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本译文仅供个人研习、欣赏语言之用，谢绝任何转载及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本译文所涉法律后果均由本人承担。本人同意简书平台在接获有关著作权人的通知后，删除文章。
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二部 切腹
二
使自己成为自己精神的演者，除此以外的行动一概不取，这样的思维方式是直至明治以前一直为人继承的极其特殊的思想之一。希典即身处这一系谱的末端。这就是所谓的阳明学派，江户幕府视之为危险思想，视之为异学，对此学至为不喜。这种思想和江户期的官学朱子学一样，对事物持客观态度，有时虽亦糅合主观，但对事物所持之立场并非合理的格物致知。在阳明学派，唯有感己之是信己之真实方是绝对真理，己既如那般知之，则必点火于精神，则必践履于行动，以行动之践履，得思想之完结。行动是思想的属性，抑或思想是行动的属性先且不论，不付诸行动的思想将被极度地卑视。
对秩序的支配者而言，这种思想不可谓不可怕，相较于学问，莫如说更接近于宗教。
这一思想，当以人之系谱考之。其数虽不过寥寥，但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度过了戏剧化的一生。
阳明学在日本的学祖，是江户初期的中江藤树。藤树年少时学的当然是朱子学，但对这门学问动辄的形式主义却不喜欢，三十三岁时他偶然读到《王竜谿语录》(1)，大有感悟，继而入手《王陽明全集》，最终成为其学徒，他提倡知行合一致良知，度过了数奇的一生。
这一学统由熊泽蕃山继承，而后又流传至山鹿素行。素行自朱子学入道，一面又是一位兵学者，他中年晦迷，进入阳明学的世界，完成了作为思想家的自我。素行凭其兵法为诸侯所崇敬，然宽文六年幕府视其思想为危险，不喜他所著之《聖教要録》，以此为理由将他流放至播州赤穗。赤穗藩主浅野内匠头长直举全藩厚遇之，尤其是城代家老大石良钦和他的弟弟大石赖母更成为其舍身之门人，对素行敬奉有加。素行在赦免前的九年间，便是蛰居赤穗。因而可以讲，赤穗藩便是透过素行的思想而结成了强烈的信奉集团。及至其下一代，发生了所谓赤穗浪士事件；倘若素行的思想不存在于此藩，那该起事件也不会发生罢。若说为何——无论在此以前，或在此以后，因藩主的失败而改易的例子在其他藩比比皆是，但是他藩的藩士却不曾兴起类似于赤穗浪士般的行动。
假如信奉阳明学，当时被称为：“令人以懦夫为志，令人以顽夫为勇，使人格带生气，使行动带凛气。”因此，是很危险的。江户亦近末期之时，这一学统的巨魁大盐平八郎中斎出现了。大盐乃是大坂町奉行的与力(2)，同时亦是这一学派的重镇。天保七年，因关西地区荒歉，大坂饥民满溢，幕府却毫无作为。大盐救恤灾民之恳愿未得听纳，遂变卖自家的书籍、家财，换以黄金，施惠穷民，因仍不足以全救，终至奋然而起。天保八年二月，大盐举兵。自此前后始，以后的他的行动若不借前述的特殊思想则不能够理解。大盐身为幕府的下级行政官，却对幕府发动了武装起义。而且大盐并非性格奇崛之人，他任职当时甚至堪称能吏，加以他已非血气方刚的年龄了。时龄四十有三矣。居于如此常识世界的一个男人，却好像冲动一般突然决意叛乱。任谁看来，彼时都不是兴叛乱即可得胜利的时代了，成算是万中无一的。即使如此却仍要起事，便是这一学派的学徒了。这一学派尊奉动机之至纯，结果之成否并不为问题。目睹饥民，则生恻隐之情。至此，于朱子学的世界，是仁。于阳明学，若生恻隐之情，则须即刻行动，不能不施以救济。救济纵然困难，如不为之，则思想不能够完结，最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遂己之美，此即这一思想也。大盐兴乱，市内因此烧毁一万八千户，最终他被捕吏包围，自杀而亡。这门学问，是以问事之成否为卑的。考虑事情的成功与否，如果成功则为之，这样的观念是为不纯而遭排斥；只要忠实于这一思想，无论何人都能出于大盐平八郎之上。
幕末骚乱期的初期，京城最著名的阳明学者春日潜庵因安政大狱(3)而下狱，这个时代最狂热的这种思想遵奉者——越后长冈藩家老河井继之助虽是个老谋深算到极点的敏锐之人，最后却以“成败在天”决然奋起，抗击时流，以区区七万四千石之小藩对官军发起绝望的挑战，终至自灭。
乃木希典的这一道统，系出自他的亲族吉田松阴和玉木文之进，因此意味，他可说是继承了长州阳明风山鹿学派的最正统的系谱。至于松阴，他忧国之念盛极之时，一心只求渡航海外之际，奋起而行动，泛一舟接近佩里(4)的舰队，因而遭幕吏捕绑，被处死刑。松阴受刑而死后，希典被托付至松阴的叔父亦是其师父的玉木文之进处，十六岁至十八岁间作为其唯一的住家弟子而受其熏育。
于乃木希典的一种奇迹在于，这一时期他授之于玉木文之进的思想，自此以后亦丝毫未有反逆，一生恪守之，且从未试图接近其他的思想。
尤其是三十八岁渡德、四十岁归国后，他反覆熟读的书物，可以说唯有山鹿素行的诸著述。他的思想以益发沉迷之势，回归到少年时代，他的读书时间几尽耗费于此。山鹿素行是一个精力旺盛的著述家，故而其著书颇多，一读起来，决不至于不足。《謫居童問》《武家事紀》《山鹿語類》《七書諺解》《古今義略考》《武教小学》《聖教要錄》《士談》《原源発機》等等，希典皆反复阅读。
对希典而言，其终生难忘之感动即自德国归国后，发见了山鹿素行被湮没的秘著。
素行写有《中朝事实》这一未刊行的书物早就广为人知，然因其贯彻所谓的皇室绝对思想，所以在素行有生之年的江户初期的政体下，其刊行是不可能亦不可为的。加以整个江户期其原稿皆未出版，明治后仍然被湮没。希典得知，那稿本正为肥前平户的旧藩主松浦子爵所秘藏，经人引介而得阅读，最后借用之，耗费数月手抄了一部。
这部书物乃素行晚年时所书，这一时期，素行作为汉学者正罕见地研究神道，并为之倾倒，因此他成了一个极端的国粹主义者；他因日本乃神国之故而尊之，并以如此感动写下此书上下二卷十三章。这时候的素行于阳明学的唯心主义已略有偏离，始现出一种神秘主义者的倾向；在这一点上，《中朝事实》与其说是一部学问书，莫如说更接近于宗教书。例如，即使在讲述“天孙降临”(5)一段时，亦有“神勅至。圣主万万世之严鉴。”之类的文章，满是强人所难的感动。通过神勅，言曰：“天神之皇统，竟不违。”故此又续称：“中朝（日本）之文物，更不愧外朝，如其威武，外朝亦不得比伦矣。”
希典日夜手写。写完一份又写一份转赠他人，不止于写，复又读之。
“难道乃木阁下一辈子只读过《中朝事实》这一部书么？”
陆军部内的年轻将校间窃窃私议的话题之一，便是他对这部书异样的投入。
不得不说他确是一位奇男子。他已经成为在遥远的过去便道统断绝的山鹿学派最后的继承者了，这一学说凭借阳明学的表达得以生活化。以前记大盐平八郎为例，假如对他的观察不从这奇特的学统出发，则无法理解其行动之戏剧化；同样地，看乃木希典若是偏离了这一视角，或许亦难窥其全貌。
“此道统，及至大石内藏助良雄和吉田松阴，又至于西乡隆盛矣。”
希典五十多岁时，尝对他的副官如此讲过。隆盛虽不属山鹿学派，却是阳明学的学徒。幕末，与希典同时代的人中，系阳明学徒者有越后长冈藩家老河井继之助、备中松山藩家老山田方谷等，然除方谷，以上诸人悉数走上叛逆者的道路，非业而毙。
即使广布阳明学与大众，亦非所有人尽会如前述诸者那般行动，那些人的性格本就蕴含了阳明学的特质罢。当有那般性格者受到阳明学思想之灌输，其性格被赋予正义，受伦理的琢磨，其行动也必然被赋予了逻辑。恰如十七世纪在英国基督教界兴起的教友派(6)，归属此教派者并非尽是震颤者，唯有气质天选者才会为主之真言战栗，才会为了绝对和平挺身，这与采取常识外的纯粹行动酷似。
就资质而言，希典正具备那种性格。日俄之役时，他应使陷落之旅顺要塞却迟迟没有陷落，来自大本营和满洲总军的督促愈发严厉，最后总军的儿玉总参谋长甚至叱责道：
——乃木军司令部始终太靠后！位于如此之后方，一不了解前线状态之时刻变化，二亦不可能行的确的作战指导！
自此以后，希典的样子有些不寻常了，他欣然赴前线视察，且常常暴露于敌人的射程内。显然，这是他欲借敌弹自杀而采取的行动，自杀志愿者所特有的紧张和放心的表情开始爬上希典的面庞。幕僚们私下商议，监视希典。甚且有副官软硬兼施才让他后退之时。
旅顺陷落，转战北方时，乃木军在奉天西北方遭敌军不意之攻击，麾下的第六连队全灭，后备旅团溃乱，逃返的士兵甚至闯进了军司令部；在品尝了这空前的败北之后，希典又决意进行自杀的视察。当时，他的司令部置于大石桥，纵然是司令部征用的民家也因敌军飞来的炮弹而骚动不已，参谋们正为了业务疲于奔命。希典心不在焉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蓦地站起身：
“我且出去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又是单骑视察前线。前线正遭到优势的俄军的攻击，他若以骑马之高姿势视察，则十有八九会因敌弹牺牲。参谋及副官，不得不在百忙之中全心全力地阻止他。就连因重症黄疸而卧榻的参谋长松永正敏少将也出来拼死制止。
不论在旅顺时，抑大石桥时，希典所能想到的，唯有死之美。
从阳明学的纯粹的表达来看，这无疑是正确的。只要动机至美，不那般重视结果也无妨，这即是所谓的不问成败（结果的成功不成功）罢。可现实的问题是，激战中的司令官一旦战死，不仅将明显削弱全军的士气，其报导亦将透过报纸电报即日传遍世界，使日本在伦敦证券市场的信用低落，这一事态对正为筹措战费费尽心思的日本政府的努力所造成的阻害可谓是无出其右的。但是希典却不了解这些，即使不了解，其闭锁的而且独特的思考方法却丝毫未受阻碍。
不过由于全体幕僚的制止，希典终于打消了他唯一的外出的念头。希典希求自杀式战死——他对这一戏剧化的行动的冲动，可从前述的内容中找寻出理由罢。然而从同样的戏剧化的行动性这一点看来，大盐平八郎、河井继之助、西乡隆盛其戏剧化的行动性足称巨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至粉身碎骨；至于希典，则止于想被敌人的小枪弹击中这种规模而已。但规模之所以小，乃是希典较之彼等缺乏经纶之才，这即是唯一的理由；惟其缺乏那种才能，希典的戏剧性较之他们的或许才更加地纯粹。
注释：
1.作者王畿 （1498--1583）：字汝中，号竜谿，中国明代思想家，师事王守仁。王门七派中“浙中派”创始人，着有《竜谿全集》二十卷。
2.奉行：官名，意为执行者；与力：（江户时期的）捕吏。
3.安政大狱：安政五年（1858年）因与一桥派和尊王攘夷派的政治立场严重对立，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对其进行了一次大镇压，一百多人入狱受刑，史称“安政大狱”。万延元年（1860年），樱田门事变，井伊直弼被暗杀，此次政治迫害就此终结。
4.佩里：美国海军将领，嘉永六年（1853年）佩里率舰队来到日本，以武力威吓要求日本打开国门，以此为导火索，加速了幕府的灭亡，亦使日本走上了维新的道路，史称“黑船来航”。
5.天孙降临：日本神道中天照大神之孙琼琼杵尊从高天原降临苇原中国（日本），琼琼杵尊奉命世代统治日本，此乃天壤无穷神敕。
6.教友派：又称贵格会，其成员常因“听到上帝的话”而颤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