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朋友马凤双。死了。没几天的事儿。
所以这几天总是恍惚,觉得人生无常。活的那么有心气儿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甚至没听说她得病,看她的最后一眼还是她来我们县医院做手术后一起吃饭时的样子。当时她笑嘻嘻地跟我约着退休后出国旅游。“我可出不去,人家说啥咱都听不懂!”我白她一眼。“我听得懂啊!你跟在我后面负责拎包就行!”她放声大笑。我知道她最近一直在自学英语,真是羡慕她活得这么带劲儿。谁知道没几天工夫,人就没了。
(一)
马凤双突然瘫了。
今天早上五点半,手机闹铃响,她的手却伸不出去。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除了眼球还可以动,别的都已经“死”了。
马凤双是医生。“一夜全瘫,意识清醒”这是理论上绝无可能的事。所以,她不害怕,只是着急赶紧醒过来,还要给老公孩子做饭。
男人的房门开了,哗啦啦撒尿的声音过后,踢里踏拉的声音在厨房处略做停留,“凤双,凤双——”。马凤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发现自己仍然答应不了。男人走到门口敲了三下,然后打开门,看着床上的马凤双:“凤双,早上吃啥?”她看着他,“那要不我下去买点儿,你再歇会儿。”男人关上门,叫孩子起床。马凤双只能保持那个姿势,认命地等着被发现自己病了。眼泪这时候才涌出来,枕套很快就变得湿哒哒,红色一晕开,血一样。
手机响了好多次,马凤双知道是医院找她,本来今天还有三台手术。
男人是下午从公司回来后发现马凤双不对劲的。
在床上躺了一天的马凤双早就没力气哭了,只知道自己全身都硌得生疼。她只盼着男人或者孩子——哪一个都行——能来她的房间看看她。
男人回家后看到马凤双的门还关着,敲了几遍门都没有动静,便推开门伸头往里看。看到马凤双还是躺在床上,便说:“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的早饭也没吃啊?”凤双看着男人,拼命眨眼睛,男人楞了一下,往前走上几步,手在马凤双额头上碰了碰,又低头看了看她。马凤双什么也说不了,只是觉得男人的手冷冰冰的,在额头上很不舒服。忍不住就又哭起来,男人很不习惯,被蛰了似得把手拿开,然后轻声问:“到底怎么了,你?”
马凤双做完各项检查被送进病房,男人站在床边说:“凤双,就先别让孩子过来了,马上期中考试,别让他分了心。”凤双平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白惨惨的灯。“你别急,”男人说,“傅院长说给咱找最好的专家……别担心钱。”马凤双转了转眼珠,看了一眼男人,他很平静,没有一丁点儿的慌张。马凤双竟然没心没肺地想笑,这么多年了,她就从来没见过他着急或者伤心的样子。“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啊!”马凤双心想,她知道男人做任何事之前心里都有一套计划,从来不会乱了章法。她还猜得到,今晚回家,他一定会在一张纸上罗列出一项项要做的事情来,每一项的后面最后都会被打上一个对勾,对勾都画满了,这张纸就被撕掉了。她猜那张纸的最后一项一定是她死后的安置办法。
马凤双闭上眼睛,她想死。
(二)
何景涛本来明天是要出差的,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推迟两天再走。
他回家给孩子做好了晚饭,自己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馒头、一盘子青菜,开始打电话给生意伙伴,把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件交代好。
挂掉电话,何景涛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是他自部队复员以来第一次失去主张。女人现在的状态就是一个意识清醒的植物人,傅院长今天明确说毫无希望。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无底洞,每天的营养素打进去,女人就能一直拖着,几年、十几年都有可能;可是女人跟自己结婚这些年,一直把家照顾得很好,他总不能眼睁睁看她饿死……
何景涛一向节俭,女人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为了这个闹了多少次,这几年才安静下来。何景涛知道她现在拼命接手术自己攒了一些钱,“这是对的”何景涛专门表扬过她,人总是得有点儿长远的打算,不做积蓄以后病了怎么办?遇到事儿怎么办?她以前老提自己朋友的丈夫多么多么爱朋友,每到什么节日除了送花就是给惊喜,何景涛可不屑于这些,在他眼里这都是小孩子才玩的玩意儿,于是他就装作听不懂,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看着女人自己生闷气。这几年女人懂事多了,再不在枕头旁边黏黏糊糊说那些无趣的话。何景涛每天工作这么累,真的没有精力再应付她的各种抱怨、不满和对别人家庭生活的羡慕。所以,两年前女人搬到另一个卧室的时候,何景涛暗自开心。既然结了婚,当然就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天天整那些虚的有什么用?
何景涛自认自己算个好男人,不抽烟不打牌,只要没有应酬就回家。女人工作忙,只要有空,何景涛就做饭,饭可是给她娘儿俩换着花样地做。要说事业,何景涛开了个自己的公司,经营的也不错,五年前就在市中心买了女人喜欢的复式楼房(这难道不比那些鲜花、口红、衣服更昂贵更能代表爱吗?)别的男人有了钱总会找别的女人,何景涛可是洁身自好,一直没有让女人在这方面有过烦恼。
女人以前抱怨过工作累,想调去比较轻松的妇幼保健院,被何景涛劝阻了。他不明白那么多女人都能做医生,接手术,马凤双为什么就不能!
女人辛苦了这么多年,即便是没有希望也不能不给她治病,但是这个病分明就是无底洞,这么多年的辛苦打拼攒下来的钱就这样白白打成水漂也真是让人不甘心……
何景涛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匆匆来到二楼女人的卧室,打开了她书桌的抽屉,终于在其中一个里面看到了一份商业保险,何景涛很庆幸自己当时隐约听到她说买保险这件事,好像这份保险是女人当时赌着气买的,似乎是说怕到时候何景涛连病也舍不得给自己治,所以干脆就自己买份商业保险,不用何景涛的钱……至于女人为什么生气,何景涛完全不记得了,他倒是记得就是从那天开始女人搬到现在这个卧室。保险的金额不低,何景涛决定全给女人用到治病上,那样良心上总算过得去。想到这儿,何景涛长舒一口气,心里终于有了一个方向。
一夜全瘫,甚至话都说不了,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偏偏就发生在女人身上了。前几年她一直报怨生活平淡,这下子可好了,极有可能成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首例。何景涛意识到自己心里若隐若现的一丝幸灾乐祸,赶紧咳嗽了两声,揉了揉脸。
他拿出一张纸,一项一项把要做的事罗列出来:首先要通知女人的家人、安顿好儿子,然后查找相似的病历资料、查找全国知名的神经科学的专家信息,再就是女人的护理,还有保险的问题,另外总得要考虑到后事的安排……纸写满了,何景涛彻底平静下来,他走进浴室按部就班地洗漱,全身清爽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头沾上枕头,何景涛张大了手臂和双腿,重重舒出一口气,力气一下子被从脚底抽走了,整个身子像一滩泥。很快,何景涛的鼾声就响起来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景涛从来不想他认为无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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