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安的时候,S给我的银行卡里汇了两千块钱,然后打电话跟我说:出去好好玩,别亏待了自己。我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两天就败光了所有的钱,空空荡荡地踏上了归程。
在二七步行街狂刷银行卡,把大衣和鞋子打包的那一刻,很奇怪,竟然毫无来由地想起阿毛。那几年,每年冬天我都会坐长途车去郑州看他一次。
我们在一起往往也无事可做,便总是购物和吃东西。
他公司在新区,要走好几条街,过很多个红绿灯才能到附近的一个丹尼斯。我们俩从大宗生活用品,到洗涤日化区,再到生鲜食品区,一排排地观摩欣赏,我遇到打折促销的东西便往购物车里扔,也不管有用没用。阿毛总是笑吟吟地看着我,随便我胡闹。每每到结帐,我才发现自己买了根本驮不回去的一大堆。
于是,心疼万分地挑挑拣拣,扔掉一些实在没必要买的,往往还剩下大号塑料袋要装两包。如果时间还早,他便把东西放在他的捷安特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回去;如果太晚,我便坐在后座上,左右两侧腿上各放一大包。
每次坐在后面,我的心都能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出个小型车祸,搭上我的后半生。然而,即便每次摇摇晃晃就要倒下了,阿毛总能化险为夷。我一直不知道,不到170厘米的他,载着>=65千克的我,以及拖拖拉拉的两包东西,零事故地走完那段并不很近的路程,是如何做到的。
有一次,我回去之后揉着僵硬的手臂和硌得生疼的屁股向他抱怨,以后就算走到半夜回来也不要再坐他的破车了。阿毛尴尬地立在那里听我骂他,连连说着:对不起,丫头。
第二天,他不知道从哪个女同事那里找来了一块碎花的衣服边角料,又把我丢弃的一个玩具熊拆开,取出里面的棉絮缝了一个垫子。完工之后绑在后座上一试,竟然很舒服。然而,他给我的“私人订制”,我后来竟从来没有机会用过一次。
那些前尘往事现在想来,忽而如云似烟,恍若一梦,忽而清晰如昨,唏嘘感慨。人总是这样,要跳出自己的生活,换一个视角去看过往的自己,才能了悟逝去的岁月里曾经丢掉了什么,又抓住了什么。
今天以前,我试想了无数次送侨哥哥“出嫁”的场景。我以为自己会哭晕在厕所,或者在宾客尽欢之时把脸上的妆哭花。可见到他的时候,我却出乎意料地很平静。我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上一句话。
西装白衬衫里包裹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帅气,挺拔。婚礼致辞的时候,我听出他声音里微微的紧张。然后,便是安静看着他敬酒,在人群里穿梭。后来,我埋下头专心吃东西。红烧肉烧得真是好吃啊,两公分的大块,我一共搛了三次。
上火车的时候,他打过来电话,我没有接,只给他回了一条短信:要很幸福,很幸福,才对得起一路走来的辛苦。
算起来,我们认识的时间已经有十一年那么长了。彼时,他坐在我的右面。作为走读生的他,总是从家里偷偷拿一些好吃的东西分给我。我则帮他放哨,以防他的古龙被班主任当场“捉赃”。我们并肩作战的革命友谊一直持续到高三分班之前。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外婆的猝然离世几乎将我击垮。我终日陷在悲伤里浑浑噩噩,不知所为。他始终陪在身边,不离左右。他费尽心思从县城的角落里搜罗好吃的哄我吃下去,考前停课自由复习的那个晚上,还陪我在河边喝了一场大酒。“三杯倒”酒量的我灌了两瓶啤酒,便倒在路边站不起来。他半拖半背地把我弄回学校,才又回到家里准备第二天的考试。
两个月后,他收拾行李去云南的一所警校读大学,我则回去读高四。
之后的几年,他从昆明到南阳,到成都,后来留在郑州,我则从家乡到太原,到兰州,一直到西安,我们很少再见面。
起初,无论到哪里,我都会给他写信。这个家伙很懒,有时候草草回几个字,有时候只回一通电话。我记得有一次,他的信里只放了一张照片,穿着警服的他在高大的红杉树下,旁边是开得娇艳的蔷薇花。他的笑隔着多年的岁月想起来,还是很温暖,像极了他头顶那洋洋洒洒的云朵。
我时常想,我和侨哥哥之间,大概便是所谓的君子之交。我们面前一直有一条干净流淌的小河,河水缓缓地朝着那个叫作明天的方向流去,河流两岸的我们各自过着自己的山河岁月,彼此从不打扰,却又互相慰藉。
对我来说,再没有一个地方比火车车厢里更适合与旧时光相遇。
车窗外是流动的村庄,路牌,灯火,荒芜,车窗里是起伏的声浪,泡面,扑克,躁动。
我在一大段与土地分离的空白时间里,既百无聊赖,又思绪纷纷。脑袋里似乎间不容发,又仿佛吞吐世界。所以,从我独立生活以后,便爱上了旅行。
有时候,旅行根本不是为了异乡的风景,仅仅是需要片刻的逃离。我曾用此安慰一个失意的朋友,他颇为嗤之以鼻。大言不惭地对我说,我这辈子从不会干任何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在他看来,做饭、逛街、运动、旅行,统统都是些无用的事,是对生命本身的浪费。就连看电影,他也一定得看些对之有启迪,对人生有助益的片子。因此之故,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急急吼吼的,他的生活时时都处在疲于奔命状态。连我这个局外人,看着他都觉得累。
我们从小便被灌输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那茫茫然的世俗意义的成功,往简单地说,就是票子、房子、车子。每一张现代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欲望蓬勃的样子,每个人都在拼命往前赶,却很少有人清楚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发。
大概两三年前,我跟这个朋友一样,总觉得要快点成功,快点得到渴慕的一切,在人生的战场上好早点功成身退。后来慢慢发现,很多事情都和西西弗斯的大石头一样,要周而复始,就算虐你千万遍,你为了自己不那么难受,也只得待它如初恋。
我的脚步一天天慢下来,开始尝试着欣赏沿途的风景。你看一棵草,一株花,它们从不着急,风来它们随风走,雨来它们雨中笑。而人什么时候能学会像植物一样,不局促,不心慌,平静、欢喜、自然地在大自然里生存呢?
我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苛求自己,我可以在低工资的贫贱中安之若素,过着功利主义者们所厌弃的生活,在城市的中央广场上听鸽哨,在雨后如洗的群山中看云,在青草离离的陌上看花开。
我甚至开始允许自己犯错。哪怕是走错路、爱错人这样不着边际的错误,偶尔也可以出现。谁会幸运到分分钟便遇到灵魂之伴侣,有几个人不是磕磕绊绊兜兜转转,千回百转之后才找到命中的他(她)?对待那些陪我们走过一段路后来又走开的人,一定要微笑着说再见。歌里不是唱过么:我们要互相亏欠,要不然凭何怀缅。
生活啊,就是一条大河向东流。你快,或者慢,都不会改变河流的走向。年轻的时候,谁都对水波不惊深恶痛绝,拼了命地要下水扑腾几下。你总得呛上几口水,甚至体会过潜在水底快要窒息的绝望,你才能心甘情愿地回到岸边,看风流云散,看人事变幻,看夕阳西沉,看大河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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