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年轻的时候拼着命想要离开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亲人,寻找梦中瑰丽的诗和远方;出走多年满身霜染雪侵之后,反而站在离家千万里的窗前眺望故土,怀念被丢弃的童年,怀念被自己遗弃的家园。幻想一夜飞渡,重回故里,再拾过往。
只是远方和故乡之间隔着生老病死、隔着岁月沧桑。通往过去的路,只有出发的车,没有回城的站。
幸亏,还有一个叫做“回忆”的魔杖,可以往来穿梭,纵横驰骋。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每一次夏去秋来,引领我们穿越时空,沿着思绪的轨迹,徜徉在温情的长河,鞠一捧或甘甜或苦涩的水,滋润思念的干渴。
不过即使回忆不受空间桎梏,不被时间左右,毕竟往事如烟不禁消散,很多琐碎的记忆还是湮没在时空隧道,无迹可寻了。虽然反复翻捡,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于是想当然以为耳熟能详的故事就是自己全部的历史。
但是也许一句话,也许一个眼神,也许一个场景,也许一片树叶一本书,也许午后一阵暖风,都有可能是触碰过去的机关,打开磨盒的咒语,令记忆的闸门洞开,思绪翻涌,源源不绝,那些以为并不属于或者不曾拥有的事全部回到眼前来,包括与那件事有关的片段和细节都无一遗漏。
昨天我就被一篇文章的几句话,激活了密码,记忆的魔盒被打开,一段久远的故事劈头盖脸袭来,把我湮没。
那篇文章描写得是作者小时候在农村的往事。也许是年代相同产生了共鸣也许是作者的文字功深厚令我不自觉融入,也许是半调侃的语气和诙谐的文风令我如醉如痴,总之读得畅快淋漓欲罢不能。当读到他偷吃罐头那个情节的时候,我末梢的神经突然被撩拨了一下,记忆的魔盒被打开,一件尘封往事涌到眼前,清晰得如同昨日发生的一般,就连当时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一缕阳光都历历在目。
那是父母亲吵架的事儿,是我记忆中他们唯一的一次吵架。
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东北农村,一年到头不用为几张嘴犯愁的,就算上高门大户了,很幸运我家曾被列为高门大户之一。那时候父亲在轴承厂上班,赚现钱,母亲在农村务农,挣公分。有房有地有现钱,羡煞众多邻居亲朋。其实所谓的高
门大户只不过苞米面饼子和苞米碴子能吃饱,精米细饭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见。蔬菜更是夏末秋初才有,出自房前屋后的篱笆围起来的小园。
那应该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吧,云淡风轻、自给自足的日子着实过了几年。变化来自父亲的身体。
似乎是突然之间,父亲开始咳嗽、气喘、憋闷,浮肿各种不适接二连三袭来,不给人喘息余地。他的工作从请假到病休再到被迫离职,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重要的收入来源没有了,打针吃药还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那一段时间,家里愁云惨淡。即便如此,父亲最终还是住院了。
那时候住院可是件大事,艰难的生活,让劳苦的农民只要不得要命的病都不住院。母亲不会等到要命的时候才送父亲住院,虽然经济上无以为继,母亲还是非常坚决地用家里唯一的木制手推车送父亲住院去了。
住院是大事儿,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所有受过没受过父母亲恩惠的,无一例外都提着“四盒礼”去医院看望父亲。
“四盒礼”是那时候非常隆重的送礼规模了,两瓶罐头、两包红糖或者冰糖、两包蛋糕,两斤挂面,四份八样,寓意四季平安,八方来财。“四盒礼”堆满了病床下的空间,只是父亲已经几乎无法进食了,幸亏了那些罐头。母亲把罐头打开,用小勺一点一点喂他罐头汤喝。
不知道是否那些罐头汤起了作用,父亲居然慢慢好转,挺过来了。等到他可以出门遛弯了的时候,父亲不顾医生和母亲的劝阻,坚决要出院回家。
回到家的第二天,母亲整理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翻出两包蛋糕。她打算收起来留给父亲慢慢吃,却被父亲伸手要过去放到炕桌上。
我记得那应该是夏天,太阳很好,有暖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和我,围着炕桌吃饭。蛋糕甜丝丝软糯糯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但是我和哥哥只低头扒饭,谁也不敢多看一眼蛋糕,以免父亲为难。
父亲那天食欲不好,但是心情似乎不错。他把其中一包蛋糕分给大哥、二哥和我,另一包推给母亲。母亲没让蛋糕在她面前停留,马上又推回去了,“我不爱吃,甜梭梭的!”父亲接着推给母亲说,“吃吧,又不是天天吃。”语气中两分商量两分哀求。母亲居然生气了,含着指责说:“我说不吃就不吃,你多有钱吗,把蛋糕当平常饭吃!”
说了这话,母亲自己先愣住了!她马上抬头看了一眼父亲,说:“我不愿意吃甜梭梭的东西。这蛋糕还新鲜,能放几天。你要是吃不进去就留着。”
现在想来,那是母亲不舍得吃,她想把蛋糕留给身体不好的父亲补充能量。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母亲,这样的表达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式了。
父亲何尝不明白母亲的心意,他也想把最好的留给眼前这个给他生儿育女、跟他吃苦受累的女人。
母亲祖辈都是农民出身,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令人苦不堪言。母亲到了婚嫁的年纪,一心想找个吃供应粮的。因凭着出众的容貌,母亲如愿嫁到了城里。但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终究冲昏了父亲的头脑,他带着好不容易脱离农村的母亲,又回到了广阔天地。摸爬滚打十几年,父亲没有改天换地,反而攒下了一身病痛。返城政策下发,父亲四处活动,好不容易被召回城,而母亲却不符合标准,只好继续留在农村。
谁知道好景不长,赚现钱的工作没了,父亲的身体还每况愈下。如今一包蛋糕还要推来让去,弄得凄凄惨惨。
父亲的性格非常倔强,何况这一包蛋糕是他目前唯一可以表达自己对母亲的疼爱了。他打开包装,夹起一块蛋糕放母亲碗里,说“让你吃你就吃!”
我的母亲,却再一次拒绝了父亲的好意,她把蛋糕放回包装纸里,低头继续扒饭。父亲有几秒钟的沉默,然后突然抓起蛋糕顺着窗户扔了出去,“你要不吃那就谁也别吃!”院子里的鸡鸭鹅狗全部扑了过去,抢食的叫声从敞开的窗子清晰传进来,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不啻于惊雷阵阵,山雨欲来。
母亲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转身下炕,穿上鞋出门去了。父亲则坐着没动,阳光照在他瘦消的脸上,愧疚的表情被无限放大,印在我们兄妹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刚刚吃下去的蛋糕在胃里翻滚,提示我们的罪孽。
那之后不久,父亲再次病重,终于不治,从此阴阳两隔。
其实说到底,父亲和母亲那一次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吵架,既没有高声叫骂也没有呼天抢地,只是无声的痛哭比肆意的叫骂更令人难过。
此后经年,母亲独立扶养我们兄妹长大,操劳哥哥们的婚事,担心我的学业,其中辛苦自不必提。而翅膀长硬了的我,扑扇翅膀头也不回地飞离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越过高山河流之后,闯入眼底的是都市的繁华、诗一样的美好。我忘却了年迈的母亲、忙碌的兄弟和东北平原某一荒草深处独对青天的坟墓。偶有午夜梦回,记忆的相册里都是母慈父严兄弟情深的照片,至于父母亲吵架的那一张,相册里没有收录,我也就当它不存在。
那篇书写小时候农村往事的作品,打开了魔盒,放出尘封的记忆,令思绪重回千里之外的故土,捕捉斑驳的故事,珍藏在光阴的相册里,时常翻看,令我不至于忘记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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