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戊戌实不平凡,多少尚温存的瞥证,转眼之间便即成了纪念。而在这许多明灭之中,九十四岁金庸先生的离世是最出我意外的。
或说作家笔下得人物愈是鲜妍跳脱,作者便愈能在幕后淡去得从容。我本未赶上见证他作品次第诞生的时代,是以心中总觉金庸先生既已封笔,那便已是无所谓生死的了。但当一种铺天盖地的悼念席卷而来时,我依旧觉得不知所措。
封存的年少时光如砉然再度开启的地宫,隔世的氧气弥然透入,瞬时间色彩沉降,诸想蝶化。我只怕不做一些挽留,那张讣告便要如黑洞一般,将他身周那些亮烈的星子人物又都收了去。
是以我想回忆一下自己尚在青春的许多年里,和金庸小说的种种因缘。
儿时为着上学近,我常住在爷爷奶奶家。爷爷爱看武侠小说,爸爸便时常几套几套地孝敬过来——而他不提防的是爷爷眼已老花,看书缓慢,送来的那些小说倒是大多便宜了我。
接触武侠小说而言,我在同龄人中或算早的——十四岁便已读完了金庸的全集。至今尚记得第一部看的是《神雕侠侣》,从“越女采莲秋水畔”,一径直下,止于襄儿一滴欲收不能的眼泪而终。此时想来,颇羡慕当时的自己,能在纯粹地领略阅读中,带着未知与好奇跟随作者的安排卷入这样好的作品。儿时只觉顿挫快美,晓畅难言,而如今看来,金庸先生其实已在我开卷时便自作了定场。
正如开篇那首欧词,他的作品往往起得平稳(越女采莲秋水畔),承得润丽(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能自细目中用情(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而后自情味里出脱(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及至收束,乃得浑不着力(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虽然金庸本人于诗词一道并不上佳,但这样的捭阖吐纳,却在此后很多年给了我许多释诗的灵机。
青春期的我是个叛逆又敏感的孩子,带着一种被注视妄想的自命不凡,小心翼翼地标榜着特立独行,如今想来,实在是不太讨喜的。那一段年光里的许多情肠都已今是昨非,令我回想尴尬,只有读武侠时的种下一些欢喜根延叶递,娓娓流续了下来。
我自小读书记识颇佳,能就小说中各类细节与男孩子们辩答不怠,罕有败绩。是而后来一位好事的男生排班级中的金庸人物谱时,也在十四部天书中分了我一席字号,当时人称小飞狐——含笑想来,胡斐少年愣头愣脑,逞侠使气,而及至青年却转致温文和悦,诗礼自持,这两部小说里情性的判然割裂却正与我的成长踪迹相似。
只当然,那一部大胡子是实在长不出来的。
就着胡斐的考语,那时的我喜爱着程灵素:对那个容貌不美,身材板瘦,只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的聪慧少女的许多怜惜,现时想来,或者也与斯时我心中隐隐的自卑有关。
在初中课余乱写的武侠小说中,我为自己安排的投射永远是个清隽的文弱少年,天真而好强,带着一股子涉世未深的倔拗——实则越是以烈于男儿自居,或者越是说明对自己的女性特质不自信。
当时的我腹中诗书还不能足以自雄,也并不很善于像许多早慧的女孩样去撒娇用俏,是以对于袁紫衣乃至赵敏之流的明媚式女子总抱有一些警惕的冷怨。我当然是看不到程灵素在感情上自来的幽抑令她常好将话说绝,全不能容人容己略作转圜回避的;也并未觉察她见事太明,致以常自专断,每每要给同伴太强的压迫感——我只是愤愤于胡斐的不识珠玉,重貌轻才,这样脸谱化的解读,成全了我对那个同样被佩服,被侧目,却独独不被当作女孩子的自己的一点隐匿的怜恤。
初三前的暑假里我曾有一次异遇。
在课外的辅导班里课间时无聊,我随笔写下几句诗放在了抽屉里,却不意收到了另一课时同样座位之人的留言。
在这一张通传往来的字条上我自称某某浪子,他自名某某居士,一时从金庸古龙写到新近创刊的《武侠版》,慨谈江海,快论如如,直不知人间换世。如此笔墨之交维持了大半个暑假,最后一天我照例低头去抽屉找寻,却在字条上看到了第三个人的字迹:“好心相告,与你聊天的这位XX居士是个女生,信不信随你。”
因自己身份亦然,我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真相。
我只是很惆怅她不曾告诉我真实的身份和性别,但究竟,我也实不曾知会她我的——冒充男孩子的我们究竟恐惧着一些身份定义,襄儿与西山一窟鬼论交尚要被郭芙数落,而活在许多“应该”里的乖乖女的生活,更从不在童话里。
后来我与这位笔友再未有过往来联系,但这桩故事令我发觉,貌相豪爽,也未必便不能留藏起一周环城样的警觉,而金庸的作品,便是能容我们持剑大笑,浑若无事地护住心头那一点淡怨的。
初中时我有印象的还有一桩事。
大约也是初三,班里两个男生阿洋和阿旭玩网游遇到了一处关卡,称须将一至九填入九宫格,令横纵及对角线之和相等。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与我谈起时我却脱口道:“这不就是黄蓉给瑛姑推算的九宫吗?”
二人闻言大喜,叫我快写下来,我一时间只能记起一句“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其他数字如何摆布却是想不真切了,遂让他们自去寻“黑沼隐女”一节查验。
然而,在两个素来讨厌语文的男生眼里,武侠小说已经是和古文相类的产物。他们生恐见了原文也看不明白,连连央我帮忙。于是那个中午,我们翘了半个午自习,坐了四五站公交车找到了一家有《射雕英雄传》的书店。我取过第三本翻到是页,二人一捧纸,一递笔,看我端端正正将九宫格按蓉儿所说歌诀画出,方才洋洋而回。
斯时每个人掌握的信息都是那样有限,每一点获取都需要经历重重的巧合、追问和寻觅——而也正因如此,这获取方才显得可贵。那是互联网还未普及的时代里独有的快乐。
后来这两个男生我都没再有联系,依稀在校内网看到过阿洋大学毕业便早早结婚有了小孩,而阿旭,我是到读研究生回国探亲时才碰到了一次。
我们的偶遇恰好在他们上学时常翘课去打《金庸群侠传online》的网吧门口。他个子依然没长太高,穿着一身某某水厂的蓝色制服,却带着一种北京小爷的气派很威风地骑在一辆带着挎斗的大摩托车上。
斯时我已从一个脾气执拗的短发少女变成了一个骨相柔驯的长发女孩,他打眼看到我也颇有些没敢认,但当我叫出他的名字时,他便迅速回还了初中那个淘气包的神情。
阿旭比我进入社会早几年,那时已是一名经验颇丰的水管工,听说我要去某公交站坐车,当即很昂然地邀我坐到他那辆打着水厂名字的挎斗里,定要送我过去。记得那日天气很好,风很劲,打在脸上却不寒。这一条街的路途里,我们不能避免地聊起了当年逃课看射雕的旧事,说到乐处,各自呛了好几口风。
叙旧在几声漾着笑音的大咳里草草结束,但上了公交车后我们互相招手告别时也并不伤感,当是所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的景境——虽然后来再也不曾遇见,但至今想来,仍觉得真好。
高中之后,我在学校的校刊担任主编,并自作主张将刊物的半壁江山交付给了武侠,并借着小说的酒杯来安置一些肤浅又认真的小哀乐——我们这一代孩子平生顺遂,少年时代能想象的最大痛楚也不外是交情口角,毕业离散这点不足道的小情味,这也当是消费情怀的青春剧往往套路相类,只能在细节情致的贴合度上判看高下的因由。
在这一阶段,我宣称自己钟爱的人物从程灵素换作了岳灵珊、木婉清和周芷若。
人格而论,三个姑娘实是各有其令人心折之处的,然而在同一阶段之内兼得许慕,则不难看出这喜爱实则不关乎性格,而只在其际遇:她们无一不曾拥有过美好开局,也最终都不曾走到善终,狭义而言是所谓兰因絮果,而放开眼看,也便不外是“物是人非”这种诗词小说里最好用的套路化代入——金庸的小说从不吝于为我们提供追缅忏怅的出口,许多不愿说出的话,不堪想起的事,都可寄以人物际遇放纵地追随一口长气叹息出来。
对于初段读者而言,跳出情节谈人物每是太难,而金庸更是始终保留着自己作为造物主的强势——他的人物固有萧峰般一步步追随自己的性情走向宿命终点的雄能,但大多配角的走向,却往往仍是被主角身周的动势卷动推行着的。
譬如周芷若。
自灭绝命纪晓芙假意与杨逍相好复图杀之可见,师太潜意识中对女弟子的看重往往未必真的在于人品武功,而更多在于其对男子的吸引力,赖得用以谋事。是以若非张无忌的格外关注,以周芷若资历,当也未必会被托以重任——自然,也便不需不断解构自己的人性,将绵密温柔化为政治手段,终于落了个“又敬又怕”的考语。
决定周女命运转折的关注出于的汉水舟中喂饭前事,而在情节设置上,金庸在几次修改时为此亦颇多摆转,周芷若的身份从周子旺的女儿(连载版中芷若固曾与无忌有“我爹爹事败身亡,我命中无公主之份,却又有谁知道我不能当皇后娘娘?”之语调笑)变成孤苦贫女,自来日黑化而改制前生。
以三联版论,船夫之女周芷若的出现与此后的遇常遇春,赴蝴蝶谷并无干系,倒更似是以二人后来的因缘翻回来作铺的传奇小说写法——这样强行戏剧化推动人物,究竟保存着舞台剧以势能博空间的底子,在宿命感上,方之后作《笑傲》中岳灵珊的绵密遭逢,则所差不可道里计。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在一个擅长于勾连巨著的作者笔下,大多数虚构人物引人追想是很难不仰仗本事的。岳灵珊若未下山,其天真灵俏未始不如钟灵;而周芷若如不黑化,清丽羞涩,则无外乎又一程瑶迦——回到人世间也是如此,在许多被时间打败的爱情面前,人们爱上的究竟一个人还是一桩桩事,实则甚难分辨。
倘无许多令人惋伤的际遇,许多对人的观感或者也便不复如是了。
高中以后,因《今古传奇武侠版》的缘故,我混迹于一个叫“九阳村”的论坛,而后随着服务器搬迁跟到了“21世纪侠客社区”——那曾是武侠最兴旺的社群。
因为一次偶然的诗会,身为北人的我来到了华南分会,并常驻于是。在版主独孤梦的建议下,一干人兴社联诗,一如明末清初随园门下那些莺莺燕燕,格局不大,却也自有一番尔汝怨慕的小情调。
那段时间算是我平生最具介才女气的时段,掌持诗社的女孩子共有四个,我行三,因诸人推爱,遂称社长。我兴办过许多次写金庸人物的诗会,也曾格外不厌其烦地教授后来的小孩子们格律平仄——是以直到今日,依然有时冷不丁被认出,并唤起一句师父来。
以我现时一种懒于交际的孤冷心性回头想起那段时日,倒也并不觉得多么尴尬。及笄的好年纪,有些芬芳明媚的酬答往来才并不屈枉。
或许因为那一阵浑闹的际遇,此后于我而言,武侠与诗渐相绞缠,直难分别。
我于大三时因一次意外的发帖进入了网络诗坛,结识了一众朋友,就中便有网上流传的金庸人物诗谜作者问余斋主人。
问余左诗右词,均能倜傥俊爽,点将录谓之双枪将董平,虽以金庸诗名世,其能却远不止于此。她健笔捷才,人称人肉作诗机,创作盛时作品数量浩如烟海,我也并未读全,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却并非那些鸿文雄制,而是晋南行记中的一首犯了孤平而坚不肯改的口占。
“天涯不见见如何,一见一生误太多。
纵已无情冰作骨,风陵渡上畏经过。”
谓风陵渡,写的自是郭襄。情之一字痴极乃无,而终不曾薄。观照而后见苍生,复从苍生返影,是为真寂寞。
我以为,这是武侠的真味。
此后许多年,我更在武侠中见到了金庸想让我们看到的家国尘想,世故人心,但那都已于少年时代无关。
我印象中自己不愧于侠之一字的最后骨相也在大学——大三那年,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大声喝止了一个正在行窃的扒手。
失主是个年轻女孩,经那扒手一瞪丝毫不敢做声。他见她怯懦,周遭也无人愿管,索性更加猖狂,推搡着人群骂骂咧咧着直接向我走来。我只记得当时四顾之下,遑论乘客,连司机和售票员都不曾看我一眼,只好手里握紧了书包里的一把20cm的铁尺子,一边强自镇定地瞪着他,一边几回挪步,急匆匆在下一站下了车。
然而回头看时,那人也尾随我而来。我慌不择路,也不敢走地下通道,一路小跑穿过汽车穿流的二环辅路慌不择路地上了另一辆公交,方才甩掉了那扒手。
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自己遇强生怯,实在愧对了看了多年的武侠小说。在论坛上与诸人相告,诹有一首打油诗。当头称自己“纵是诛妖剑未成,爱于宵小眼中横”,还被网友戏称圣火令铁尺女侠,但想起当时死死攥着那把尺子时掌心的汗意,我此时依旧后怕。
如今的我对许多事心存畏意。为了许多不再少年后才渐渐明白的羁绊和珍惜,我不因此愧疚。
更后来的很多年,金庸的世界已换了一种途径陪在我左右。在这个我最熟悉的构架中,我勾连辉想,谈诗刺事,以其自有的对抗张力,那些曾经让我感喟低回的宗派人物,传奇故事已成了我读书思考的另一种利器。
譬如在《谈晏殊》时我开篇说读诗一道到曾用习武作比:“我喜好做批评而多过于鉴赏,因为我总觉得批评自带先手,而鉴赏却属落了下风的阅读,每每不免要陷入只能拆招而难于还手的狼狈境地——诗词鉴赏尤其如此。能作掌中舞的诗人们往往在那几十个字的小结界里有很强的控制欲,而作为失了先机的读者本已如将练门悬于旁人掌下,言及好恶时如不能立于事外,则一切叹息追随都无异自行将内力打入人家膻中穴,终而只好受制于人。”
这般处女座的清高究竟不够敦厚,下笔前我曾犹疑多次要如何写出才不会太过惹人讨厌,而最终取了这样的说辞,以力势衡量,终究得以说的明白。
而后阐释诗学观我亦曾借了金庸先生的力:“我以为作者太爱操读者的心抑或反之,都不是什么好事。诗为心声,本非营利务虚之道,还是本分老实一些好。能'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自然大佳,但究竟如段誉所说,'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写这篇文章前,我久想对诗词创作的读者视角与作者视角发一番厥词,但究竟我自身也是创作者,深了浅了,总不免失身段,言及此节,凌波微步却实在是极妥帖的套子了。
心中存仁者,眼外笔端方能无欲。有了这一节思虑,此后写文作诗,我便总要想一想段誉——那文气虽也常时灵时不灵,但终究绝不肯恃以求图,也算另一番的不忘初心罢。
数年前我在《有位许承尧》中对自己的创作也曾有这样一段反思:“我的所谓“绝不肯俗”其实完全不是什么好事——紫薇软剑,花巧而已。而就是为了这四个字,我阻在文字障中徘徊了好几年找不到出路。剑磨其锷,专注抹、挽、撩、断,却不知剑之所以为剑,窍要本不在锷,而是锋上点、挑、刺的功夫。
《笑傲江湖》里五岳剑派终以嵩山为首,从佩剑便可看出端倪——令狐冲说泰山用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这是偏匕首的路子,所谓志者刺事;恒山派的轻而柔软,为女性打造,那是闺中幽情;衡山派的剑身弯曲,是剑走偏锋者,仿佛径弃中原,直取西域的小实验;而嵩山派的用剑是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为尖利,这才是自信中正的‘百兵之君”,也是诗的正道。”
如无金庸先生现成搭好的体系,或者我很难豁然想得这般明白。
金庸先生究竟离去了,在我已经不再执着依赖于情怀,却已习惯融和于骨血的年纪里。他拥有自己的宇宙,坍缩作了漫天的星尘,终于倏远倏近,聚散随化,在另一个维次里周旋在了我们尘世中人的身畔。
长大以后我为金庸小说写得诗词渐渐少了,最近一首乃是去年重读《白马啸西风》时所作的减字木兰花,如今看来,却也合适作挽。
“雪衣尘帽。空伞错肩容一笑。
再见何年。长听风珠密款帘。
永宵红灺。曳曳高崖吹未下。
星自潜行。蠹化心尘互杳溟。”
不愿淹没在满屏的呼哀里,许多因缘也终已要慢慢回想,追悼固迟,但该说的,总是要说出来。
此行山长水远,愿先生走好。
金庸与我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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