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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桃花林,一个李子园

一片桃花林,一个李子园

作者: 冬蛰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4-21 20:03 被阅读11次

    冯骥才的《俗世奇人》中有一个外号叫冷脸的怪人,天津北京的相声高手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把他逗乐。我从二十几岁起拥有了一片桃花林,一个李子园,其中桃花林笑点低,一点就着;李子园为人冷酷,纵使抖一个砸锅卖铁似的包袱:“这位爷,您要是再不笑,我俩可真要脱裤子了。”他们的脸仍铁板一块。

    不过后来,李子园还是笑了。

    桃花林里坐着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来到他们身边能感受到夏天的风、雷、雨、电。我站在讲台上,抛出问题,就好像抛出了一个绣球,少男少女们围绕它,追逐争抢,热火朝天地讨论,在桃花林里不能轻易开玩笑。

    我说我认识兄弟四人,老大叫王大华,老二叫王二华,老三叫王三华,老四叫……

    说到王三华的时候有人开始搭腔,笑声零散。王四华则是以掀开房顶的气势从他们嘴里吼出,配以不约而同的爆笑。

    我接着说,古人就不一样了,如果同样有四兄弟,老大就叫王伯华,老二叫王仲华,老三叫王叔华,老四叫王季华。

    伯仲叔季,这是古人的排行,好听文雅显学问。

    桃花林里的气氛热烈,大家举一反三,时有新点子涌出,人人开口回应老师的提问,一堂课总是过得很快,也很愉快。我总觉得很奇妙,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老天喜欢把一群外向型性格的孩子组在一起,让他们互相认识,结下友谊,团结一致,攻城略地,并且让我遇到。

    他们天生爱玩爱闹爱交谈,下课之后不喜欢闷着,都走出教室,闲聊一会儿,追逐打闹,呼吸新鲜空气。有老师经过,热情地打招呼,眼力又极好,思维活泛。比如,我肩上扛着桶装水,呼哧呼哧走在甬道上,突然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以为有人要搞背后袭击,赶紧回头看,几张熟悉的面孔奔到眼前来,七手八脚卸下重物,我刚说了一个谢字,有人就生气了:“老师,见外了,你怎么能对我们说谢呢。”

    盯晚自习,讲台上一站,把椅子拉出,我伸出食指试一下灰尘,略一皱眉,旁边的同学早看见了,立马递上一块纸巾,擦毕,抬头一瞧,那孩子已经把垃圾袋撑开了。

    我趴在讲桌上写教案,左边的同学突然把一支笔放在我旁边,笔帽倒扣,我没说要用笔啊?啥意思呢这是?我一边寻思,一边捏起来试划,红油外流。想了五分钟终于想明白了,“八点判作业”,这是我历来的习惯,扭头一看表,正好八点过五分。

    上完课,我走出教室,手里抱着书啊本啊往办公室走,“啪啪”,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扭头一瞧,一个胖乎乎的小男生笑着,推扭我的身体,“您看,粉笔灰。”他说着,“啪啪”又拍了起来。

    多此类也,在桃花林里游走,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比如某时尚女郎众星捧月般的出场,她刚拿出一颗烟往嘴里塞,瞬间几只胳膊伸过来,几个火苗“噗”地亮起。比如拳击手的中场休息,喘着粗气坐在一角,递水的递水,捏肩的捏肩,换假牙的换假牙。我甚至想到了小时候唯一一次受伤,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妹妹,围在我的身边嘘寒问暖,看着我把一盒饼干吃掉。

    桃花林里真是景美人又美。

    但是几米之外、仅有一壁之隔的李子园却是另一幅样子,李子园的风吹得冷峻朴实,置身其中会想到秋天的霜、冬天的雪,以及春天久久不散的寒气。李子园的队伍里胖子居多,胖子多半老实憨厚,话不多,表情僵硬,我猜他们在静静思考。

    课上正好遇到一句诗,叫“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说的是古代的仁人志士既能打仗,又能写诗,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当时的我突来灵感,在讲台上叉起了腰,讲述了一段大学时我在酒店当服务员打扫卫生并且刷马桶的经历。

    “我算是现代版的仁人志士吧,既能站在这里给你们讲课,又熟练地掌握了刷马桶的技术。”

    第二节课时,这段讲述让桃花林里的少年捧腹,喷饭,一堂语文课变成了德云社现场,我被逼无奈,当场展示刷马桶的技能。李子园里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有人在笑,零星几个,笑出了声音,还有人笑意已现,但似乎又因为自己清高的身份憋了回去,多半表情木讷,似乎看惯了人情冷暖,识遍了刀光剑影。笑声最大的是站在讲台上的我,自己笑是为了避免下不来台。

    我接着说:“你们想知道我用哪只手刷的马桶吗?”无人响应,如行走在荒漠中。

    我自问自答:“右手啊,哈哈……有人想握一下这只刷过马桶的手吗?”无人理睬,如在铁屋子里窒息。

    “下面有喘气的吗?”我振臂一呼,眼冒金星,口吐怨气,几个学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勉强照顾我的情绪,附和一下,其他人则抿嘴低头。

    多次尝试多次失败后,终于我想起了鲁迅先生说过的话:“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鲁迅先生写尽了我的寂寞。尽管,我告诉他们笑是一种最简单的健身运动,大笑是对肠胃极好的按摩,且有助于心脏供氧。但多次压抑的情境还是让我多次想到先生的这句名言。

    “今天我终于把他们哄笑了,”数学老师见了我,把前因后果叙述一遍,结束时再使一招激将法,“哈哈哈,怎么样?不行吧你。”那段时间,我和数学老师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对话的。

    我决定使出杀手锏,杀手锏是我在偶然间发现的,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我恨他们对我不理不睬,有意吐字如放机关枪,情绪又激动,不知怎的,也许我股子里对故乡的爱过于浓厚,一句话前半部分是普通话,后半部分嘴没把住,说了句保定方言:“奈天苏轼刚吃喽饭,摸粥他滴肚子说……”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底下轰然。我茫然不知所措,既尴尬,又喜出望外:他们喜欢我出洋相。

    进而,我发现,他们喜欢看任何人出洋相。

    有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回答问题:“《西江月》的作者是马致远,元代词人,他和苏轼并称马苏……”一秒钟的沉寂后,笑声像泰山崩裂般爆炸在耳边。

    一学生名叫昆仑,好打瞌睡,我说“摇摇欲坠,巍巍昆仑”,众人知道我有所指,眼光齐刷刷投注过去,快乐地看他擦了哈喇,收了白眼。

    洋相不妨偶一为之,比如,我故意翻船:

    “这回默写错的有张晓雪、马依然、李静怡、李阔、张慧慧……罚写五遍。”我大声宣布,念得超快,“写三遍的有金子阳、王雨轩、李钰泽、刘雨诺、辛弃疾……”他们一听还有辛弃疾,哄堂大笑,我故作窘态,笑曰看走眼了。

    我又说: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臭’。”我发出的音既像臭又像瘦,他们说我念错了,我死不承认,坚持是“瘦”,纠缠几次,直到把他们搞乐,他们一起攻击我不具备孔子“闻过则喜”的气质。

    这个杀手锏一定要使得了无痕迹,不宜多用,否则漏出马脚,损害自己博学优雅的形象,得不偿失。

    最热烈的一次与犒赏他们看电影有关,电影中有两段吻戏,一段吻得热烈,一段要吻没吻成,桃花林里的少年在有吻戏的部分笑得失控,有一个男生故意起哄,“哎呀”,他拿腔拿调发出怪音,点燃了欢笑的导火索。李子园们看到吻戏桥段,大气不敢出,在暗暗的空间,低头,装作没看见,做喝水的动作,也有人抿嘴笑,几秒,教室里极度安静,像度过了一个冰河纪。十几分钟后到了下一段,男主又要啃女主,刚要下嘴,班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同学上厕所归来,推门露出脑袋,像是专门配合电影,惊得女主在关键时刻逃散而去,天时地利人和,总之是赶巧,制造了李子园历史上最漫长的“笑果”。我坐在教室的后面,忍不住先笑了一声,我这一笑好似抛砖引玉,引出了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引出了笑中涌泪、涕泗横流。

    人与人相处的确需要磨合,日子久了,李子园的少年知道我喜欢哄他们开心,也爱上了多种情绪交杂的语文课堂,就像他们知道,有时候我的发火也是怒其不争。他们笑的多了,对我的认可也多了,也许就是在这时候,我知道他们的无声是有价值的,他们接受信号的能力非比寻常,期末的考试成绩就是明证。

    可是后来,桃花林却出问题了,少年们的精力太充沛了,把对生活无限的热情服务于本该安静的自习课,服务于本该处于睡眠状态的夜半人静时,期末考试考出来后,我才知道,嘴甜懂事思维活络的桃花林表面功夫做得太好了,踏踏实实的能力丧失了,我中了他们的糖衣炮弹,他们害我在成绩分析会上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出,背冒冷汗。

    数学老师发表的言论证明他的语文水平在我之上,因为他用了一个绝好的比喻:“一个老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声不语,不苟言笑,勤劳肯干。二儿子终日围在左右,能说会道,笑脸相迎。两个儿子各有各的价值,能在外人面前骄人的是二儿子,但是,能够给自己养老送终还得是大儿子。”

    后来,一个家长打电话来感谢:“老师啊,我家孩子原本内向,现在跟着你性格都变了,谢谢你。”这孩子隶属桃花林,为数不多的几个安静的孩子之一。我在心里说,其实跟我没啥关系,别说你家孩子,我的性格也外向了。

    后来,新的科目新的老师加入,他们也爱上了桃花林,也对李子园颇有微词。

    后来,我也造了一个比喻句:一个青年(假如我还算青年)拿着剪刀游走在林园的四季里,停停看看,适时的“咔嚓”几下。春天来时,桃花鲜艳耀眼,李花素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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