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北风呼呼的雨夜三个人默默地围着油汀取暖,谁也没有说话。外面的雨不知何时下大了,嘀嘀嗒嗒的雨滴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欢快地响个不停。
男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有好几次他想开口都被自己女人那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有话待会再问吧,让孩子多烤会。”
男人听了自己女人的话便沉默了,他歪着头默默地吧嗒吧嗒地吸着自己手里的烟。
女人伸出自己粗糙但却温暖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黑子那只垂搭在胸前黑瘦的右手。这孩子终于还阳了,手上已经微微有点暖和气了。女人高兴极了,起身去厨房又给黑子倒了杯热水。这天也够冷的,这孩子可千万别着凉感冒。
油汀的温度调的很高,黑子觉得自己的双腿烤得微微有些发烫, 他把双腿往旁边稍稍挪了挪,他想避开油汀的直接烘烤。
“热了,是吧?”
女人温柔地询问着黑子,她的眼睛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柔与怜爱。
黑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他依旧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在温柔的老板娘面前黑子丧失了语言能力,他不想说话,他贪念着被眼前这个女人关爱的滋味。眼前这个女人多么像他那早已不知去向的妈妈啊。他在她这儿可以偷点妈妈的爱。
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呢?
女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着黑子为何黑天瞎火的下雨天不回家,偏偏要站在屋檐下受冻。
黑子抬头看了一眼女人,他还是一句话不说。
女人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这次黑子又抬眼看了看老板娘,但那眼神却是空空洞洞的。
无论女人怎么询问,黑子始终不愿开口。因为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心里很明白就算告诉了他们又能怎样。出于怜悯,他们可能会帮助他,但黑子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只希望女人能给他一点妈妈的爱,这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但是他不能说,不能要。
黑子默默地坐在油汀前烘烤着自己。这时他觉得做个哑巴也是件挺好的事情,至少这样可以省去许多解释的麻烦。
那一夜,黑子成了个顽强的小哑巴。不管小吃店夫妇怎么询问,他始终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小吃店夫妇在确定根本无法从这个孩子的嘴里得到什么以后便也不再追问了,他们甚而相信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天生就是一个哑巴,一个从家里走失的可怜的小哑巴。
他们不想再为难眼前这个窘迫的小男孩。他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要是哪天自己的儿子不小心也遇到了麻烦,但愿也能得到别人好心的帮助。
女人和男人商量了一会,最后他们决定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点路费让他早点回家,今晚他们暂留他在小吃店里住一宿,明早他们再送他走。
女人麻利地给黑子收拾好床铺,最后她还不忘给黑子冲了个热水袋。女人温柔地抚摸着黑子的头,慈爱地嘱咐着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小男孩,“睡觉的时候抱着热水袋会暖和些,晚上睡的热点才不容易感冒。”
鼻翼不由自主地张了张,鼻腔酸酸的,黑子快要哭出来了。但他尽力忍着,他不想令善良的像妈妈一样的女人为他担心着急。
黑子深深地埋下头,他不愿让女人看到他的眼泪,黑子不是个爱哭的男孩,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总有想流泪的冲动。
黑子走到同样黑黑瘦瘦的小吃店老板面前听男人关照他明天上路要照顾好自己。男人和女人到底还是不放心,临睡前女人又让自己的男人嘱咐一遍黑子。这孩子今天遇到了他们,要是再走丢了会不会还有人收留?女人心头老放不下担心,不管男人怎么劝都没用。男人拗不过她,又唤出黑子细细地嘱咐他几句。如果不是小吃店忙,男人想自己的老婆一定会让他把黑子送回家的。
男人吸着烟,沉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有点痴傻的小男孩。今晚,他突然非常想念自己的儿子,这个星期不管多忙都要抽空回去看看自己的儿子了。
黑子朝男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明白了他的关照,随即他便又陷入了自己那长时间的沉默中。
黑子非常想对这对收留他的夫妇说声谢谢,但现在无论他心里多么渴望但嘴上就是说不出任何话,哪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嘴,他的喉头,不知时候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黑子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谢谢,虽然小吃店夫妇听不见他的感谢,但夫妇两个人还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这多么像一家三口的团圆!
一家人温暖地团聚在一起,这感觉多好!
黑子恍惚间竟把自己当成了小吃店夫妇的儿子,而他们就是他的爸爸和妈妈。
爸爸和妈妈,多么美好的称呼!黑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爸爸和妈妈这两个称呼了,他差不多都快忘了爸爸妈妈该怎么喊。如果现在真的让他喊,他一定喊不出来吧。
但黑子心里又很清楚,小吃店夫妇根本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有自己的儿子,他只不过是个迷路的可怜的孩子而已,现在被好心的小吃店夫妇暂时收留着。
滚热的眼泪迅速地流进黑子的嘴里,咸咸的,苦苦的。黑子像条鱼似的滑进被子里,他拿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低声地抽泣开来。
哀伤的冬日雨夜,叮咚叮咚的雨滴敲打着屋顶,掩盖了一个小男孩痛苦的抽泣。雨滴是抽泣时最好的掩饰。
今夜没有人会嘲笑你,好好哭一场吧,黑子!
第二天一早,男人又给黑子下了两碗馄饨。今早的两碗馄饨不仅个数多,馅儿也特别足,多汁的肉馅撑得薄薄的馄饨皮像要裂开来似的。这是女人起早特地为黑子包的。
黑子慢腾腾地一个一个地往嘴里扒着馄饨。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他实在不想离开飘着葱香肉香的小吃店,还有这对黑黑瘦瘦的小吃店夫妇。他们给了他一晚家的感觉。
黑子不知道一离开这家温暖的小店自己该往哪里去,他究竟该到哪里去弄那该死的校服钱。
校服钱!
校服钱!
黑子重新又陷入到了痛苦的深渊里。
这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现在这该死的校服钱又像一道越缩越小的绳索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脖颈,勒得他难以喘息。
个大馅足的馄饨终于被黑子一个一个地慢慢数完了,他已经没有借口再在小店里继续待下去。他默默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和鞋脱下来,然后又穿上自己那身破旧的衣服和鞋。他给小吃店夫妇俩鞠了个躬,便往门外走去。
小吃店夫妇要送黑子去车站,黑子摇头拒绝了。
临走前,小吃店夫妇塞给黑子二十块钱。
下过雨后的冬日早晨寒气比往常更厉害,刚一出门,黑子就被冷风刺激地一哆嗦。女人到底舍不得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追出门来,她要送黑子去车站。这下黑子却急了,他不停地摇手,不停地摇头,坚持不要女人送他。
他可不能要她送啊,他可不能去车站,他想办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一点着落。现在他还不能回家。
黑子把十块钱偷偷地塞回到女人上衣口袋里。他已经欺骗了小吃店夫妇的感情,现在他更不能拿他们的钱。刚才他留着那二十块钱是怕小吃店夫妇起疑心,但现在他真的要走了理该把这二十块钱还给他们,但黑子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下子挣来那该死的校服钱,于是他决定留十块钱给自己。
女人见黑子坚决不要她送,她怕这孩子心里着急,后来也就不再坚持要送黑子了。女人要黑子等等她,反身便进了小吃店。她把黑子刚换下来的那身衣服和鞋悄悄地塞进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又塞进了黑子的怀里。女人慈爱地看着黑子,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黑子的头顶。女人像看自己将要出门的孩子似的紧紧盯着黑子,双眼里全是不舍,还有深深的同情。
黑子捧着红色的塑料袋,傻傻地站着,他感觉自己又快要哭了。
黑子一点儿也舍不得离开,他根本不愿离开这个妈妈似的女人。
但他能不走吗?
他不能不走!
黑子狠下心来撇过头,一转身,他就没命地奔跑起来,没一会儿他就把女人和男人远远地扔在了身后。
他忘记一切地快速往前飞奔,泪水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也打湿了他的面颊。
一切都难以挽回地结束了。
短暂的温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妈妈似的女人永远再见了。
妈妈!
妈妈!
再见!
再见!
没有人会听见黑子泣血的呼唤,黑子把一切又都默默地吞回到了自己的心里。
终于奔出了巷口,黑子这才停下来好好地喘了口气。他倚着巷口那根直直高高的电线杆,忍不住回过头来往巷子的深处看了又看。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妈妈似的女人早已被幽深的古巷吞没了。
昨夜是个温暖的夜,黑子幸运地从小吃店女人那里偷到了一点点妈妈的爱。虽然偷来的爱那么短,那么短,但黑子却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幸福过。
黑子朝巷子深处又虔诚地鞠了一个躬,就像爷爷多日前虔诚地对那些帮助他的人鞠躬那样。此时,黑子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还有无止尽的伤哀。他的心很疼,却又很温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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