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的梅雨。
水洗过的树叶是那种很清爽的绿，带着点透亮。不像夏天丰满的绿，秋天时深厚的绿，更不像冬天时没有生气的绿。
门口的一只野猫时时来顾，看看女人有没有丢下好吃的。
女人穿着旧不拉几的一身，肩上拖沓着中长辫子，还一直戴着口罩，任谁也看不清面目。但她却并不羞涩，一有机会就会主动找人搭话。她的东北普通话很有标志性，老远就能辨认出来。
她总是例行在一楼的花坛旁晃悠，召唤着野猫。这里停着一辆电动车，一直用塑料布盖着防晒挡雨。也不知道到底停了多久。女人总是拿很多木制小夹子，重新把那块塑料布夹来夹去。几乎每天如此。
没人知道她上不上班，有没有收入，以及为什么完全不修边幅，为什么不感冒没雾霾也坚持戴口罩，为什么一个人租住在这栋老楼里。
楼里也有个爱猫的顾阿姨，他们说话算是最多。
今天，顾阿姨又下楼来，在地上铺了张报纸，放上吃的。
“阿姨，你放在这里，猫会来吃吗？”女人很快搭上了话。
“当然会的！我以前老爱养猫的。”
“真的啊？现在还养吗？”
“以在（现在）不养了。天天去带孙子，没时间照顾了呀！”
“是吗？那太可惜了。”
两人散了之后没多久，就有一只大猫过来吃了。一遇到人开楼道门，就警觉地叫着走开，仿佛宣告自己的不情愿不甘心。
“咪咪，你在哪呢？有好吃的了！快来吃吧！咪咪！”女人把那辆很久不动的电动车上的塑料布掀过来掀过去，小夹子依然换着夹来夹去，像是在车子底下寻找那只常来的野猫。一边找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和猫说了很多话。
“他们都说你养着猫挺好，楼里老鼠少了许多。”顾阿姨过来说，“你都喂它们切（吃）啥？”
“也没啥，就是我自己平时买些东西做给他们吃。”
“我以前也养猫，到超市里买最贵的猫粮来喂。猫咪老爱吃了——你就一个人在这借房子呀？”这样一个神神秘秘的女人，难免令人好奇。
“我男朋友出差去了。他的车停在这里。”
“那是侬个挫子（你的车子）啊？怪不得看你天天守着它。”
“咪咪，咪咪！”女人继续唤着猫咪，难得不再多谈。
但是顾阿姨并未就此放弃。“你多大了？”
“感觉挺年轻。”又补加了一句。
“我啊？我都四十多岁了！”
“啊？有四十岁？看你也就二三十。”凭看自然是看不出，因为不管天气冷热，她都戴着个格子纹路的口罩，衣服也捂得很严实。随便一个人，也看不见她的长相，摸不清她的底细。
“啊，呵呵！”她难得笑了出来。
她的所谓男朋友只在刚搬过来的时候，公然出现过一次。
雨棚上突然蹦蹦蹦几声巨响，吓得一楼的阿叔阿姨赶紧到院子里查看。原来是三楼有人在阳台养猫。夹杂着猫屎的猫砂等物砸下来，洒了一地，脏臭不堪。
老夫妻俩去按楼道那里的门铃，怒气冲冲地叫三楼正面的人下来。
来了一男一女两人。男的斯文小白领模样，看样子挺年轻。女的披着长发，看不太出具体年龄，穿着文艺范的棉布长裙。
男的不得不连连道歉。女的不一会就找机会躲走了。
“你们养猫没人不让你们养，但是为什么非要在阳台养呢？砸下来怎么办？”
小白领咕哝说：“养猫我是不同意的，但是我女朋友非要养，我也没办法。叔叔阿姨你们别生气，不会再有下次了。”
可惜在那之后，很快就有了第二次。
一楼的老夫妻很不客气地对三楼的这一对说：“不是保证不保证的问题，是你们必须不能再养猫了！”
自那之后，的确楼上再也没有掉过猫粪了，不过也没人再见过小白领。
不过一楼的野猫却自此常常光顾， 因为每天都有人为它们准备了新的食物。
一只秃秃的小黄狗，两只圆睁的黑眼睛，幽幽地安静地眺望着路口。来了一个人，它快速扭头看一眼，不是，又继续忧郁地望着路口。那惹人怜爱的眼神像是受过很多委屈似的。难道是被人抛弃过吗？是格外珍惜和感恩现在的主人吗？
“旺财！”小黄狗听到女人的声音，老远就奔去，亲热地扑抓，呜呜地叫着，欢快地摇着小尾巴。
前阵子，不知道从哪来了一只小狗，和野猫争食女人例行摆放的食物。也不像流浪狗的脏和野，或许更像是迷路。一连来了好几天，居民们看到都会说上一句，哪来的小狗？说完去开楼道门，便也不再管。直到小狗突然有了名字和主人，才明白了它的去向。
正巧顾阿姨下楼看见，打趣道：“它在等她的主人。她的主人也在等人！”
“等什么人啊？看您说的……”女人躲躲闪闪地答了一句就借故走开了。
潮湿的梅雨季已经过去。天气很快转热，女人仍然包裹严实，长褂长裙，戴着口罩。
小黄狗依然每天忠实地在一楼空地上守候着出门的主人。野猫也常来。
“都说你的狗在楼道里到处拉屎。你也该管管啦！”
“阿姨，你不知道。就我这性格，它一点也不怕我，所以管不住啊！”
“真的该管管了。”
“我知道，阿姨，有时候我也很想管教，但是它根本不听话。打它吧，我又下不了手。所以最后，啥也没管住。”
“你还是应该对它严厉一点。不然大家都有意见唉！”想必都知道她俩还算相熟，所以托了顾阿姨来说。
“哎哟，谁这么缺德，这玩意都偷？”女人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顾阿姨问。
“你看，塑料布给揭去了。”女人手指着电动车。这车外面遮风挡雨的披挂不见了。
“是啊，什么都偷！你这车停得太久了，说不定以为没人要了所以敢偷。”
“怎么会没人要呢？还要用呢！”女人辩道。
很快，第二天，就不知道她又从哪弄了一块塑料布盖上。
顾阿姨有天突然说：“这猫你不该再养了。它本来就是野的。越来越大了。它其实本来就喜欢呆在外面，你还是放它走吧。”
“阿姨，我没不放它走啊，我只是给他们弄点吃的。”
“有吃的当然不走啦！”
“但是它们没吃的会饿死的。”
“哎呀，不可能饿死的呀！本来就是野东西，自己也会找吃的呀。”
看女人一时没接上话，顾阿姨又补充了一句：“反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侬还是好好想想吧。”说完就走了。
女人生气地摘下口罩的一边。
那的确是张四十多岁的女人的脸。法令纹很深，眼角有皱纹。这张脸并不好看，一如身上土气宽松拖沓的旧衣服。
但是很快，她又戴回了口罩。
夏天结束的时候，不见了女人，小黄狗和野猫。只有那辆电动车还留在原地。
楼道里的老鼠也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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