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鱼

作者: 梦溪笔谈录 | 来源:发表于2016-12-31 00:4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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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级的上学期,也是一年中的下半年,阿离因为搬家的缘故不得不和读初二的姐姐一起到乡下的爷爷家暂住半年。

    搬家那天,阿离一个人默默躲在车后座抹眼泪,周围堆满了杂乱无序的家具,这更让她无所适从。

    阿离的第一次人生离别就这么被强迫送出去了。

    她想起以前爸爸逼她背的李白的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眼前一座挨着一座林立的水泥房子顿时变成了十里桃花的树林,而水泥马路变成了缓缓东去的江水,她乘坐的车变成了摇摇晃晃的一叶扁舟,岸上桃林边缘,她的伙伴们特意吃过中饭来送行,双手挥别,依依不舍。

    这一联想让她觉得离别的场景带着一种忧伤的美丽,于是阿离趴在车窗想象着李白当时的表情而摆出忧郁的神色,大人们情绪高涨,姐姐在一旁沉默不语,没有人过来安慰,阿离觉得自己现在肯定带着一种大人的气质。她心里有点高兴了。

    阿离和姐姐没有机会去新家看看,中途堆满行李的车子把两姐妹放下后,又摇摇晃晃地像个酒醉的汉子离去。

    可别在路上翻车了才好。阿里忧郁地担心着,姐姐牵着她的手背着行李在路旁等班车。

    这是阿离记事一来第一次坐去乡下的班车,堆满几层厚灰尘的班车像刚才那辆载着她全部家当和亲人离开的面包车一样摇摇晃晃地停下,车没有停稳,第一排的车窗就钻出一个短发大嗓门的妇女的头,问她们去哪里?姐姐报了地名,阿离新奇地打量车里面,透过一个个的车窗可以看到里面一张张或兴奋或安静或和旁人讲话聊天的脸,热闹地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嗤……”的一声拉的很长的,像气球放气时的声音传出,车门打开,背着黑色斜挎包的短头发妇女麻利地下了车,然后一把拉过她们手里的行李,阿离有些惊慌,妈妈说行李是很重要的东西,千万不能再路上丢了,不然只能光着身子去上学。见那个说话很大声的人拎起行李往车后走,阿离着急地快哭出来,拉着姐姐的手示意该怎么办。

    姐姐却只是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仿佛那些东西命中注定要在这个时间被人拿走,然后姐姐淡定地拉着阿离的手上了车。

    阿离还在担心行李,但是车上扑面而来的嘈杂声吓得她一言不发。

    车上的人好像都是天生的大嗓门,大部分都是在催促司机赶紧开车,或者埋怨七月份的天气热死个人,也有问新上车的她们去哪里的。阿离怯怯地紧跟在姐姐身后,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里闷热异常,汗臭味和酸菜味以及其他阿离叫不出名字的奇怪味道像被人刻意投入到这个狭窄的空间里翻腾,发酵,最后酝酿出一种全新的从来没有人闻过的味道,像夏天豆豉发酵产生的味道又像学校食堂垃圾桶附近的味道。

    阿离紧闭着嘴,脸上挂着愤怒的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在这辆莫名其妙的车上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阿离记事开始就没有去过爷爷家),而他们的行李被刚才那位大嗓门皮肤干燥的婆娘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阿离突然想念刚刚才和她挥手告别的小伙伴,眼睛里蓄起雾气,像冬天飘满热气的浴室一样,粘粘糊糊,模模糊糊。

    阿离使劲抿着嘴唇,最后不得已还鼓起了腮帮子,以期望这样能把到了泪腺出口的眼泪给逼回去。她才不会没羞没臊地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哭起来,到今年过年的时候她就8岁了。

    姐姐告诉她,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爷爷家,阿离没听太清楚,因为车子突然启动加速,风像被人捉住了猛然丢在她脸上一样,让她呼吸一窒,等阿离重新反应过来时,车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每个人仿佛被风按摩得特别舒服的洗脚城的客人一般,本来燥热的空间里瞬间变得慵懒起来,瞌睡虫在每个人中间跳来跳去,最后终于跳到了阿离身上。

    梦里,阿离在原来的学校顺利升入三年级,她依旧被慈祥的邓老师任命为班长,同桌小红留长了头发,扎了两个马尾辫,数学委员是石磊,那个讨厌的家伙,而且他依然坐在自己后面,阿离为新学期唯一的一点感到不满。

    石磊就是班上最坏的男生,他抢她的作业本,劳动时不好好搞卫生,上课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拉扯她的辫子……石磊的罪状数不胜数,阿离已经不愿意跟他讲话了。

    小红喊她去上厕所,阿离起身时又被石磊拽了一下辫子,害她又重新跌回座位,头皮因为突然的拉扯

    而有些疼痛,不,是非常疼。

    阿离回身愤愤地瞪了一眼石磊,见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不知悔改冲她笑着的样子(吊儿郎当是班主任常用来批评石磊的词语),她故意把桌子往石磊的方向狠狠推了一下,然后就开心地朝小红跑过去,不理会身后可能露出什么表情的石磊。

    能重新回到旧学校上学真是太好了,没有转学也没有搬家,大家都像往常一样,就连讨厌鬼也像往常一样讨厌,什么都没有改变,阿离觉得很开心。

    突然车子一个急转弯,阿离的头撞到了窗棱上,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片一片的绿色像电影里那样倒退着掠过,树叶近的不可思议,仿佛随时能钻进车窗搔到她脸上,阿离瞪大了眼睛。从茂密的绿色树冠丛里传出一片一片震耳欲聋的蝉鸣。蝉鸣乘着盛夏的暑气, 像豆子一样稀里哗啦砸了阿离一脸。

    阿离以前写过一篇作文叫《蝉的观察日记》只有两百字,却愁得她拿出了所有认识的文字来拼凑这篇文章。

    作文的开头装模作样地引用了虞世南的《蝉》,那也是爸爸逼迫背下来的结果,总算起了一点效果。“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当时写完这首诗还数了一下,20个字,有点绝望,于是只能脚踏实地地抓了一只蝉来描写外貌。

    老师的评语是描写生动,语言活泼,修辞准确,还当堂表扬了她善于读书善于观察,要同学们多向她学习。

    对于蝉,阿离别的没记住,只对薄薄的蝉翼印象深刻。白色透明的流线型薄翼上,仿佛用金丝线绣出的流畅型曲线最后汇集在前部,仿佛最优美的工艺品,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技艺下的作品,阿离热爱这种圆滑的美丽,花了几天时间在树下收集蝉翼夹在书页里作为收藏品。

    阿里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气势恢宏的蝉鸣,仿佛全世界已经被它们占领,现在正在高唱凯歌。那种铺天盖地似乎带着重量感的蝉鸣合着稻香青草香和梧桐树叶的香味一起敲开了阿离五感的大门,让她沉醉在夏日醉人的芬芳世界里。

    树与树密密麻麻仿佛用尺寸丈量着距离栽种,时间让他们日益繁盛最终长成了今天的模样,阿离在枝繁叶茂的空隙里看到了绿油油像打翻了绿色颜料瓶的稻田,以及在稻田上空低空缓慢飘着的巨型阴影。

    阿离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将身子趴到窗户上想要看得更清楚,马上就被坐在姐姐隔壁的大人制止:“小姑娘,不要把身子伸到窗外,很危险,赶紧下来。”

    阿离听话地把屁股坐回位置,依旧仰头探寻天空中那块缓慢移动的巨大阴影。

    终于,车子拐弯上桥,视野再没有树木的遮挡瞬间开阔起来。阿离因为惊讶而不自觉地放大瞳孔,屏住了呼吸。眼底映出这样一副景象:湛蓝的天空下,飘着无序的仿佛做棉花糖的手艺人拉出的白色淡薄的云朵,以此为背景,一只灰色的拥有海洋馆里的海豚那样优美形状的巨大的鱼在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麦田的中间缓缓地游荡,鱼的两侧张开着仿佛翅膀的鱼鳍,对着阿离方向的鱼尾偶尔悠然地摆动一下。

    包裹这个巨型鱼的灰色的皮肤像在水里一样有光泽,湿润润地一点也不像是在太阳下晒了那么久的样子。巨型鱼正朝着远处缓缓地飘走,可是天空下劳作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阿离兴奋地扭头想叫姐姐看这么稀有的画面,却发现大家依旧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那头巨大的,仿佛在旅游似的慢悠悠向远方游去的鱼。

    车子过了桥拐进了另一条两侧栽植着茂盛树木的水泥马路,这些树木仿佛在跟她开玩笑似地让她一会看得见一会又看不见,不管阿离怎么伸长脖子或者左躲右闪,最终只能在朦朦胧胧的树叶间隙中瞥见巨大地灰色的阴影,再也看不见全貌。

    阿离有些失望,直到车子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她再也看不见为止,这才泄气地用一种女孩子不该有的及为不雅观的姿势瘫坐在位置上。幸好一向注重仪态教育的妈妈不在,姐姐也懒得担负起这个重任,因此没有人在乎她的坐姿。

    在天上飞的鱼是什么鱼呢?

    阿离皱紧眉头思考着,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肯定是想不出结果,于是阿离转而向旁边的姐姐请教。

    “怎么会有在天上飞的鱼?鱼离开水就死了。”姐姐一副你在说天方夜谭的表情看着她。

    鱼离开水就死了。这是常识,阿离知道的,但是老师说凡是都存在例外,有不生蛋的鸟,有属于哺乳类的鱼,有喜欢吃西红柿的人……为什么就不会有在天上飞的鱼呢?

    “先不说鱼离开水会死这个大前提,鱼又不是鸟怎么会在天上飞呢?”姐姐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阿离苦恼地垂下头,嘟囔着反驳道:“人不是鸟也可以在天上飞啊!”

    “那是因为人制造了飞机。你说的这种鱼是坐在飞机里吗?坐飞机的鱼?我也没见过,不会有这种鱼的。”姐姐最后以肯定的口吻下了结论。

    “可是我刚才看到了。”阿离小声地反抗。

    姐姐认为那是阿离睡觉睡迷糊了的结果。“在你的梦里会有在天上飞的鱼,但是现实生活中没有。”

    才不是在做梦呢!阿离在心底反驳,扭头看向窗外,能飞的大鱼已经消失。像卫兵一样的树木已经被三两户散落在两旁的两层楼高的白瓷砖房取而代之。

    有些房子前面的阴影里摆着一条长板凳,板凳上坐着目光悠长的老人,有的楼房前有三两个跟她一般高的孩子在玩耍,也有像姐姐那般高的男生梳着背头,一脚跨在摩托车上一脚跨在地上和另外几个同年龄的男孩聊天,也有背着锄头,戴着草帽,仅穿着洗褪色的背心褂子的人慢腾腾地在路旁边走着。无论什么样的人,无一例外的在车子经过他们身边时都朝这边行注目礼。

    阿离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她不是看车子,而是看飞机。每次听到轰隆隆的声音的时候她就会兴奋地抬起头,在湛蓝的天空下寻找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的飞机。

    那时她就会开始想象坐在飞机里的人正在做什么,他们要去往哪里,他们的工作是什么,是老人还是小孩或者是成年人?他们是不是也讨厌吃西红柿?

    阿离会按照电视里看到的剧情给可能存在飞机里的人编故事。

    比如上面可能坐着一个回国的老人,内心激动热泪盈眶,手里拿着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不停地抚摸,他的身边可能坐着小孙子,这位离家几十年的老人终于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重新回到出生的地方看一看。又比如说上面坐着一堆刚刚结婚的情侣,他们正要去度蜜月,丈夫给妻子盖上毛毯,两个人戴着一副耳机听音乐,一脸幸福。这种场景一般出现在电视剧的结尾,阿离喜欢圆满的充满幸福感的结局。当然,上面也可能有打算劫机的人,或者带着非法财产逃离的人,对于这种人,阿离能想到的结局就是把他们全部关进监狱,恶人就该有恶报。

    每当飞机拖着白色的尾巴飞过头顶,阿离感觉心口也牵出一根白色的线,跟着飞机飞往陌生的城市。

    阿离乐此不疲,所以她能理解路边的这些人的目光。

    好奇是无止尽地,尤其是没有任何线索地去想象另外一群人的生活,仿佛创作一幅画,任何颜料都可以加上去,只要作者高兴。

    等新鲜的风景不再吸引阿离的时候,忧伤再次袭来。她想起了梦中开学的场景,小红拉着她的手在操场上奔跑的场景,班主任冲她慈爱地笑着的场景,当然,石磊那个讨厌鬼就算了。

    2


    头几天,爷爷像挂着两条小尾巴似地到哪里都带着她们,于是才没多久的功夫,整村的人都知道新来的两个小人了。

    村子不大,像一个巨型的碗。

    四面连绵的山峰像碗沿,中间低洼处的碗底是一亩亩分割清楚的稻田,稻田往上高一点点的地势砌了房子,人只要稍微大着嗓门说话,声音就会在碗中间来回的弹跳,就算你处在村子的最角落也能隐约听到声音。

    赶集的时间是每月的逢2的日子,比如2号,12号,22号等。尽管爷爷已经对她和姐姐说明过赶集的时间,但是阿离根本没有将这些仿佛玩数字游戏的日子放在心上,她还在为姐姐出去玩而不带上她的事情生气。

    住的近的十几户人家都有小孩,但是都比阿离年纪大,于是阿离被以年纪小不能爬树不能下河游泳甚至还怕狗等诸多理由被遗弃在小团体之外。大家谁都不想在开心玩乐的时候还要分心照顾一个拖油瓶,况且这个拖油瓶还爱哭,一哭的话年长的小孩就要受到大人的责备。

    所以当阿离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的竹林下听着八月的风从遥远的城市吹来时,她又开始想念起原来的小伙伴。

    爷爷刚刚回家了一趟又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出门了。离开时可能是觉得坐在竹子下头发呆的小孩太可怜,忍不住就多说了一句:“阿离,明天带你去赶集,买灯芯糕给你吃。”

    阿离毫无灵魂的应了一声。集市她早就去过了,跟以前逛过的超市根本没法比,而且还只能是特定的几天去买东西,不像超市每天都可以去。所以她才不喜欢赶集呢。

    她也不是特别喜欢灯芯糕,那个白色的长条的甜品吃多了会黏住喉咙口,让人喘不过气来。阿离最喜欢的甜品是肯德基的圆桶冰淇凌,而且每次肯德基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有很多小朋友。

    阿离学着电视里的人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空。

    天空依旧湛蓝湛蓝的,像妈妈买过的那条蓝色的丝绸布料,风从左边吹过来,于是瘦高瘦高的竹子的顶部就顺着风往右弯曲,有几片粘的不牢固的叶子就在很高的地方打着旋慢悠悠慢悠悠地飘落下来,阿离突然想起那天在车上看到的那天会飞的鱼。

    到底那条鱼现在飞到了哪里?

    它的家里是哪里?在山上还是在水里?它是在旅游吗?那它要是饿了吃什么东西填饱肚子呢?

    “喂!”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阿离的想象,让她意识到长时间仰着头脖子会变得酸疼。

    阿离把头摆正,看到竹林的下面贴着稻田的小道上一个穿着灰色背心短褂的男孩正看着她,嘴里还叼着一根草,后面跟着一头牛。

    “你在做什么?”少年问道。

    “没做什么,发呆。”阿离回答。

    “你要不要去水库玩?”少年突然没有征兆地发出邀请。

    跟在少年后面的牛悠闲地啃着路旁的草,一点也不关心前面的主人为什么要邀请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去水库玩。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牛,又说道:“我可以让你骑在牛身上。”仿佛这个条件是多么的诱人。

    阿离盯着牛是因为她怕牛,她怕所有比自己大的动物。

    但是……阿离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两层楼房,没有一个人在家里,还不如跟这个人去水库玩。

    阿离转回头,点了点头,“你等我一下,我去关门。”接着搬起凳子跑回去锁门,顺便拿了一个遮阳的草帽。

    阿离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少年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并肩走了一段路。两个刚过一米的小人慢腾腾地走在牛后面。阿离对这个距离感到安心,至少她不需要时刻往身后看牛有没有发狂地用牛角顶过来。

    少年一边走一边顺手在路上拔了些草,然后把这些草拧在一起,很快,就做出了一个草环,他递给阿离。

    阿离把草织成的圆环往头上套了套,不适合,又把头上的草帽挂在脑后,这才把草编制的圆环带进头。

    草的叶子里似乎散发着冷气,一戴上额头就凉呼呼的,近在鼻端的青草香给人一种躺在草原上的错觉。

    阿离转头开心地冲对方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两人已经走在上坡的路上,路的尽头就是水库的大坝。牛受到斜坡上的青草的吸引,打算下去多吃一点,少年捡起一根树枝把贪吃的牛驱回了正道上。

    “我叫李展鹏,展翅高飞的展,鹏程万里的鹏。”

    阿离对这两个成语都不熟悉,因此她觉得能记住这么难的词语的人肯定学习成绩很好。做一个学习成绩好的人士妈妈对她的期望,因此她对一切成绩好的都有着莫名的崇拜。

    “我叫阿离,离离原上草的离。”阿离学着他的方式自我介绍。但是她还是觉得“离离原上草”比“展翅高飞”和“鹏程万里”差的很远。

    “嗯。”少年点了点头。

    “我叫你阿鹏吧。”阿离说。

    阿鹏又点了点头。

    水坝那一头的风景随着路程一步一步缩短像电视上展示古典画卷那样被一点一点神秘的打开。直到全部展现在在两人面前。

    突然开阔的视野让阿离不自觉的扩大了瞳孔,一种豁然开朗的舒适感像电流一般从眼睛窜向全身。

    阿离只来过这里一次,跟爷爷和姐姐一起。因为大人要求只有会游泳的且上了初中的孩子才能上来水库,其他的条件不达标的人必须在大人的陪同下才能上来。

    因此阿离把这里看作是荣誉的顶峰,许多小孩私下里也把去水库玩视为一场冒险,把去水库玩的经历视为可以作为骄傲的资本。

    阿离总算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站在全村的最高点。转过身背对着水库俯瞰村庄,一些方格的田里散落着三三两两带着草帽的人在插秧,一些方格里稀疏的秧苗已经插好,安静的田里倒映着蓝天。此时的村庄更加像一张大碗,像已经把饭吃得见底的碗。

    阿离踩着碎步嘻嘻哈哈地又转过身,面对着水库。水库很大,蜿蜒着在远处向右拐角了,看不到尾巴,阿离想要是在飞机上看水库,水库应该就像一只蝌蚪。

    水库也像一个碗,周围是长满青草的长长的斜坡,两人脚下斜坡的尽头的水面上正安静地停泊着一条简陋的竹筏。

    “我们下去吧。”阿离兴奋地向阿鹏建议。

    阿鹏摇摇头,牵着牛在左侧的小道上沿着碗沿行走。阿离愣了愣,只好快步追上去

    最后阿鹏在某处斜坡的棕榈树下 的石头上坐下,这一侧长斜坡的草长得茂盛,是牛钟爱的大餐。孤独的棕榈树披着棕色的像斗笠那样粗糙的外衣三三两两的散落在长着整齐茂盛青草的斜坡上,下面就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阿离紧挨着他坐下,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下面。

    牛已经自由地去享受它的美食,一直到太阳落山的这段时间都不会有人用木棍来打扰它。

    阿离觉得眼前的风景很像挂历上的风景图。美丽的海滨风光图!阿离产生了“那样的图不会就是在这里拍摄的吧”的错觉。

    对面的树林里,偶尔传来其他小孩的嬉闹声,惹起林子里的鸟一阵乱飞。

    现在是农忙时候,放假了没事做又有力气的小孩都被要求下地里帮忙,而年纪略小或者力气不足的女孩子们就被派遣到山里去捡干燥的树枝和树叶,当然还有一些就像阿鹏这样被打发出来放牛。

    广袤的斜坡上还有几头散落的牛和羊。

    “我们不下去玩吗?”阿离有些遗憾地试探,要下到水库里才叫真正的去过水库啊!

    “下面很危险。”阿鹏说。

    “没关系,我们注意点就可以了。”阿离觉得只要不是里面住着食人鱼,其他危险都是可以通过小心谨慎的行事来避免的。

    “下去了,可能会死的。”阿鹏把死字咬得很重。像是要可以强调这个字的特殊性。

    阿离扭头看着他。此时阿鹏的脸色较之前相比变得阴沉,阿离想他肯定是害怕了。

    所有胆小的孩子从小就被父母灌输“死是比见到鬼更可怕的一件事情“,怕死等于胆小鬼,这种简单粗暴的条件推理让他们莫名地觉得一个不怕死的人就是勇敢的人,高尚的人。

    阿离挺起胸脯炫耀地道:“我不怕。”

    “你要是死了,就会变成像水鬼那样,一辈子被困在水里,哪里也去不了。”阿鹏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阿离知道鬼,电视里的鬼有丑又讨人厌,任何一个对美有过一点追求心得人都不会想成为一只鬼。

    阿离泄气地塌回了胸膛,没有底气地反驳道:”你瞎说,没有人说会变成水鬼,人死了是去天堂……“

    “我有一个哥哥……”阿鹏突然讲起故事来。

    阿鹏上面本来有个哥哥,比他大6岁,有一次在水库里洗澡,但被捞上来时已经变成了鼓胀发臭完全看不清楚面貌的水鬼一样的东西。

    阿离问他怎么知道像水鬼。阿鹏又没有见过水鬼。阿鹏说是当时去打捞的船工七大爷说的。

    阿鹏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面无表情,好像里面住着他的哥哥。

    阿鹏说已经不记得哥哥长什么样子了,满脑子都是七大爷描绘的水鬼的样子。

    但是他记得哥哥很多事情。哥哥抱着他坐在牛背上的事情,哥哥坐在门槛上用树叶吹出小背篓的事情,哥哥背着一大捆稻草扔进牛栏的事情,哥哥在过年的时候在屋门前放鞭炮的事情……

    阿离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流动的悲伤,她很清楚这种失去的感觉。她前不久才失去了以前一起玩耍的朋友同学。

    她想好好安慰这个朋友,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没有安慰过一个失去亲人的朋友的经历。终于,在发出第四声迟疑的”嗯!“之后她讲起了那条会飞的鱼。

    “那是一条巨大的鱼,有这个湖这么大,两边长了翅膀,背上是深颜色的灰的发黑的颜色,肚子上是浅灰色,尾巴就像鲸鱼的尾巴那样,但是它的头上长了两条像黄鳝那样的长长的胡须……它不在水里游,只在天上飞,飞的时候翅膀不动,只是尾巴动……”

    阿鹏很快被这条会飞的鱼吸引了注意力,催促她继续往下讲。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阿离欣慰地这么想着,继续开始讲故事。

    “其实这条鱼来自于非常深非常深的大海,它的爸爸妈妈都在深海里居住,旁边还住了一些会发光的邻居和一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有一天,这条鱼就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也有蓝色的水,发光的鱼。于是它告别了自己的妈妈和爸爸,就开始一直往上游往上游……”

    阿离把自己能想象出的事物用学过的词语加以排列组合表现出来,变成这条会飞的鱼在路上的所见所闻。比如怀孕的美人鱼,比如掉光了牙齿的鲨鱼,比如准备去东边海里迎娶新娘的海龟,比如一大片一大片发着绿光的海底森林……

    他们随着棕榈树的阴影转移而变换位置,最后干脆躺在青草中,用手枕着头,一边看着洁白的云下面飘过的飞鸟,一边继续讨论这条会飞的鱼。

    “那它会在海里遇到会游泳的鸟吗?”阿鹏问。

    “会的。有会飞的鱼就会有会游泳的鸟。”阿离肯定的回答。

    渐渐太阳西斜,像撒了糖粉的光线柔和地从树顶投影在草地上,也给青绿的斜坡坡上一层黄色的光晕。劳作的人从他们最开始来的那一边接二连三地涌进水库里,符合去水库游泳条件的大孩子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溅起哗啦的大水花。

    “可是鱼还是在海里啊,它怎么跑到天上去的呢?”阿鹏提出疑问。

    阿离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她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这条鱼要怎么飞到天上。受下面人群嬉闹声的吸引,她转移了话题:“太阳下山了,你要回去吗?”

    阿鹏点点头,看了一眼已经跑的很远的牛,转过来问她:“你要骑牛吗?”

    见阿离沉默,他又补充道:“骑牛很好玩,哥哥以前经常带我去骑牛。”

    语气里是希望她能点头的意思。

    阿离有些害怕,密集地眨眼。那是她的习惯,一紧张或着一撒谎就会眨眼。阿离不想骑牛,但是她又不希望失去了哥哥的阿鹏失望,于是道:“下次好吗?下次我把我姐姐带过来,我们一起骑。”

    “好。”阿鹏没有疑问地点了点头,晒成麦色的脸上似乎因为经历过悲伤事情而透露着不符合年纪的稳重。

    这个看起来温柔的水面在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突然张起血盆大口吃掉了阿鹏的哥哥,阿离想,她再也不会喜欢这个水库了。

    3


    临近开学的时候,晚稻播种的工作已经完成,绿色的秧苗整齐划一的列队站在光洁的水田里,大孩子们坐在草垛上抱怨整个暑假都在干活,而因为年纪还小的关系没有被委以重任的小孩们则一脸茫然地度过了一个无事可做的暑假,到最后还趴在夜晚的草丛里寻找夏夜最后一只萤火虫。

    阿鹏家住在碗外面的水泥马路的对面,阿离没有去过,只是在一次赶集的路上遇到了从桥上过来的阿鹏。阿鹏指给她看他家的位置,但是在一排排长的类似的白瓷砖两层楼房群里,她实在不知道阿鹏所说的“我住在那里”指的是哪里。

    只要阿鹏来这边放牛他就会在竹林下的小道上叫阿离的名字,要是有闲的无聊的大孩子在外面乘凉,就会笑嘻嘻地拿两人打趣。

    阿离就越来越讨厌这些总是欺负她的大孩子,于是一整个暑假不是在跟着阿鹏去放牛就是一个人在屋后的沟渠里玩水。

    牛她一次也没坐过,幸好阿鹏也没有再提起乘牛的事情。但是阿鹏讲了他的很多事情,因为跟自己的经历完全不同,阿离听的很认真。

    阿鹏的爸爸妈妈都在外地打工,有时候过年会回来,有时候连过年也不会来。但是阿鹏并不在意,因为他没有经历过爸爸妈妈一直守在身边陪着他长大,因此印象中爸爸妈妈出远门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何况他有哥哥和奶奶。

    哥哥对阿鹏很好,因此取代了阿鹏记忆中本来是留给爸爸妈妈的位置。哥哥会教他写字,会对着欺负他的小孩生气大骂,会因为他玩的错过了吃饭的时间而骂他,晚上会抱着他睡觉夏天赶蚊子冬天盖被子。别的小孩都羡慕他有一个好哥哥。

    去年夏天,奶奶让哥哥去给住在隔壁村的姑姑送猪肉,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阿鹏到死都记得,那天他在桥边掷石头玩,哥哥提着一大袋猪肉路过,督促他赶紧回去写作业。他虚应了一声,没动,远远地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一年多没有回家的爸爸妈妈。

    阿鹏无数次地想象着,哥哥沿着水库上面的小路往回走,看到日落,受到吸引所以才下到水库里。

    “你不是说哥哥游泳技术是最好的吗?”

    阿离很疑惑。

    “七大爷说是水鬼找替身,找到哥哥了。”

    “为什么偏偏是你哥哥呢?”

    “别人也不行啊!”

    “那你爸爸妈妈回来了吗?”

    “回来了,但是很快又走了。他们要挣钱。”

    阿离沉默了。

    爸爸妈妈也是要挣钱才把她和姐姐送到乡下。

    “那你怪他们吗?如果他们在的话,也许你哥哥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们不挣钱,我们都会饿死。“

    所以,他不怪对吧!

    暑假就这么过去了,马上阿离就要面对她的新同学。

    新的学校是以前地主家的一整套四合院,两层楼的木质结构,从大门进去开始,一直跨脚过门坎,经过一个一个的天井,在明暗明暗的视觉交替之后,最后到了阿离的新教室。

    地面没有水泥,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一个个泥疙瘩因为走过的人太多的缘故而结实光滑,就像妈妈用来按摩的指压板上的小笋。要是谁不小心一屁股跌在地上,能疼一个星期。

    四面的墙上能看到裸露的泥土,墙面因为孩子们手上的油脂堆叠的关系而变得光滑。

    看着这样的校舍,阿离委屈地快要哭出来。她要回家,要去以前贴了地板砖和瓷砖明亮的学校,不要在这个阴暗肮脏的教室里上课。

    “阿离。”爷爷去老师办公室了领书了,她一个人站在装满了陌生脸孔的教室里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阿离惊喜的发现阿鹏跟她一个教室。

    “你也在这里上课吗?”阿离一瞬间从刚才的委屈里挣脱出来,跑到阿鹏的桌子面前打招呼。

    “是啊!”阿鹏麦色的脸上也同样惊喜。“太好了,我们放学可以一起回家。”

    阿离想了想阿鹏家的大概方位,好像不是一个方向啊!

    阿鹏成了这个新学校唯一的惊喜,老师还惊奇的发现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于是和刻意的又把两人安排在一张长桌上。就是同桌了。

    因此,因为根据身高排位而只能坐在第一排位置的两人也没有觉得那么伤心了。

    “我现在每天都喝牛奶,妈妈说很快我就会长得跟我哥哥一样高。”阿鹏把盛着米粒的饭盒放到众多饭盒中间,跟阿离诉说了自己的长高计划。

    阿离把自己的饭盒紧挨着阿鹏的饭盒摆着,这样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不怕找不到饭盒了。

    学校要求每个学生自己带米,然后统一由食堂蒸好,到第四节课下课后来取,那时米就会变成热腾腾的饭,空气中就会弥漫着壮观的白米饭的香味,仿佛整个学校就是做酒的作坊。

    阿离去参观过做酒的作坊,在发酵之前蒸好的米饭像小山一样堆在地上,热气腾腾散发的就是这个味道。

    “光喝牛奶是不行的,还要看你爸爸妈妈高不高,这个跟遗传有关。”阿离把平时从姐姐那里听来的话鹦鹉学舌地告诉阿鹏。

    阿鹏似懂非懂地沉吟片刻,道:”我爸爸妈妈都很高,哥哥也很高,所以我也会长的很高。”

    阿离点点头,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鹏开口闭口都会提到他的哥哥,渐渐地阿离会在脑海里自行描绘出阿鹏哥哥的样子。

    像数学老师那么高,但是又没有那么瘦,喜欢穿蓝色的上衣和牛仔裤,脚上永远穿着同一双吸满灰尘的帆布鞋,手特别有力量,打架的时候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像长满了青藤一样爆起青筋,看见的人都会感到害怕。

    大致的形体在脑海中已经描绘出来,就剩脸了。

    阿离扭头问道:“你有你哥哥的照片吗?”

    “没有。”阿鹏苦恼地低头,陷入沉默。

    阿离也跟着沉默不语。

    所以他才会记不起哥哥的长相了啊!阿离有些同情阿鹏,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是全家一起照了全家福就好了。”阿鹏心情低落道。

    为了逗阿鹏开心,阿离想起书包里那本全新彩绘的葫芦七兄弟。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道:“喂,最后一节课老师说她有事不能来上,我们一起看葫芦娃吧。”

    阿鹏本来像熄了火的眼睛里又重新窜起火苗。使劲地点了点头。

    阿鹏喜欢听各种故事,翻来覆去的 反复听也愿意。他喜欢冒险的故事,英雄的故事,所以美猴王葫芦娃神笔马良的故事他都爱听。

    阿离很开心阿鹏重新提起精神,但是一想起那条已经在胸部长出翅膀的鱼起飞的地点还没有想好,她就又开始苦恼起来。阿鹏可千万别想起这件事。

    阿离去学校的路上,要穿过一大片的水稻田,路的两边栽满了黄瓜藤架子,偶尔碰到嘴馋的路人会顺手摘一两根,然后马上就会被远处的看家狗发现,做贼心虚的路人就会灰溜溜地藏着黄瓜就从旁边的岔路上跑了。

    阿离左手拎着装了菜和米的食盒,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并肩走着,讨论今天要交的作业。

    “阿离,阿离……”身后传来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开玩笑的此起彼伏用怪里怪气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阿离最讨厌这几个人了,明明在姐姐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却偏偏在姐姐没在的时候开玩笑地揪她的头发扯她的书包,还用怪里怪气的声音叫她的名字,仿佛她是老人口中需要用声音驱赶的游魂。

    “阿离,叫你呢!你的小男朋友呢。”

    说完,几个人又自以为是地大笑起来。阿离气嘟嘟地鼓着脸,不搭理这群无赖。

    突然,左手里的塑料袋被迅速抢走。一个比阿离高两个头的男孩子飞快地跑在她前面,手里炫耀地拎着她的饭盒。

    几个同伙又爆出一阵嘻嘻哈哈的大笑。

    “阿离又要哭了。好哭鬼,难怪你爸爸妈妈要把你送到这里来,原来是因为你爱哭,他们不喜欢你了。”

    他们用一贯的语调和言论攻击她,阿离鼓着腮帮子,眼睛憋的通红,就是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她才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妈妈说等下个学期就会让她搬回城里,妈妈说她来这边只是暂时的寄住。她这么好吃会把爷爷吃垮的,妈妈说那样多不好意思啊!

    可是听到这些“你被爸爸妈妈抛弃”的话,阿离还是忍不住伤心。泪水像是从心底泵上来的下水一样,骨碌碌地充满了整个眼底,很快眼眶就装不下这些眼泪只能顺着睫毛掉下来。

    阿离气愤地握紧拳头,想使劲把眼泪逼回去,可是心里就像被人扔了一块像泡腾片那样的柠檬糖,酸涩的气泡一个劲地往上冒。

    “阿离,你哭啊,你哭了我就把这个给你。”

    那些人笑嘻嘻地大叫着,拎着饭盒在她面前示威地晃来晃去。他们对于这种事情乐此不疲,仿佛一定要看到阿离的眼泪才开心;一定要看到阿离丢脸地抹眼泪呜呜地低声抽动着肩膀才觉得心满意足,他们天生需要这些恶趣味来弥补生活的无聊和转移老师和家长的怒骂。

    阿离使劲地握紧双手,不说话。

    她不能认输,也不能让这些无赖看笑话。

    凭着从未有过的倔强阿离忍住了哭泣,那些人觉得无趣,最后决定把餐盒挂在高高的黄瓜架上,扬长而去。

    旁边地同伴同情地拉了拉阿离的衣服,可是阿离只是愤愤地看了一眼被挂在遥不可及的木叉上的饭盒,赌气地撇过头,一步一步,狠狠地朝学校走去。

    她才不会向这些人认输。

    从阿离跨进教室的那一刻,所有声音奇怪地都消失了。本来吵得在隔壁天井就能听到的声音,此刻像是有人拿着遥控器把音量调到了最低。

    每个人都用奇怪地表情看着阿离,然后又和旁边地人用像蚂蚁挖洞那样的声音跟身边的人说话。

    无处不在的不自在。

    阿离顺着一些人的视线看向右边的黑板。

    黑板正中央写了阿离和阿鹏的名字,用巨大地爱心圈起来,旁边用红笔小字写了“我们相爱了”。

    阿离的脸因为看到这样的场景瞬间被怒气憋得通红。

    她的手因为用力的自我控制而变得颤抖。突然全班又窜出一句暧昧的“哦~~”

    阿鹏站在她身后,也看到了黑板上的字。

    阿离转头愤恨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要刻意展示自己的怒气一样用很重的脚步声走到讲台,又重重地拿起黑板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

    班上对于她和阿鹏的谣言从他们同桌开始就有了,后来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巧合而让两个人的绯闻喧嚣尘上,昨天她和阿鹏一起看葫芦娃时因为看得入迷,阿鹏不自觉地把手搭在了阿离肩膀上,因为是在第一排的缘故,全班见证了这一堪比情侣之间的亲密举动,因此才会有好事者在今天画出这样的图案。

    阿离从来不将这样的玩笑放在眼里,她知道自己下个学期就会转学,到时候这些无聊的话就会像风一样被扔在脑后。而且她也不希望因为这样无聊的事情而让失去最好的朋友。

    阿鹏很多秘密都只跟她讲,她很喜欢这种被人当作值得信赖的人看待。

    可是对于刚刚被几个无耻的高年级欺负过的阿离,这样的事情无疑是在已经被不满情绪吹得膨胀起来的气球上压了一块石磨板,气球的弹力到了极限,终于“砰”地一声炸得粉碎。

    “以后,谁要是再做出这样的事,我就对他不客气。”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的嗓音配合凶神恶煞地表情吓唬住了下面所有的同学,所有和阿离眼神对上的人都不自觉地把头低下来。

    “什么嘛!”这些人嘴里嘟囔着,不再看阿离。

    阿离也不理会门口的阿鹏,走在座位上就趴下了。

    去死吧去死吧!!

    阿离在心里愤怒地咒骂所有人。

    她恨死了这个学校,恨死了这个地方,她再也不要留在这里,她要回去!!

    阿离又想起以前学校的同学,眼泪终于忍不住在眼角流出,浸湿了袖口。

    “阿离,你要不要去放饭。”阿鹏拿着饭盒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离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她打定主意,在离开之前不要和这里的任何人说话。

    等了半晌,阿鹏只好一个人拎着饭盒出去了。

    这里的一切糟透了!

    临近正午,第四节课还没有下课,空气中饱满诱人的白米饭的香味以食堂作为发源地,四散开来,侵占每一个人的嗅觉神经,让人无法专心。

    终于下课铃一响,所有人像打开闸门的洪水冲着食堂奔涌而去。阿离冷眼看着像饿死鬼投胎的其他人,没有起身。

    旁边地阿鹏奇怪地问她:“阿离,你不去吃饭吗?”这是他今天跟阿离说的第十句话,前面九句都是有去无回,这一句依然不例外。

    阿鹏搔了搔后脑勺,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离开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阿离这才慢悠悠地朝与食堂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的米还和黄瓜一起挂木叉上呢,今天不免要饿一顿。

    阿离穿过空荡荡的一个一个天井,出了大门最后在远离大门和正路的墙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肚子里的饿虫已经蠢蠢欲动,阿离能做的只有忍耐。

    一边不断地捡起石头仍向前面的河里,一边赌气地念咒语“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如果向恶势力低头,她就永远在这个地方抬不起头,所以必须要咬紧牙关忍耐。

    深蓝的天边悠然的飘着几朵白云,田野里清新的空气和安静地氛围渐渐平息了阿离的怒气。阿离愣愣地看着天空出神,忘记了要往河里扔石头。

    在空荡荡的蓝天下,她又想起那条会飞的鱼。

    要是她就是那条鱼该多好。

    阿离不无羡慕地想。

    这样她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辈子不回来。她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跟着飞机,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下飞机去干什么?他们下了飞机又去了什么地方?阿离一直很好奇。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和爷爷一听到她走了一定会愤怒地惩罚那几个小兔崽子,是他们逼走了她。那时,就算他们后悔得大哭,她也不会再回来。

    此番一想象,阿离心里舒畅多了。

    念头又转到阿鹏身上。

    阿鹏低头沉默不语的样子很可怜。如果她走了,阿鹏又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牛。再也没有人听他讲那个变成水鬼的哥哥,也没有人再告诉他那条会飞的鱼后来怎么样了。

    阿离开始想故事的后续。

    那头会飞的鱼,后来长出了翅膀,冲破了东海海面的束缚,开始像鸟一样在天空上自由自在的飞翔……

    不好不好。阿离皱着眉头,在脑海里删去了这段文字。东海里住着龙王,不适合作为它飞天的地方。

    到底在哪里好呢?阿离无意识地转动着眼珠。应该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阿鹏也不会想到的地方,要是说东海,他肯定认为是从故事书上抄下来的。

    尽管故事是假的,但是会飞的鱼是真的啊!阿离不能忍受阿鹏的怀疑,嘟囔着又开始往河里扔石头。

    都怪阿鹏,要是他不把手搭载她肩膀上就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不对,应该是阿鹏就不应该在她家下面大声喊她的名字。直接悄悄地去她家叫她就好了嘛!这样就不会被隔壁那些可恶的人嘲笑,他们也不会像发现惊天大秘密似地每天开她的玩笑,她也不至于到现在没有饭吃。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阿鹏的错!

    阿离撅起嘴,狠狠地往河里扔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落水发出沉闷的扑通声,让阿离心情好过了一点。

    温暖的秋日晒得人昏昏欲睡,阿离靠着墙角闭着眼睛享受阳光温柔的抚摸,风阵阵吹送甘甜的青草香,耳边响着有序的水流声,她很快忘掉了饥饿,进入大自然的梦里。

    室外活动的人开始变多,阿离被噪杂的嬉闹声吵醒。

    这么快就吃完了?

    朝远处吃完饭开始游戏的学生们投去不满的视线,肚子里饥饿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阿离,原来你在这里啊!”阿鹏惊喜的声音从左侧传来,阿离烦躁地侧了一下身子以表示她现在不想说话的决心。

    “阿离你是不是没有吃饭?”

    阿离这才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捧着饭盒做什么,难道要炫耀他已经吃过饭了吗?

    阿离这么一想更加不想跟阿鹏说话了。

    “那我们一起吃吧。”阿鹏挨着她坐下来,打开饭盒,土豆丝和煎蛋的香味立刻四散开来。

    “你还没吃饭?“阿离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的饭盒。泛着油光的白白的土豆丝和鸡蛋很清楚地分居两旁,仿佛都在尖叫着“快吃我快吃我”。

    “我听王小白说你的饭盒被抢了,今天没有饭吃,所以一直在找你。我们一起吃吧。”阿鹏递给她一双筷子。

    阿离本来想赌气地拒绝被一顿饭收买的事情,她刚刚还在生他的气呢!但是已经在口腔泛滥的口水堵住了喉咙口,最后只能别扭地接过筷子,嘟囔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有两双筷子?”

    “哦,王小白吃完了,我找她借,筷子已经洗过了。”

    阿离接过阿鹏用饭盒盖子分出来的菜和饭,夹了块鸡蛋放进嘴里,从早上积累下来的怨气突然消散的无影无踪。

    她又觉得阿鹏是她再这里最好的朋友了。

    最后吃饱了的两人都心满意足地坐在石头上晒太阳。

    “阿离,我找到我哥哥的照片了。”阿鹏得意地朝她笑了笑,神秘嘻嘻地从裤子的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白纸折起来的四四方方的东西。阿离猜里面就是他哥哥的照片。

    等阿鹏把折叠起来的纸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张红底的小照片,照片里只有头和肩膀,属于阿鹏放大版的五官摆出严肃的表情盯着两人,嘴巴紧紧闭着,像正在积蓄力量一般,阿离猜他拍照时下面的手一定紧紧握着。整齐的刺头就像田里被割过的水稻留下的根部,当然没有那么长。确实是让人看了望而生畏的一张脸。

    阿离看完吁了一口气,脑海里的人物画像总算完整了。“你哥哥看起来好厉害啊!”阿离忍不住赞叹道。她一直幻想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哥哥,这样高年级的人再欺负她,哥哥就会去教训他们。

    “是吗?”阿鹏因为她对自己哥哥的夸赞而高兴地尖起了嗓子。“我哥哥是很厉害的,以前在学校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回去告诉哥哥,第二天那些人就会马上来找我道歉,而且哥哥背着我做这个……”阿鹏双手撑地做了一个伏地挺身的姿势。

    看到阿离眼神中闪烁的崇拜的光芒,阿鹏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要是哥哥还在的话,今天那些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阿离的脸和阿鹏一样因为这个话题而兴奋地通红。”可是我不是他的妹妹,你哥哥肯帮我吗?“

    “会的。肯定会的。”阿鹏信誓旦旦的点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我跟哥哥去说,他肯定会帮你的。”

    “要是你哥哥还在就好了。”阿离由衷地感叹道。

    这句话像冷水,瞬间浇熄了热络的气氛。

    阿鹏又陷入沉默不再说话,看着河面的眼睛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肯定也在想“要是哥哥还在就好了”吧。

    阿离往河里扔了一个石头。石头噗咚一声,消失在水里。

    4


    阿离倒完垃圾回来,奇怪地看到教室里本来应该在搞卫生的同学围成一个圈,中间传来打斗声,旁边的同学不知所措,还有在说“不要打了”的。

    阿离赶紧跑过去,吃惊地看到阿鹏正和班上一个经常找他麻烦的男生扭打在一起,两人脸上都挂了踩,彼此揪着衣服喘着粗气,谁也不肯退让。

    “整天把死人的照片带在身上,看着就让人恶心。”被阿鹏揪着衣服领口的高个子一脸嘲笑地道,说完还朝阿鹏脸上吐了口水。

    “你闭嘴。”阿鹏气的眼睛发红。“赶紧跟哥哥道歉。”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哥哥?我去,难怪我觉得你身上有臭味呢?跟你哥哥一样。唉,你们看了没有,他哥哥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到处都是苍蝇,肚子鼓得像个皮球,眼睛睁得像吊死鬼一样,脸白的像鬼,哦,不,就是鬼啊,水鬼,水鬼!”高个子挑衅的像念咒语一样大叫着水鬼,煽动旁边看戏的人一起叫。

    阿鹏咬得后槽牙都要裂开,大叫着使出全身力气把讨人厌的高个子往后推,无奈身高悬殊却没有把对方推到,两人又脚步凌乱地厮打在一起。

    阿离着急得不知道要怎么帮忙,突然看到躺在地上的照片,吓得赶紧冲过去捡照片。

    那可是阿鹏最宝贝的东西。要是踩坏了可怎么办!!

    在她把照片抓进手心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却不想打架的人一脚踩在她的手背上。

    阿离吃痛大叫一声,这时老师已经赶来,迅速把打架的两个人分开。

    阿离捧着自己因为疼痛而颤抖的手,一个劲地抽气。

    这一脚是因为打架的人重心不稳不稳实实在在踩上去的,很快,手上就开始肿起,出现淤青。

    老师训斥完两个人,让他们去办公室等着家长来领,然后这才有心思看阿离的手。

    看着已经肿起的手,嘱咐了几句回去涂药的话,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说他们打架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阿离眼里堆着眼泪,把握着照片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却没说话。

    如果老师知道照片的话说不定会把照片收回去。大人一定也觉得每天把过世人的照片带在身上时不吉利的吧。更何况这个照片还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

    阿离一直等到阿鹏的奶奶来接他,然后安静地跟在两人后面,她一直还没有机会把跟阿鹏说话,所以也没有机会把照片还给他。

    她想如果阿鹏发现照片不见了一定会到处找,说不定还会摸黑去学校找,所以今天一定要把照片还给他。

    阿鹏的奶奶在和老师道了歉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一个驼背一个矮瘦,两个人在前面安静地走着,谁也没有发现后面跟着的阿离。

    过了桥,一直到两个人进了一栋写着花好月圆合家欢乐的楼房。阿离这才停住了。

    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章法横七竖八立着的其他房子,远远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她不能像阿鹏在竹林下叫她名字那样大叫着他的名字,她又不想被阿鹏的奶奶发现,所以只好等阿鹏出来。

    果然,很快,阿鹏就急匆匆地跑出来,往学校的方向跑去,脸上的伤上了紫药水,像补丁一样把他的脸变成了难看的样子。

    他没有看见阿离,只是着急地往前跑。

    阿离想他是发现照片不见了,赶紧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喊他名字。

    想不到青一块紫一块的阿鹏还能跑这么快,不过幸好他还是听到了阿离的声音,在桥上停了下来,转过身才看到追上去的阿离。

    “阿离?你怎么在这里?”

    阿离跑的气喘吁吁,被踩过的手已经肿得像刚出炉的馒头,但是颜色不好看,烫烫的,鼓胀鼓胀的。

    “你去找照片吗?”

    “是啊!”阿鹏明显地把着急写在脸上。

    阿离把已经出汗的手心往身上擦了擦,这才从兜里把照片拿出来递给阿鹏。上面的灰已经擦干净,幸好没有被踩过,所以看起来仍跟之前一样。

    阿鹏惊喜地接过照片,很快又疑惑地问她:”照片怎么在你这里。”

    阿离骄傲地扬起头,说到:“这是秘密。”

    不管怎么说,照片还是重新找回来了。

    两人一边沿着河岸走着一边聊着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话题。

    打架的原因很简单,阿鹏不小心把抹布上的水撒在了高个的脸上,两个人平时也不对盘,三两句话就打起来了。

    高个很无耻地一直拿哥哥的事情攻击阿鹏,两个人最后才发展成那样的局面。

    “老师跟奶奶说,哥哥的死对我造成了心理阴影,平时最好不要在家里谈起哥哥的事情。”

    “啊!怎么可以这样。要是谁都不说的话,慢慢的大家就会忘记。”

    “哥哥一定会很伤心的。”阿鹏情绪低落的道。“哥哥才那么年轻就死了,他一个人一定很孤单,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他的话,哥哥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我想要一直记住哥哥,我长大之后想要变成哥哥那么强壮,做所有哥哥可以做的事情。可是……“

    ”……如果大家都不说哥哥的事情了,我最后也会忘记的。对吧,我最后也会把哥哥忘记!“阿鹏悲伤地望着阿离。“哥哥一定会怪我的。”

    “不会的!”阿离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快要哭出来的阿鹏,只好一个劲地说“不会的”。

    突然,她想到一个主意。“阿鹏,你知道哥哥现在埋在哪里吗?如果你亲自去跟你哥哥保证,你不会忘记他,那么你哥哥就会知道你一直在担心他,这样哥哥在那边就不会觉得孤单,也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阿鹏的眼睛因为阿离的建议而放出了光彩。

    “对!”

    于是两人改变了方向,朝水库后面的坟山走去。

    天色渐暗,当他们找到那片巨大的石碑林的时候,太阳正打算收回最后一束光线。

    这里新来的住户不难找,因为土堆上的草还很稀疏,下葬时插着的招魂旗还在。

    两人几乎不需要检查石碑上刻的字就能断定正前方那个几乎是这里最高的土堆里面埋的就是阿鹏的哥哥。

    土堆之间可供行走的路很狭窄,两个人东倒西歪,很艰难才走到那个依旧棱角分明的石碑前。

    面对几乎高过两人的青色石碑两人一下不知所措起来。

    这里是逝者安息的场所,面对死亡,即使是小孩,也本能地敬畏起来。

    阿鹏学着大人跪下来,阿离有样学样。

    “哥哥……”才叫了一声,他眼眶就红了,带着哭腔道:“哥哥为什么要下去游泳。要是那天哥哥直接回家,你一定会看到我在房间乖乖写作业。奶奶一直等你回来榨油,可是到很晚……呜呜呜……很晚的,时候,七大爷说你,淹死在,在水库……呃呜呜呜……我已经,可以帮奶奶放牛了,爸爸妈妈回来了,妈妈一直哭,你不是想要一双球鞋吗?妈妈买了你最喜欢的绿色,呜呜呜……”

    阿鹏把这一整年积攒的泪水都用上了。从他理解哥哥不会再回来这个事实之后,阿鹏就变得沉默寡言。一个人默默地承担了哥哥之前的角色,可他毕竟不足以代替生活中跟空出来的这个位置,他没办法扛起两摞的稻草,也没有办法熬一大缸的猪食。丧期过后,爸爸妈妈又离开了,大人们回归日常的平静,哥哥渐渐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阿鹏什么也抓不住,就像他半夜哭醒一样,他不停的跟别人讲哥哥的事情,却依旧抵不住时间的无情。

    奶奶不再让他提起那个名字,之前和哥哥玩的好的朋友也不会在晚上到门口等人,最后连挂在墙上的照片也收起来了。

    阿离看到阿鹏哭的伤心,她也跟着哭。

    天呈青白色,空气冷下来,山风溜过树尖,把小孩可怜又悲戚的呜咽声带向远方。

    “哥哥,我好想你。”

    5


    三年级,阿离第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在谁也没注意的时候,阿离长大了。

    她不再因为姐姐丢下她肚子出去玩而恼火,也不因为隔壁大孩子们无聊的恶作剧而生气,更不会因为爷爷的啰嗦转身就走。

    阿离默默地,仔细观察每一个人。姐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长皱纹可是姐姐不喜欢所以总是不笑,二栓额头上有个小坑据说是走路太快被石头磕出来的,爷爷的手又粗又糙,像长了小刺一样。

    阿离想,如果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死了,她都会很伤心。死亡从此在阿离的心中有了具体的含义。死亡会带来痛苦,会让人总是想哭,会让人心口发疼,会,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那条会飞的鱼就是从水库里起飞的,它要去外面看看,所以飞上了天。”

    “那它在水库里见到哥哥了吗?”

    “不会。你的哥哥早就不在水库了。”阿离认真道:“哥哥已经投胎转世了,他会变成人,重新长大。到时候你要是还能认出他,哥哥已经变成弟弟了。”

    “我一定可以的。我能认出哥哥的。”

    “我相信你。”

    阿离依旧向往远方。她和阿鹏凑在一起的时候,最后总要讨论一下那条鱼现在的方位,有时候是在放牛的时候。

    “应该到了美国。”

    “美国是哪里?”

    “很远的地方,有很多长了金色头发的人,跟我们不一样。”

    “诶!”

    有时候他们趴在稻草堆上讨论。

    “我猜它今天到了我爸爸妈妈的城市。”阿鹏猜测。

    “你爸爸妈妈在哪个城市?”

    “不知道,但是那里有很多人,不过都是跟我们一样黑头发的人。听妈妈说,那边有飞机。”

    “鱼会不会和飞机撞上啊?”

    “应该不会,它长了眼睛。它会躲。”

    有时候他们一边捡柴火一边讨论。

    “也许那条鱼现在正经过你以前住过的城市,那里有什么?”

    “有我以前上学的学校,学校里有个大花坛,我在花坛里埋了一只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麻雀。”

    “你怎么知道它死了?”

    “它不动了啊!”

    “也可能是装死。本来想等你们走开了再飞回去,但是你把它当作死鸟埋起来了。”

    阿离一想到那只鸟可能没有死,心情就低落起来。“是我害死它了吗?也许它的妈妈还在树上等它回家。”

    阿鹏不说话。

    “也许,它还有个弟弟。”阿离又想起阿鹏的哥哥,想起那只鸟的弟弟也许像阿鹏那样焦急又悲伤地等它回家。

    有时候他们在写作课上讨论。

    “阿鹏,那条鱼现在飞到哪里了?”

    “不知道。等我们长大了,就可以去找这条鱼了。找到了就知道它在哪里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不知道,18岁成年,你数数。”

    阿离掰着手指头数了几遍。

    “还有这么久啊!”

    是啊,离他们长大,还有无数个或悲伤或美妙或奇特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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