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玛尔大桥,宽412米,长29千米。它将P城划分为东西两部分,就像一颗大树的主干。东西半城的其他街道如同主干上长出的枝条,医院、学校、政府、商铺、民宿是一片一片的树叶。而人类,就是树叶上的小小斑点,汇聚成群,形成叶脉。
如果你像我一样,站在桥上向两边看,你就会为眼前景观的巨大差异而感到震惊。
东城区整洁,色彩鲜艳,表现出一种繁荣的面貌。
西城区混乱,破败晦暗,肉眼可见的尘土弥漫在空中。
是的,就是这样,一直以来就是这样。
光鲜亮丽、笑容满面的富人居住地——东城区,和衣衫褴褛、粗鄙不堪的穷人居住地——西城区,被长刀一样的托斯玛尔桥一划,泾渭分明。
P城是水城,河道密集。中部低洼地区更是被草甸和黏重的土地覆盖着,形成沼泽。当时的领导者为了不使P城分裂,(这多有趣,因为事实上正是他的这个决定造成了城市的分裂。)寻找规划师做一份新的城市规划,重新连接城市的东西部分。
于是江渚毛遂自荐,向领导者推荐了自己,并且做出了一份足以覆盖城市进程几百年的城市规划,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托斯玛尔桥的建设。
江渚的辛苦没有白费,托斯玛尔桥的设计方案帮助他一举夺魁。
这位叫做江渚的规划师,是我的祖先。
或者说,是我们的祖先。
至于“我们”是谁,一会儿我在跟你解释。
这件事情引起了巨大的影响。因为那个时候的江渚是国民偶像一般的存在。你简直想象不到他是多么的有名望。
在那个血统至上的年代,他拥有皇室钦赐的爵位,拥有以他出生年月日命名的星球,拥有城主的女儿做情妇。
他是人民的精神鸦片,是民意代表,甚至民意本身,所有人都爱他。
他什么都有,就缺少一份伟大得足以记录到史书里的功绩,而他愿意为了这件事,放弃一切。
江渚发誓要建造出一座举世瞩目的长桥,于是呕心沥血,宵衣旰食。他从27岁(也就是开始实施新的城市规划的那一年)起,就生活在桥上。
当他在桥上定居时,首先是他的妻子和情人随他一起搬到了桥上,然后是蜂拥而来的民众。由于未建好的新桥承载量有限,官方不得不派出军队隔离生活区和托斯玛尔桥——这可能就是日后所发生事情的征兆。
江渚在桥上度过了他的后半生,任凭P城领导人更换了一届又一届,他始终没有离开大桥一步。
在托斯玛尔桥建成的当天,他倾尽家产举行了盛大的开幕仪式,但是参与者寥寥。
我将我听过的几个版本拼凑剪切后,想象的画面是这样的:
当权者的想法改变了,民众是善忘的,江渚已经老了。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托斯玛尔桥开幕式的那一天,场面冷清:工人和工人家属们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时不时抬头飞快地瞥他一眼。巨大的红色条幅被风吹动着,鼓起又瘪下。
江渚站在高台上——他为自己设计用来接收民众赞美的专享位置,胸中不甘的情绪浪潮汹涌着。
“我得做点什么,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他想着。
他向众人宣布开幕式推迟半天,傍晚继续。镇定地走下高台,在窃窃私语中挺直脊背,渐行渐远。
他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他已经下定决心。
他穿着这身黑色的礼服,怀里揣着一封简短的个人自叙——你也可以称之为精简版的个人传记,拄着手杖,像一位堂堂正正的英国绅士那样,来到了市政府大楼。
那是一幢白色的、威武的大楼,门口有卫兵站岗。
江渚像一个沉默的骑士,他面对着政府大楼笔直地站立着,双手搭在身前的手杖上。
我试图揣测他那时候在想什么。我模仿他的姿势那样站立着,目视前方,想象那里有一幢白色的大楼。因为它,我失去了自由和富有的生活,但是它又没有兑现允诺给我的承诺:名誉和成就。
我应该恨它吗?还是感激它?我悲惨吗?或者已经获得了常人难以理解的成功?
这是一场他与它的对话,也是一场他与自己的对话。
他站在广场上的时间并不久(太阳的位置只是稍稍变化了一下),就引起了卫兵的注意,他们大声地冲他吼叫,质问他,靠近他,威胁他。
在这里工作的年轻士兵并不认识他,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规划师。
他们只是按章办事。
但是这种举动无疑促使了江渚的决心,他将颤抖的手伸入怀中……
卫兵开始向他奔跑,并用枪指着他。
江渚掏出了一把手枪,对着白色大楼的顶层胡乱放了一枪!
卫兵开枪了,四五颗子弹穿透了江渚的身体,血喷涌而出,他缓缓地倒在大理石地砖上。
江渚看着空中,象征着自由与和平的城市之旗在视野里飘荡。
卫兵一拥而上,对着他的身体又补了几枪,直到他从细微的抽搐变为完全的僵硬。
卫兵搜查尸体时,搜出了江渚的自白书,里面平平淡淡地记叙了他的一生。与此同时,犯罪专家检查了他的手枪,里面只有一颗子弹。(这颗子弹在射穿玻璃后,打在天花板上,卡住了)。
犯罪专家分析认为,他并不想伤人,似乎只是以此举为噱头,让托斯玛尔桥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中。
他做到了。
关于他自杀式袭击的新闻在电视上24小时轮播,民众同情他,钦佩他,怀念他。年老者歌颂他,年轻者模仿他。
“一场闹剧!”
这是某位不愿意透漏姓名的大人物的评语。
“他只是一个滑稽的小丑,以身试法,罪有应得。我们不应该让这种人成为年轻人的榜样。”
那位不愿意透漏姓名的大人物又说。
于是从第八天起,舆论开始发生逆转。先是官方媒体发表言论,然后是公众人物表态,接着,当你采访政治家的时候,他们会说:“这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个普通的恐怖分子,仅此而已。”
民众是最后一部分人,他们是长在河边的苇草,河风只要轻轻地吹,他们就卑微地低下头颅。
你也许会问我,“那其他桥上的人呢?那些工人和女人们?他们怎么说?”
哦,他们没有发言权,他们是“恐怖分子”的同伙儿,被罚永生永世不得走出大桥。
“给他们一个教训。”
某位不愿意透漏姓名的大人物说。
江渚的一生就到这里了,他死后的尸体也被警察送回桥里,继续服刑。
“这样挺好。”江太太说。她是一个白胖又慈祥的老太太,满头银发,即便穿着过度浆洗的衣服,仍然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之感。
据说,那两个送尸体的大兵,一见到她就肃然起敬,束手束脚。他们称她身上有一种“女教师”的气质。
大兵在江太太的吩咐下安葬了江渚,并且在对应的桥砖上刻上了江渚的生平:
世界上最伟大的规划师
托斯玛尔大桥的建造者
我的挚爱
三个孩子的父亲
江渚
“他会喜欢这个的,他总是想当世界第一。”江太太说。
“绝不能让你们干完活儿后饿着肚子离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规矩。”江太太又说。
在她的要求下,两个大兵在桥上逗留了一晚,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和早餐。
第二天两拨人礼貌告别。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个大兵在12年后,自愿搬到桥上生活。“为了凯蒂。”他笑眯眯地说。那时候凯蒂的第一个儿子刚好12岁。
“好事情。有人走有人来,生活就是这样的。”江太太说。
如你所想,在江渚死后,江太太成为桥上众人的主心骨。她乐观又精力充沛,帮助大家规划好桥上的生活。“住宅区和活动区分开,当然还有劳作区。唔,我们给孩子们建一个花园怎么样?”
她的才能不逊于江渚,甚至远超过他,人们怀疑她是为了照顾丈夫的自尊心掩藏了自己的真本事。但是江太太并不承认。“我比不上他,他是最好的规划师。”她总是说。
江太太鼓励大家和过桥的人们交换物资,鼓励年轻人跟桥外的人恋爱、生孩子,鼓励大家学习新鲜事物,积极生活。
“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去工作、去恋爱、甚至去荒废时间,只要你高兴。”这是江太太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因为江太太的缘故,桥上的人们用积极的心态接受了从天而降的命运。他们用自己的才能继续建造托斯玛尔大桥,用富有生活气息的房子和公共建筑装饰它,用带花纹的六角砖和花草点缀它。
等到江太太过世的时候,托斯玛尔大桥已经面目一新了。
它依旧恢弘大气,同时又温馨浪漫;它看上去坚不可摧,而且还游刃有余;它终于不再是云端之上冰冷的艺术品,而是人们脚下踩踏着的每一片土地,嗅到的每一缕花香,听到的每一声歌谣。
它活过来了,变成了每一个经过的人的一部分。
江太太葬礼的那一天,住在桥上的所有人(这是官方说法,实际到场的人数远不止这些)都出席了那一天,他们穿着暗色的衣服,目送她被埋在江渚的旁边,属于她的桥砖上写着:
江渚的妻子
“她会高兴的,她那么爱他。”人们说。
这时候我可以告诉你之前我提到的“我们”是指谁了,和上一句话中的“人们”是同一群人。
“我们”就是生活在桥上的人。是那时候的工人和女人们的后代。是继承了祖先手艺和罪责的年轻人。幸运的是,我们也同时继承了父辈们的乐观精神和积极心态。
在历史车轮不假思索飞奔之后,P城几经波折,终于固定成现在一分为二的模样。我们,也作为“桥上的人”固定在了P城人的印象中。
我叫江汜,今年14岁,是一个住在桥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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