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二十三
雷爷的思绪沉浸在那血雨腥风的岁月里,雷奶奶的一席话在他心中并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波动,他没心思去体会雷奶奶的话中的意趣,眼前反复浮现着大老张那被砍断了一小半的脖子,以及脖子上骇人的伤口中涌出来的血。
“当我疾步奔向村公所的时候,暗夜中几个持枪的民兵从对面跑过来,‘汉奸夜袭队撤了,赶快找担架,有人受伤了。’,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加快脚步进入了村公所的大门,哎呀,太悲惨了,从大门口一直到老爷庙改造成的村公所办公室,东边横卧着一条胳膊,西边竖躺着一只腿,屋里屋外就像血洗了一般,同志们的尸体杂乱地分布在炕上、地上还有院子里,都是用刀砍的,只有一具尸体的下面还有一个人在哼哼呢,我急忙扒开一瞧,啊,原来是大老张呢,右胳膊没有了,脖子的右面有一个五公分长的刀口,“老张叔,我过来了… ’,我脱下衣服,‘撕拉拉’几声过后,用布条紧紧绑住了他的伤口,后来民兵就抬着担架来了呢。”,雷爷神情忧伤,缓缓地叙述着,放在大腿上的右手下意识中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太残忍了,畜牲!汉奸狗腿子太坏了,是中国人生养的吗?对中国人比鬼子都狠!”,大柱恨恨地说了一句,“孩子,鬼子汉奸是一丘之貉,小鬼子更不是人呢。四零年八月十一,村公所派了牛大旺带着我,往同川沟八路军根据地送情报,我们俩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在山里,经过一条深沟,刚要爬崖头呢,牛大旺却捂住肚子,‘不行,忍不住了,我得找个犄角格拉方便一下,你先走一步吧,我完事了马上去追你。’,可是等我爬上高高的崖头后,正纳闷怎么还没见牛大旺的踪影呢,就听沟里手榴dan‘轰隆’一声,‘不好!’,我急忙跑到崖边往爆炸的方向一瞧,啊,是牛大旺被十几个端着刺刀的鬼子围住了,根本听不清鬼子叽哩哇啦说了些什么,只看见那十几个鬼子发疯了一般刺向了牛大旺,可怜的牛大旺,身体上的血窟窿就像筛眼子似的,很快就断气了呢,我一看情况不对,转身就跑,也就是我腿脚快,鬼子追了一会儿 追不上,放了几枪后才撤了呢。”,雷爷一边说话,一边笑着看了一眼雷奶奶,“从此以后雷奶奶和太姥姥说什么都不让我去村公所了,太姥姥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以为自己是猫呢?还是狗呢? 你有九条命吗? 几次三番侥幸保命,趁现在手脚齐全,如果你不想让娘死,还想让一家子活的话,就躲在家里不要出去了,有娘一口吃的也饿不死你们呢。’,还让雷奶奶严密地看着我,只要我走出了家门,马上报告太姥姥,太姥姥就又把我拽回去了呢。”
三虎爷皱了皱眉头,担心地说,“雷爷啊,你还真是命大呢,不过雷奶奶和太姥姥把你关在家里,鬼子汉奸就放过你了吗? ”
雷爷苦笑着,“哪里会那么便宜哩,鬼子后来还是把我抓起来了,还是太姥姥豁出命来保护我呢,找来十三家商铺做保,借口我在村公所年龄小,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屁娃儿,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找关系花了不少银子,鬼子汉奸才让我安生下来呢。”
“唉,在那个兵荒马乱的背景下,大家真是有太多的万不得已啊,可是,你从小到大 走南闯北干大事情,再回头做一个低眉顺眼、满脸陪笑的生意人是不是也会觉得委屈呢? ”,二根头犀利的眼睛注视着雷爷的脸,仿佛一定要从中挖出一点儿深度秘密似的。
“人生本来就是一次匆匆忙忙的走过,不是你多么显赫,也不是你多么富贵,就一定能理所当然和地心安理得,或许多少人摘了天上的星星呢,我也只守脚下这一方的泥土,民族危难之时,我遵循了一个中国人的良知和人性,热血滚烫地投身于正义事业;而在家庭存亡之际,我又选择了一个男子汉不舍挚爱,呵护家人的人情道义,这些对于我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满足了,要说‘委屈’吗?每年腊月二十九,我都去烈士陵园祭奠,我为崞南镇村公所惨案的墓碑 渐渐在岁月的掩映下模糊而感到委屈;我也为太姥姥、雷奶奶和儿女们感到委屈,我没能给她们很多的安宁,也能没给她们更多荣耀,经常让她们担心,总是让她们负累呢,特别是太姥姥,她老人家真是太不容易了啊。”
“太姥姥逃出来的第三天,‘活祖宗’捎话过来,‘马上滚回来,不要说没有告诉你,今晚不滚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我也曾苦苦相劝太姥姥,‘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呢,我送您回去吧? ’,‘我不回去了。我以后就随你们,可不可以?’,太姥姥反复地重复着这一句,就像祥林嫂似的,一副呆滞的神情,就是石人石马看了也心酸啊,我再一次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她老人家,‘这里有您的儿子,这里有您的孙子、孙女,这里有您的儿媳雷奶奶,您随我们当然可以!’,从此太姥姥就随我们在一起,一直到太姥姥去世呢。”
雷爷的眼睛不自觉地红了一圈,“自打太姥姥入了老杠爷的家门,老杠爷家的事业日渐兴盛,小小一间皮革作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方圆五十里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太姥姥趁热打铁还为刚满二十岁的杠爷成了亲呢,太姥姥打里,老杠爷照外,杠爷也跟着帮忙,没有一年功夫,崞南镇皮坊就成了当地的著名商号,老杠爷忙不过来就又雇了七八个伙计,自己披了貂皮领子羊羔皮的大衣,擎着‘呼噜噜’做响的水烟,端上一把黑黝黝的紫砂壶,白格生生蓝道道的羊肚子手巾搭在脖子上,笑眯眯地在皮坊门口坐着大马扎子,当起悠哉悠哉的大老板了呢,路过的街坊经常问他一句话,‘老杠爷,中午吃啥了呢? ’,老杠爷也总是呵呵一笑,‘羊肉臊子推莜面,都快吃烦了呢。’,再有就是李三妮儿、胡四姐几个撩骚的媳妇婆子们,有事没事就往老杠爷身边瞎凑呢,或者是扭着细细的腰肢抛两个媚眼儿,或者是更大胆一点儿,动手动脚揉掐老杠爷几下呢,没有人知道老杠爷怎么想的,反正老杠爷一点儿都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当成一种享受呢。”
“啊,这还了得,不知羞耻的老杠爷,太姥姥为他打里照外,筹措资金,招揽客户,忙的不亦乐乎,他倒好,学着老财主想三宫六院了吗?什么德行!”,二柱‘腾’的一声,立马站了起来,气呼呼地骂道。
“你小孩家家的知道什么? 有钱人不都这样吗? 娶个妾纳个小有什么稀罕的呢,男人都是这样,只不过大多数人有那贼心没那条件,也就想想罢了。”,三虎爷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明显是刺激二柱的意思。
富宝急得脖子都粗了,脾气上来,也不管那些了,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三虎爷啊,三虎爷,你这说的叫什么话呢,亏你还是雷爷的好朋友,你把太姥姥置于何地呢? 怎么就说出这话来了,你摸摸胸口亏不亏良心!”
三虎爷本来想刺激一下二柱,瞧瞧二柱的好看,不想却逗起老实人富宝的牛脾气来,白白挨了富宝一顿臭骂,一下子就脑袋一搭拉 蔫儿了呢。
雷爷瞧了一眼富宝,“其实也不怪三虎爷说话不好听,封建社会几千年的传统都是朋友如手足老婆如衣衫呢,有几个男人把老婆正儿八经当人看呢? 有吃有喝、有穿有戴就是上等女人的生活了,哪里容你对当家男人不满呢。”
二根头摇了摇头,“这算什么世道呢,女人就不是人? 女人就不能有思想吗?都是那些披着羊皮吃人的旧礼教,整天鼓吹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害人不浅!让女人成为了无脑的羔羊,让男人退化成了没有人性的动物呢。”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一种社会现实,太姥姥是个明眼人,怎么会不晓得老杠爷的心思呢? ”,雷爷叹了口气,“她老人家心里不舒服,可又能怎么样呢? 无非是在丈夫面前甩个脸子,或者,少精没神一个人发一会儿呆吧,可是,这对老封建家庭也是决不允许的啊,最让太姥姥难堪的就是‘活祖宗’了呢,三天两头地找太姥姥的由头,不堪入耳的谩骂不绝于耳,仿佛就是一只护崽儿的母老虎,哪里容你一丝一毫的反抗,而老杠爷呢,从来都听‘活祖宗’的呢,虽然做贼心虚,那也是端起一副当家老爷的架子,不容太姥姥分说,或打或骂,哪里管什么黑白是非,一味地以暴力迫使太姥姥屈服呢。”,雷爷忧郁的表情突兀地挂在脸上,就像雷雨来临前 天空的滚滚乌云,仿佛只需一个火星就会爆炸一般。
二根头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地说,“老杠爷的做法确实过分,自己招花惹蝶,有错在先,虽说他并不一定有更实质性的主动行为,那也是一种默许啊,既然太姥姥不乐意,就应该收敛一点或者低调地解释一下,怎么能心安理得,完全无视太姥姥的感受呢,这样的男人实在可悲!难道无视一个深爱自己的妻子就是具有威权的当家男人应该的专利吗?从根本上说,太姥姥飞蛾扑火般爱恋一个大脑中只有‘君王’意识的男人,注定就是一场悲剧啊,而悲剧中的主角绝不应该只有太姥姥,还必然要包括老杠爷以及‘活祖宗’、杠爷一家子呢。”
“也许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吧,封建传统为什么一定要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讲求绝对服从呢? 无非是要形成一个统一集权的力量主体吧,这可能有助于在刀耕火种的岁月里形成一个小集团的优势,但是,它无形中扼杀了生活当中太多的人性与亲情,可惜老杠爷精明一生却竟然像一个棒槌呢。”,三虎爷摇晃着脑袋,不自觉地骂了一句。
雷奶奶急忙插话,“ 世上的事很难想象,好多看起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往往就爆发了呢,或许是老杠爷一家习惯了欺凌太姥姥的逆来顺受,或许是在她们的封建传统意识里,对于压迫太姥姥都已经理所当然了呢;也是凑巧的事情,雷爷的铺子竟然亏钱了呢,但是,他仍想让铺子里的伙计们年底都拿上工钱,高高兴兴回家过个好年啊,雷爷是个心善的人,他与我和太姥姥商量怎么办,太姥姥很痛快地从柜子里面拿出二百块大洋交给了雷爷,‘你现在困难,就从我们这里周转一下吧,反正皮坊也有雷家的投资,老杠爷应该不会反对呢。’
我和雷爷都没想到啊,据太姥姥后来的讲述,就因为这件事,老杠爷震怒了呢,大骂了太姥姥,‘你这个贱货,这几天还反了你呢,不仅经常不给我好脸色,还竟敢背着我吃里扒外,不修理修理你,你胆子还越来越大了呢。’,说话间就拿出来车把式驯牲口的手段,把太姥姥拖着头发,揪着衣领,拳打脚踢,可怜的太姥姥啊,马上就成了一个眼睛乌青,脸儿红肿,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的受气包了呢,太姥姥也只是嘴里嚷嚷了一声,那‘活祖宗’就更加不依不饶了,‘儿啊,你还是她的男人吗?还怕她不服气吗? 自古以来,娶来的媳妇买下的马,由咱骂来由咱打哩,给我拿棍子打,狠狠地打!’,‘活祖宗’咬牙切齿地呐喊着,老杠爷立刻又拿起了擀面杖,恶狠狠地向着太姥姥抽打过去,太姥姥是一边哭泣一边求饶啊,可是发了疯一般的老杠爷哪里就肯罢休,一直打的太姥姥不再挣扎了才收手呢,太姥姥实在是伤心啊,可悲的是太姥姥这一次挨打之后,老杠爷的暴打就成了她的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地被拖出来打一顿呢,更可悲的是老杠爷一大家子人都在围观,竟然没有一个人替太姥姥求情,甚至于杠爷媳妇都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呢,而自己亲生的儿子杠爷,也是一个从始至终参与者啊,他亲眼目睹着自己的母亲被欺凌,被毒打,直到奄奄一息都一直不吭不响呢。
风雪交加的夜是格外地寂寥啊,太姥姥又一次拖着满身的伤痛蜷缩在炕上,她想不通自己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家,此时为什么像一个冰窖般寒冷,屋外的老榆树上,乌鸦‘刮刮儿’的鸣叫声为什么那么难听刺耳,窗户缝隙里透进来风儿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的疼呢,一整天都水米未进了,她哆嗦着身体爬起来,瞧了一眼那个被杠爷媳妇随手远远地放在门口,像铁疙瘩一般的冷窝头,仿佛一个沉甸甸的铁秤砣压在了自己的胸口,唉,这叫什么活法呢? 谁来救自己啊,她想起了死,可是就这样死去是多么的窝囊啊,她还想起了观音庙里的菩萨,可是菩萨她老人家看到自己受难了吗?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啊,怎么还不出现呢? 她实在是等不及了,又想到了自己很少顾及的儿子雷爷还有儿媳雷奶奶,不会也不管自己了吧?不想那么多了,太姥姥不管不顾地一路奔逃,直到看见了雷爷屋里那盏亮着的油灯,热泪流淌,身体才暖和一些呢。”
雷奶奶的讲述结束了。
窗外老枣树上正滑下来雨滴,不时地溅洒在泥地上,“吧嗒,吧嗒”的声响 一声更比一声清晰,大伙儿在屋子里却没一个人走动,没发出一丝的声息,静静地呆坐在那里,仿佛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暴始终不会散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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