立独行,让人忍不住述说他的故事。如果他们一定有所共同,是自由——追求心灵的自由,言行的自由。在对凡俗的反抗中,有的堕入了尘埃,有的成为绝响。在身处的世界,他们曾经想保持精神的高蹈,却又偏偏得在鸡零狗碎和尔虞我诈里求生存。后人看到他们的浪漫,他们的无奈,他们的挣扎,甚至卑琐。但就是因为这些,他们才变得更加真实。那时候,那么多闪烁着智慧和生命之美的个体,如同当风的披帛,如同流过溪涧的酒觞,如同和暖的阳光,给了我们俯仰天地的范本。
它是留给后人的政治经验,也不因为这些人出生如何显赫,如何在活着的时候叱咤风云,如何成了人生赢家。只因为,他们够勇敢,够坚定,把无聊的人生过得够有趣,把卑微的人生活得够骄傲。
它像是一道光,照见那些以年龄为单位,被缚住手脚扔在洞穴里的人。鼓舞他们站起来,走出去,看一看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更广阔的人生与心灵。
整个魏晋南北朝文化人追求的“风流”,是风度与骨气,是文能倚马赋诗,武能定国安邦,出门不受气,在家爱干吗干吗。这些,曹操都做到了,
说起来,也是不亦快哉。
但人是复杂的动物,理智只是所有行为动因中最表象的一种解释。
曹植对命运的苦难缺少警觉,他得到和失去,都是天命如此,他不曾在血火之间为自己挣出生路,也没有从被万人践踏的缝隙爬到顶峰,他没兴趣迎合人心的虚荣。但优裕而自由的青年时代,养得他天真正直,对于稍纵即逝的际遇缺少机敏,不懂变通。
他曾经有一把好牌——父亲的宠爱,天赋的才华,热情天真的个性,都是让人着迷的好东西。不过,他从没有对它们进行任何深谋远虑的规划,不耐烦,也不屑。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对那些费尽心机的占有和胜利感兴趣。但是现在,他年纪大了,他开始懂得,别人(比如他哥哥)也许同样不喜欢成为这样心思深沉表里不一的人,但人与人的关系是一张大网,生而为人,早已被粘在网中,不去奋力挣扎谋划,就只有被别人践踏。
曹丕的这个十九岁的弟弟,穿得朴素,也不在乎形貌,却有一种遮不住的少年意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登台赋》,撇了撇嘴,把它扔进了袖子里。他依然镇定地坐着,甚至能够不假思索、滔滔不绝地附和对曹植的才华的赞美,但在他的心里,另一个更清醒的曹丕坐在四面漏风的高台上,感到冷。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深深失望。曹植肆无忌惮的才华如同一场地震,在曹丕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和现在的自己之间裂出面目狰狞的鸿沟。他像被冷酷的命运抛在半山腰,不知道路在哪里。
他也一直知道,“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这是为人而不能抗拒的规律,可是文章,可以不朽。
如果说他也有别人不能企及的任何天赋,那就是一种对于人生过于清醒的认知——人生是这样:你努力朝向山顶攀登,却总有意外发生,最后停留的也许是半山腰,也许是山谷。你以为自己无辜,却总有人憎恨你。
无法给自己辩解。人人看他都是自作自受,他跳出来讲自己委屈,说出来都叫矫情。况且,在父亲那么多有才华的儿子里,想要保住继承人的位置,需要谨小慎微,让人抓不住把柄,他处境这么特殊,说了白自给人留口实。但情绪也需要出口。所以,在每一个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深夜,当夜露开始凝结的时候,他总是在庭院里一遍一遍地徘徊。这时候他写了诗,记录他每一次的失眠。有乐府,也有中国最早的七言诗《燕歌行》。在《杂诗》里,他写秋夜——“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也写失眠的自己——“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也写在人声渐歇的深夜里,陪伴他的周围世界——“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时代对文学的喜好让文学作品有高低之分,但并不妨碍每一种生命状态都值得被书写。
繁华绮丽都在清冷的背景上,好像从幕布外面看过去的皮影戏,人世的缱绻一一上演,幕布外面的人无法走脱这样的安排,身在其中,却又是人间的观众。
他努力做一个踏实可靠的儿子,但父亲对他的努力一日一日毫无表示的时候,他难免内心焦虑。不敢表现给父亲,只有写文章,给好友们写信,以各种角度去阐述自己:在时代战乱频仍的冷酷与自己的不能成就之间,他对于命运表现出最清醒的失望。在他之前的许多时代里,成为神仙,长生不老都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目标。但他非常神经质地一遍遍指出,不是的。生长,衰老,时间的流逝,繁华的凋落都是不能避免的规律。
你得到一些的时候,就要失去一些,这是人生最朴素的道理。
曹丕登基为皇帝的第三年,黄初三年的冬天,他颁布了一道《终制》,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番安排。但在这时候,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抄袭了《吕览》——吕不韦对别人冷酷的观察却被曹丕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你看见一个开国皇帝在帝国肇始的第三年,写下这样一句话:“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凌厉直白,触目惊心。以前的皇帝,总想着要活万岁,长生不死,传国玉玺上盖着“既寿永昌”,好像如此一来他们的国家就能百代干代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而曹丕,带着一脸冷笑说了一句——醒醒,别做梦了。
曹丕心里清楚,在以后的许多世代,他都会被不留情面地与曹植放在一道比较。他也大概晓得,自己也许会被曹植光耀万丈如同太阳的光辉遮蔽。不过,最早的文论作者,最早的七言诗作者,最杰出的散文家,第一部类书的主编……他在自己能够做出努力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作为“建安七子”共同的朋友,提到这个时代,也一定会提到他。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历史给予他的补偿。
那是一种人人都渴慕,却又太过昂贵的道德追求:人生万难,最难是死;连死也不惧怕的时候,最有风度。当生命里那些最纯粹的东西闪光的时候,它超越了个人短暂的存在,脆弱、卑微易逝的肉体也因此而发出迷人的光芒。
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日:“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
孔融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个儒者,尽管不合时宜,但是他还是笃行所奉行的儒家精神。他像是个剑客,单枪匹马地想要恢复一种早已远去的时代精神,却和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一样,成为这个时代一个孤独而怪异的骑士。
黑格尔在《逻辑学》的序言里曾经说过,假如一个民族觉得它的国家法学、它的情思、它的风习和道德己变为无用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像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
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这样荒唐的虚无。但孔融,过于聪明,又过于理想,在这样充满挫败感的时代,真正能够给他带来存在感的,大概也只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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