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

作者: 桑奇奇 | 来源:发表于2019-09-29 15:14 被阅读0次

    【黄泉等我过,我把理想给了你。】

    图片源自网络

    阿桑今日又去“打仗”了,这是他自己新研究出来的游戏,其实就是几个大小伙子假装将军,舞舞剑,耍耍威风。临出门前乳母朝他喊:“这城里叛乱刚刚平定下来,死了不少人,今儿个头七,说了不要出去!”

    是了,阿桑家在边城,上月边疆土匪勾结邻国犯乱,入侵这座城,烧杀抢掠,做了不少恶事。

    还好驻守在这座城的将军是个不怕事的,直接带着为数不多的驻城将士去和土匪硬碰硬地打了起来,那将军虽然年纪轻,却也是有真本事的,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挨了七天,一直等到朝廷军队前来平息了这场叛乱。而那七天没有休息的将军,却在胜利到来的那一刻,永远地倒下了。

    阿桑当时发着烧,和乳母躲在地窖里,醒来看到的就是一片和平景象,没有亲眼见到那满城腥风血雨的时候,自是不大在意。城里除了那地面上还没清理干净的血渍,谁也看不出战争的痕迹。

    于是阿桑不顾乳母劝告,背着自己新刻的桃木剑便跑出了门。乳母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步子,没出门便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阿桑在小城里跑了个遍,从午晌跑到黄昏,硬是没叫出来一个玩伴。他们有是不敢出门,有的胆子大的孩子刚刚出门便被父母按着脑袋拉了回去。阿桑很是气馁,了一口,心想“哼,一群胆小鬼!”

    一下午没有找到敌手的阿桑将军只能耷拉着脑袋拖着自己的剑准备回家。此时太阳刚掉了个脚,街上却已没什么人了。阿桑路过一家挂满粉红绸缎的勾栏院,想起什么,面红耳赤地从一旁的小巷溜了过去,刚刚走到头,却又是那家勾栏院。

    阿桑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象丝毫未变。想起乳母的话,当时心里便有些发怵。此时他年幼的心里突然生出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气,又闷着头甩开步子地跑,跑到头却还是满眼粉红丝绸。阿桑突然泄了气,没敢跑出去,靠着小巷的墙直接滑坐下去,连一向看做心肝的剑也被他丢在一旁。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愣,心下想:“难道是碰到了鬼打墙?“乳母说过遇到鬼打墙骂着脏话就可以走出去。他现在有心想试试,但是恐惧让他的喉头发紧,腿也感觉软绵绵的。阿桑觉得自己现在简直窝囊。一阵阴风吹起,不凉但是入骨,阿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嗒——嗒——”一声声脚步声似在向阿桑靠近,沉重又拖沓,像是有什么束缚,横亘在小城湿淋淋的空气中。

    阿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有一双玄色皂靴在阿桑面前停下。那皂靴上有今年最新款的云纹,白色的鞋底上满是血渍…

    阿桑两股战战,但是本着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原则,他壮着胆子把目光向上望去…

    衣服…衣角残缺,满身血污。

    再向上…领口却很整齐,端端正正。

    此时阿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曾看过的画本里面的鬼怪图案…长舌尖耳,三眼咧唇…总之没一个好看的…阿桑默默祈祷他看到的这只鬼有完整的脸。

    但是出人意料的,这鬼竟然生的十分好看,剑眉星目,肤色似铜锈色般,二十六七的模样,

    整个人说不出的硬朗之气。看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活人的样子。可是活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这鬼打墙的空间还能相互交流?

    不过看到这人的模样,阿桑的心总算是放下些,鼓起勇气先发了声:“你….您是谁呀?”

    那“人“笑了,中规中矩地回答:“我是陆离。”

    阿桑突然瞪大眼睛叫了出来:“陆离?守城大将陆离?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陆离听到“死“这个字眼,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下,随后道:“是呀…我已经死了…死了七天了。”

    声音极低,像是在回答阿桑的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桑刚刚放下来一些的心突然又提了起来。

    虽然这七天里乳母说尽了守城大将陆离的好,他在心里也由衷敬佩这位将军的胆量与勇谋,但当这将军真正作为鬼魂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时间竟然还是恐惧占据了情感的大多部分。

    陆离看出了少年的恐惧,便伸出手来靠近阿桑心脏的位置,然后那只肌肉结实的手…竟然直

    接从阿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阿桑看着这情景,一时间连惊吓都忘了。

    “你看,我现在只剩下死魂了,伤不了人的。”陆离的语气间带着些自嘲。

    听到他的话,阿桑心里十分愧疚。将军因护卫他们而死,而他却害怕着这个昨天他还敬仰着

    的英雄,真是不该。想到这里,阿桑有心想抽自己两下,但还没来得及做动作间,陆离说话了。

    “少年人,我可以借你一分生魂吗?”

    生魂?阿桑心下不解,抬头疑惑地看向陆离。

    “我现在只是死魂,你也看到了,没有实体,形态不稳。你阴差阳错地进入这混沌中,又可以看到我,想是我们俩有缘。今晚是我待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天了…我想…再把这城好好地看一看…只是缺了生魂,出不了这片混沌……

    “您需要只管拿去便是!“阿桑眼睛红红的,十分激动“我们的命都是您给的…生魂算什么…"

    陆离虚摸了摸阿桑的头:“守城护民,是为将者的职责所在。”

    一小团火焰般的光从阿桑心口处飘出,落到陆离指尖处后,马上像光晕一般扩散至陆离全身,

    随即又恢复到陆离本来的样子。

    阿桑摆摆脑袋,晃晃身子,感觉和之前无二,有些惊奇地问:“这就完了?”

    “完了。“陆离笑着拍了拍阿桑的脑袋,阿桑竟觉出了疼,喜道:“将军您——”他原本想问:“将军您活过来了吗?“但是话未说完就被陆离打断:"咱们先出去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两人匆匆地再一次穿过小巷,这次阿桑再没碰到什么勾栏。一出巷口,是一个馄钝摊,这个

    馄钝摊的摊主是刘老爹。刘老爹今年已是六十多的年纪,但是身子骨硬朗的很,每天城里第一个出摊,最后一个收摊,风雨无阻。

    阿桑最喜欢吃刘老爹的馄饨了,笑吟吟地和老爹打招呼,刘老爹却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剁馄

    饨馅。阿桑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是死人,你现在又缺了一分生魂,旁人是看不到我们的。“陆离看着情景,向阿桑解释道。

    “哦…“阿桑点了点头,怪不得将军可以碰到他,不是将军活过来了,而是他缺了生魂被默认成了死人。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傻,如果一缕生魂就可以使死人复活的话,那世人又何惧生死呢。

    阿桑不知道的是,像陆离这样生前杀伐决断、一身功德的大将,是可以夺人生魂重新得生的。这也是陆离能取他一分生魂的原因。若是陆离愿意,只怕阿桑这身人肉可瞬间化为白骨,陆离又可因此重回世间。

    当天晚上,陆离带着阿桑去了很多地方。县令府里,县令正在写疏奏报本地战争损失;平民

    区中,人们正睡得香甜;练兵场里,靶子已被扶正,等待着明日士兵们的摧残…他们俩走过小城里的每一道小巷,偶尔看到需要帮忙的,便一起有恃无恐地穿门进出。

    这边一家丈夫刚刚战死在沙场上的新妇快要临盆,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却出不了声,他们捡了

    石头砸向他家公婆的房屋,这家公婆梦中惊醒,怒火中冲出屋门,没找到作崇者却发现了隔壁屋子的儿媳,连忙出门叫了稳婆来准备接生。

    那边沈阿婆的鸡趁夜出逃,两人四处围追堵截,人不看到他俩,但是阳气重的鸡能。马上就

    要越狱成功的鸡们硬生生地被两人吓回了鸡舍。

    忙活了一晚上,两人最后去的,是将军府。一路上风风火火脚步不停的陆离,在自己的家门前站住了。他看着门口的门匾,瞳仁黑漆漆的,这道之前每日进出都要经过的大门,如今白幔绕梁,门口挂着白灯笼,上面用正楷体写着"丧“字。而这字体他再熟悉不过——年幼时有人把着他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样的字体。

    那人总是一边教他习字,一边教他些许话语。

    “离儿,你可知世上有三悲"

    “哪三悲?”

    “爱而不得,生而无梦—-”

    稚子等半天没等来第三悲,抬头看他父亲,

    年轻的父亲仿若突然回过神来,摸了摸小儿的软发,答:

    “白发人送黑发人。”

    “将军,我们要不要进去?”陆离在那里像石像一般站了许久,阿桑知他时间不多,替陆离着急,纠结半天终于还是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

    陆离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说了句:“咱们进去吧。“说罢便先进入了将军府。

    一进将军府,中间主道直通大堂。整座府邸仿佛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盘坐在大堂中心的黑棺

    前,默默无语地烧着纸钱。陆离不用看也知道,那口黑棺里躺着的,是缝了无数道伤口的自己。

    白发人送黑发人。

    坐在棺前为他烧纸钱的,是他的父亲,教他习字的父亲。

    陆离没有再往前迈一步,他还能干什么呢?

    自己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全靠旁人一缕生魂走到这里,子时一过,过忘川,渡黄泉,他便和这世界再无任何瓜葛。在沙场上,不看生死被视作潇洒。他为将,身先士卒是他本分,从第一次上战场开始,性命已被挂在滴着血的刀尖上。他一生未娶,本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了无牵挂,可当他在战场上自己的血泊中倒下,最后一眼看向城门口,隐约中看到老父满眼盈泪向他奔来的情境,他才明白,自己之前所想了无牵挂云云,真的是大错特错。

    正当年轻,其实陆离还是有很多抱负的。建功立业,收敛山河……他一直以来作为天之骄子的骄傲被一场守城之战扼杀。在他死后,冥冥之中有人告诉他复活的方法,乃至后来看到被送进混沌的阿桑,他欣喜若狂,便立马来到阿桑的面前。但看到少年人赤诚又怯生生的眼,他此前所有的非分之想即刻殆尽。想做之梦、未完之事,便交给有更多可能性的年轻人来做吧……

    陆父背对着陆离,陆离望不见其神情,只能看到他的动作:拿起纸钱——放入火盆——再看着火苗窜起,然后熄灭。阿桑站在大堂旁,看着陆父机械一般地重复之前的动作,背脊佝偻着,脸上没有一点神情,就像一个丢了魂的皮影。哀莫大于心死,在真正的悲痛面前,连哭泣都显得苍白无力。

    咚地一声,陆离直直跪下,向着他父亲的方向,随后双手扶额,拜下——

    阿桑终于忍不住,眼中眼泪盈出,然而他现在也只是虚影,在普通人看来,就像空中有突然

    有水泽滴落。一滴两滴——像上苍的泪水。

    “阿桑,阿桑!别睡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打个招呼。““估摸是怕吵醒大人吧”“这不是将军大人的刀嘛,怎么在阿桑这里”阿桑这把大刀…是了,刚刚有人说,是陆将军的刀。阿桑感觉眼皮有千金重,耳边嗡嗡的响声怎么挥也挥不去,声音吵得他实在烦心,一咬牙终于睁开了眼。他正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周围围了一堆人,他怀里抱着一把大刀,旁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他的大蜈蚣风筝。

    旁边的人们已经开始称赞阿桑,说是昨个头七将军回这座小城,把他心爱的刀给了他心中的

    勇士——守护小城的继承人。又开始夸阿桑平日里有多机敏勇敢云云。

    阿桑默默不语,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刀,是将军借他一晚生魂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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