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我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你

我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你

作者: Mr卫道周 | 来源:发表于2022-09-01 13:14 被阅读0次

当警察在北戴河火车站从汹涌的人流中选中他,他瞥了她一眼,一种隐约的不安预感。

“那么多旅客......”去海滨的公交车上,她似乎在轻声问他;或者说,她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并排坐着,她靠窗。自言自语的时候,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稍稍转过脑袋。她也没看窗外。他仅仅瞄了一下她的一头秀发后,就把目光落在了窗外的绿植上。一片路边花坛里种植着一些长相类似薰衣草的花儿,不过,他知道那不是薰衣草,是一种叫做千屈菜什么的薰衣草同属植物。

“哇塞!这么多薰衣草!北戴河不愧是大人物和洋人避暑的地方,路边都种着这么多名贵的薰衣草吔!”

“你看清楚喽,那应该不是薰衣草,薰衣草没这么雄壮,没这么粗野。”

“北方嘛!南方婉约的花草移栽到了北方也会变得雄壮粗野的。”

“是粗俗吧?”

几名南方口音的中年女人。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她们就一直在大惊小怪,“哇塞!好冷啊!”其中一个戴着一副看上去挺有档次眼镜的瘦小女子掏出手机,一边自拍,一边装模作样地叫着。她的声音蛮悦耳,带着一种江南小女子的风情,在北方人听来,那是一种性感。温度的确比较低,从北京出发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北戴河当然更凉爽一些。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几个女“南蛮”有些装腔作势。“南蛮子儿”?这话不是他说的,是他身后一名当地口音的雄壮男子嘟囔的。他还回头冲那男子笑了笑,那男子却并未理会他。

那些究竟是薰衣草还是千屈菜鼠尾草,抑或勿忘我?它们都应该是同属甚至同种的植物吧?

离开北京三百公里的一个小镇,北戴河火车站算得上整洁有序,格调与北京差不了多少的大块路牌标语透出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质,不像小城市歪歪斜斜东拉西扯的标语口号的市井气。北戴河有一种首都的大气。距离海滨还有将近十公里,已经能够感受到某种海的气息,从空气的味道,到建筑物和植物们的气象,以及马路两边的陈设。

他又悄悄瞄了她一眼。她的两只漂亮的凤眼有些失神地盯着前边。或许感觉到了他在偷觑,她的鼻翼翕动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了一种轻微的、让他有些不安的“哼”声。他隔着她看窗外,再次从眼角偷偷瞄了瞄她。他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斜视了一下,朝着他的这个方向,又很快转向了窗外,一声不响。

“呵呵,应该是随机抽样吧。”他讪讪地笑笑。顿了顿,竭力做出一种轻松幽默,“我脸上又没写着什么社会不安定因素恐怖分子的皱纹,”他看到,说到这儿,她迅速转过头,很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转回去,继续盯着窗外。他当然看不到她的眼睛,可他能够感觉出她那种茫然失落的气息,像一团轻雾一样包裹着她,也包裹着他。

“唉,都怪我长着一张大众脸,越是大众脸越招人注目哦。”他挤出一丝笑,冲着她扎得很精致的脑后发髻说。他很喜欢她的发髻,第一次见面,正是因为她扎得传统精致的发髻吸引了他。她长得并不算那种俗常的惊艳美女,然而,她的发型、她的发髻以及她的神态让她透露出一种都市知识女性内在的魅力。有些人会觉得这种魅力是一种压力,比如在那些暴发了的富人眼里。在他眼里,这种魅力更激发了他的欲望,准确说,一种爱怜的欲望。

“的确,我这张脸太大众了,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在大街上有人推车子卖水果,只要我往摊位前一站,肯定马上会围上来不少顾客,尤其是女顾客,”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口,“尤其是中年女性顾客。”说完,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够庄重。

她扭脸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接着,“噗嗤”笑了出来。他也随即开心地“呵呵”了两声。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没有遭遇网上常说的“见光死”,他看上了她的发型发髻,她看上了他的那张大众脸,还有一口洁白喜庆的牙齿。

“你的牙真好看!”在他有分寸但还是很明显地打量她的发型的时候,她对他这样说。

“是吗?谢谢!怎么好看呢?”

她看看他,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我也说不出来。嗯……这么说吧,你的皓齿和你的面容相得益彰,洋溢着一种……”她微笑着看看他,“一种儒雅和善的气象。”

仅仅过去两刻钟,他就看出,她是那种典型的敏感型都市女性,追求优雅、体面,当然,也可以说成是虚荣爱面子。即便日常说话,她总在着意选择不同气质的优雅词汇,比如“皓齿”“相得益彰”“应该”“或许”等等。

“一种傻乎乎的神态吧?”他故意大大咧咧地嘟囔。

“哦,不是的,不是的。应该是可信赖度比较高,也就是说,天生给人一种亲和力。”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说了。起初,他挺自豪,感觉得到了奉承。慢慢地,他琢磨出了一种变质生花生米的味道:是不是说我有点俗,有点懦弱?后来,他就再也琢磨不出这种话的滋味了。随便吧!

应该是电动的公交车无声地飞驰着。他又扭脸瞄了瞄她,她的两只眼睛有些失神。他的心里沉甸甸的。那种不祥预感再次浓烈地涌上来。或许,这次北戴河之行还会像他之前的同类出行一样,最终留给他的只是失落、懊丧、自卑。No!要把握住,不能让一次次的机会像不系之舟一样失去掌握。那样简直是对一个男人的侮辱,那样的男人也太无用了!

他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最近两年,每当郁闷化不开的时刻,他总喜欢这样眨巴眼睛。似乎眨巴几下眼睛,心理上就会轻松一些。他又用力张合了两下嘴巴。他的脸上挂上了一丝丝的笑容。他并不感到笑容有多勉强。

“啊哈!他们嘛,都是小地方的警察,应该是看出了我的与众不同,带着某种大都市的气质,大都市知识分子的气质吧。”他故意抬高了嗓门,事实上,他的声音仍然很轻。即便如此,公交车上还是有人向他们这边看。车上很安静。

他向四周洒了一圈,感觉到身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唉,一点也不幽默。是的,一点也不幽默,她肯定更听不出丝毫的幽默。他听到的是,她的鼻子里发出低低的、急速的气息声。

这话的确不幽默,也不准确。在各种场合,他看到被警察从人流中挑选出来查验身份证或者检查包裹的,都是那些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的农民工,或者某种不大正常的人,至于怎么不正常,谁都说不出理由,但就是感觉不正常,警察当然更能察觉出不正常。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警察叔叔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蛋。这是去年他从另一位女网友那里听到的,在阜成门附近吃羊蝎子的时候,她把这样的一句天真儿语当成了笑话讲给他听。她是一名幼儿教师。当时,他哈哈大笑;接着,若有所思地点头。他记得很清楚,他说:“这话多天真,多幽默。哦,也够悲催!”是的,他就是这样说的,像电影里的外国人说话的强调,应该说,像电影配音演员的腔调:“哦,亨利!”“哦,警官先生,那个人看上去像贼!”

那次,他和那位幼儿园老师也只是吃了一顿饭,后来,她没有主动和他联系,他也没勇气联系她。分手的时候他就感觉出来了,她没有看上他。

呵呵!他在心里笑了起来。很快,他暗暗咬了咬牙。一种恨意和快意升上心头。

警察为何单单瞄上了我?为何在千万游客中间选中了我?大众脸?我为何从少年时期就老是特别注意警察检查的细节?难道我是一个天生心理脆弱的笨蛋?难道我前世是一个贼?

他的确长着一张大众脸,同事熟人都这么说,照照镜子,他自己也认可。一名同事的叔叔在某国家秘密机关任要职,他不喜欢和同事聊天,唯独喜欢和那位同事瞎聊。同事曾经笑着说:“你是天生当特工的料,去我叔叔的部门最合适,大众脸,敌人注意不到你。”那位同事还神神秘秘地说过,对于那些“社会不安定因素”“特殊关注人群”,每当有重大节日,有关部门都要把他们从北京请到外地。

God damn!大众脸不惹人注意?大众脸才醒目呢!这不,刚到北戴河——这个曾经被称为第二首都的海滨小镇,立刻就被盯上了。

他有点木然地望着窗外。北戴河的确凉爽。酷暑季节,北京热得马路上的汽车和行人像是开水锅里的水饺;这里,行人在树荫下慢悠悠走着,连汽车都好像是秋水里安静的游鱼,无声地在你身边游来游去。

北戴河真是一个美丽怡人的第二首都,一个庄严肃穆的首都。

哦!见鬼!什么god damn第二首都,不过就是渤海湾腿窝里一个洗澡盆,散发着陈年腥臊气味儿。

他又偷偷瞥了她一眼,只看到她诱人的乌发。他用力咬了咬牙。

难道我脸上身上真的洋溢着一种“社会不安定因素”的乖戾气息?难道我身上真的有“麻烦制造者”的气味?在首都北京似乎也没人这么注意我啊?好几次,他去天安门广场转悠,刚刚走到府右街街口,就看到不少全副武装的警察,当然还有便衣。他还给一张树在人行道中间的牌子拍了照片,“根据《人民警察法》规定,请自觉接受人民警察盘查”。“盘查”还是“盘问”?记不太清了,反正不是搜查,更不是搜身,尽管他看到过好几次,警察对路人进行搜身。他印象里,好像被搜查的都是农民工打扮的人。

我像农民工?研究生学历,都市中产阶级,相貌堂堂,仪表端庄,尤其儒雅斯文,像农民工?像社会底层不安定因素?

他猛地扭过去脸,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显然,她愣住了,有点儿吃惊地往后靠了靠身体,脸上一种茫然和丝丝的惊恐。接着,他看到,她的眼眶里竟然亮晶晶的。他们四目对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她的嘴角翕动着,脸色一刹那间变得苍白,越来越苍白。突然,她伏在前排座椅靠背上,把头埋在两臂中间,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

他的身上有一种落水的冰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安慰她。不管怎么说,她和自己作伴从北京来到北戴河,作为男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关照她,安慰她。尤其是,她的不快是由他引起的。

他看看她,精致的发髻、略显瘦削的肩膀。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穿过发髻的簪子是镀金的。他认识金子的色泽,就是镀金的,不会是假的。她的确是一个追求精致生活的都市中产女性。

他想用手轻拍她的背部,犹豫了一下,看看周围的乘客,还是把手放了下来。他们还没有过严格意义上的肢体接触。

公交车正驶过一片老大的高尔夫球场,铁栏杆里的草坪绿茵茵地,整洁、安宁,像童书上的画儿。低低的山峦在球场中心安静地树立着,山顶有城堡,不知道是否当年外国避暑家在这里修造的。不会!那城堡小得像模型,白种人、俄罗斯人个头那么肥硕,住在这样的城堡里,好像塞进鸟笼的鸡,多憋屈吧!肯定不是外国人的城堡,应该是中国暴发户们的玩具。也不是。高尔夫球场应该是度假的大人物玩耍的地方,那么大的大人物,应该算是贵族。

他又轻轻咬了咬牙。

车厢里还算安静,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声响。乘客不太多,不算拥挤。他喜欢这种闲适的旅行,没有目的地,没有张皇失措,一切随心所欲。旅行不就是要逃出谋生的城堡,让心灵和脚步一起撒欢儿?

已经可以闻到海的气息了。他不是第一次看海,早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和同学们就一起去过天津海滨和海南,到北戴河来看海,倒是第一次。

其实,刚才警察的态度挺好。他们两个随着排队的人流穿过铁栏杆围成的通道顺序候车,秩序良好,没有人拥挤,也没有人喧闹。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游客们身上脸上,也许因为来到了避暑胜地,他感觉不到酷热,至少不像北京那么酷热。他喜欢这种低温地区的阳光,就像他喜欢初秋和中秋的阳光。他的心里有一种轻松愉快。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位让他心仪的女子。  

她走在他前边。一名看上去应该在三十岁左右的年轻警察站在栏杆顶头,手里拿着一个检验身份证的家伙什。在汽车站火车站机场码头他见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警察和这样的家伙什。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次看到它们,他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甚至是一种做贼心虚的恐惧。他当然不知道做贼心虚是什么滋味,他是一个胆小的人,比一般人都胆小,胆小的人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对于他的胆小,别人不知道,只有母亲和前妻知道。他自己在三十岁之前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承认。一个男人有没有胆量或者有没有出息,两个女人最清楚,而且她们的判断从来不会有丝毫偏差——母亲和妻子。哦,应该说,和一个男人有过身体亲密接触的女性都能够感觉出来,同样丝毫不差。从他记事开始,好像是四五岁吧,他的母亲就总是抱怨他,嫌他胆小没出息。等到成人了,母亲当然就不再呵斥儿子的胆小,但还是会时不时地在饭桌上和他唠叨:你从小就胆小;你胆小还喜欢惹事;惹了事,你还怕事。你的堂哥堂弟都比你胆大,大得多。特别是你姨家的表哥,看着好像老实,其实心硬着哩。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胆小。胆小的男人能有啥出息呀?

他的母亲是一名教师,一名很敬业但并不得志的中学英语教师。直到成年后他才悟到,母亲之所以不得志,也是因为心理素质脆弱。母亲大学毕业,智商表现出很高,但她其实也很胆小,还小心眼。他遗传了母亲的全部优点和缺陷。

三十岁之前,他从来不服气自己胆小,他甚至会着意显示出粗鲁野蛮。他的恋人,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还是看出来了,他是一个怯懦的人。不过,她恰恰喜欢这一点,并非她喜欢怯懦的男人——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胆小如鼠的男人,这名少女应该是因为不谙世事把他的怯懦当成了儒雅。然后,也正是因为他的怯懦,她敢于背叛他。女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们会一下子喜欢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嫁给野蛮剽悍的男人,因为她们知道自己是弱者,但她们骨子里还是仰慕斯文男人的,包括一些粗俗不堪的女人也逃不脱女性的这种本性。然而,一旦有外来的诱惑,她们也会没有多少顾忌地背叛怯懦的丈夫。被逼急了,她们也可能背叛凶悍的丈夫,但她们从来不敢背叛心理强硬阴险奸诈的丈夫,哪怕丈夫首先背叛了她们,把她们背叛地落花流水。     

他一度因此很绝望,并且开始从骨子里鄙视女性。但他从来不会仇视女性,没有哪个人会仇视他眼中真正的弱者。

过了三十岁,他一次比一次羞愧,一次比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果真就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胆小怯懦的男人;喜欢惹事?越是胆小怯懦的男人越喜欢主动攻击,原因很简单,胆小并且怯懦,承受不了自以为的威胁的压力。到了这时候,他倒没有因此过于恼怒或者自卑,他倒是明白了,什么三十而立,好多三十岁的男人还没断奶,啥都不懂,胆大妄为的男人只是靠着一股子蛮力在厮打人生。可男人的成就大多是在三十岁时候奠基的,靠的就是这种没头没脑的蛮力。智慧和涵养从来没有在所谓成功的过程中起到丝毫作用,三十岁的男人来得及积蓄智慧和涵养?

读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一个从省城来的城市姑娘,这个洋气的姑娘偏偏还多才多艺,班里不少男生仰望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暗恋她。他呢?出生在这座小城市的他其实像很多来自乡下的男同学一样,要么对她只是仰望,要么干脆没好感,更多的是一种排斥心理。他就对她没有多少好感,可他并不讨厌她,只是觉得她有些……哦,有些风流不靠谱吧?

唉,从少年时期开始,我就是一个追求纯粹的人。莫非这就是宿命?嗬,我这是乡下孩子的狭隘吧?

有一次,他和同桌男生聊起了那名女生。同桌说,咱班有些男生暗恋她,她早就有男朋友了,是一名公交汽车司机,在省城上班,上星期还来了,两个人还钻进了学校外边的树林里,在里边呆了老半天,不知道鼓捣什么。同桌和他一样,也根本就不在乎那个洋气女生。同桌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觉得同桌在怀疑自己暗恋那名女生。他天生的怯懦病根一下子发作了,脸色很难看,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那个时候,他仅仅十六岁,还根本没有患上后来成年人的那种都市心理疾病,动不动就脸肌抽搐什么的。

God damn!我的心理素质果真天生脆弱。这就是我的宿命。

距离警察还有足足十米的距离,仅仅瞄了一眼警察的制服,他的心里就开始有一丝丝的不舒服。他悄悄地深呼一口气,悄悄地轻轻吐出。他看看她的后脑勺,只看到让他陶醉的发髻。据说,头发乌黑的女性欲望强烈,生殖力强大。他的目光顺着她腰身的曲线向下移动,落在了她并不太丰满却能感觉出来很结实的臀部。他悄悄地咽了口唾沫。当他抬起眼帘往前看的时候,god damn,他的目光正好和年轻警察的目光撞到一处。他的目光在警察眼里肯定哆嗦了一下,他看到,小伙子的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自来笑,小伙子如果不穿警服应该是一个讨人喜爱的人儿。警察的目光也只是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就转移到另外的游客身上。

走到围栏口,也就是警察在另一侧的围栏上趴着的地方,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瞅这个刚刚断奶刚刚走出窝巢的青春小兽,这个特殊职业的年轻人。可是,就在走下台阶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斜眼瞥了那小兽一眼。

正要抬腿踏上公交车踏板,警察叫住了他:“那位先生,您好!麻烦您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小伙子的口吻很客气,说的是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不像当地类似东北话的方言那么生硬。有人说普通话有多少毛病,他倒是觉得,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可以一刹那间拉短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标准流利的普通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和修养的表现,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够说一口不那么市井气的标准普通话。通过其它途径学来的普通话,比如当兵,更不必说行走江湖和进城务工,那样的普通话总是带着一股市井俗气。这名警察应该是警校或者大学毕业。这就好,他们比那些老派警察人性多了。

他回头看看,警察脸上带着笑,笑容也并不僵硬,是那种通情达理的笑容,好像多少还带些调皮。嗯,小伙子肯定受过高等教育。

他楞了一下,在车门前站住。她已经上车,而且已经投过车票,投了他们两个的,哗啦啦的几枚硬币。他皱着眉头,看着已经上车的她,他的目光正好又落在她不太丰满却结实的臀部上。她穿着一条黑色的他不知道什么料子的裤子,看上去很时髦,很性感,也很高档。 

她站在投币箱前,等着他。他红着脸,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背包从背后卸下来。他不知道该招呼她还是应付警察。大块头的男性司机用扔冰冻砖头一样的秦皇岛方言嚷嚷:“要么女的你下去,要么男的你上来,要发车了!”

她看了看司机,又看了看投币箱,迟疑了一下,想对司机说什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她不情愿地下了车。她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她和他说过好几次,“我没兴趣和那些庸俗的人瞎白话”。他因此觉得她是一个有某种贵族气质的女子。比如,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次,吃完饭一起出去,一名冒冒失失的胖男人冲进门,撞了她一下,他和对方理论,她却说,无聊。和庸俗的人,我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他觉得,这就是贵族气质。

   他把背包转到胸前,手忙脚乱地摸出了身份证,递给警察。他看看她,心里有些羞羞的别扭。警察接过身份证,正反两面看了看,插进检测器。很快,小伙子抬起眼帘,打量了他一眼,只是随意的一瞥。他直勾勾地盯视着他的目光。警察小伙子重新把目光转移到监视器上。他想着自己的脸一定通红,因为他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种肿胀的不适。每次生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他又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站在围栏边,埋头在手机上,不言不语,也不看他。公交已经开走了,他们只能等下一班。

突然,他心里不安的小鼠不见了,一丝一毫都不见了,只剩愠怒,准确说,是一种知识分子常见的遭遇此类尴尬的气愤,带着某种天然的正义感、天然有理的优越感。  

“你凭什么检查我的身份证?”

他听到,一声大义凛然的断喝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他自己哆嗦了一下。

“警官先生,请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哪部法律的哪一条,你这样随便就查验一名普通公民的身份证。”

他感觉胸口沉重,好像要爆裂一样。

“请你回答我!马上回答我!”

他的胸腔急剧起伏,他能够感觉出来,心脏的肌肉在迅速扭曲,有一种失血的痛感。过去,他是一个喜欢较真儿从而不得不生气的人,不过,类似这样心绞痛般的气愤,好多年不曾经历过了。一种眩晕感和无力感,他很想蹲下来。他没有看她,他豁出去了。但他没有蹲下,他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警察,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一只刚刚断奶刚刚爬出窝巢的小兽。

 显然,小伙子也被眼前这种应该不常见的场面弄得一时手足无措,片刻,他依旧笑眯眯地说:“先生,例行公事,随机检查,《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赋予警察这种神圣的权力,请您配合警察的工作。”小伙子说话的时候,依旧趴在栏杆上,没有动弹。这是一个随和的小伙子。

 一名也是趴在栏杆上的肥胖保安说:“人家警察既然检查你,就有理由,就合法。”谁都能听出,这个看上去有些粗俗的保安小伙子的语气也并非恶声恶气,让他想笑的是,这个应该是乡下来的年轻农民工竟然也知道公民权利合理合法等等。

他真的想笑了。看看稍稍有些嗫嚅的年轻警察,看看肥胖的农民工保安,两人依旧趴在不锈钢栏杆上,听着他的教训。

哼!他扭脸看看一边站着的她。她站在栏杆外边,也不排队,低头玩弄着自己精致的手机,是最新型的苹果牌的。

警察很快把身份证还给了他,他甚至都没留意到警察是否把自己的身份证插进监测器了。他把身份证装好,凑巧,又一班公交车来到了,而且正好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打开,她第一个上的车,没看他,更没招呼他,她也没有回头看警察,自顾自上了车,投进了自己的车费。他是排在第二位的乘客,上车前,他回头看看警察,看看那个胖壮粗俗的农民工保安,嘴里不干不净地轻轻骂了一句,其实更像嘟囔。骂过之后,他自己倒是心理一惊:对方是警察保安,是本地人。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警察和保安也许压根儿就没听见他的嘟囔,他们在盯着后续排队的游客。站在投币机前,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硬币。他求救的目光看看她,她正低头玩手机。他轻轻招呼了一声:“喂!”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倒是说过她的姓,可他没能记住,就连她的网名都忘记了。她听见了他的招呼声,头也没抬,起身径直走到投币箱前,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塞进去。车票两元,投币箱上红色大字写得清清楚楚。她也没看他,回到座位上。

他楞了一下,紧接着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跟随她,在两人座位上挨着她坐下,她靠窗。坐下第一件事,他探头看了看外边的警察和那名保安。两个人似乎蔫巴巴地,也不再检查新来的游客,还是像刚才那样,趴在不锈钢栏杆上,盯着鱼贯而过的游客。

哼!小地方的乡下人,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吧?他心里有一种暗自得意,为什么会得意,他自己也不清楚。

公交车无声地疾驰着。沿途的马路和街道几乎一尘不染,路边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绿植,还有骑行绿道。他很喜欢骑行,业余时间大多用在了户外活动方面,尤其是骑行。自从离异后,他更喜欢户外活动,跑遍了北京周边的山区:西山、门头沟、昌平、顺义延庆密云,骑遍了这些地方有名无名的山路。北戴河这边的绿道看上去还不错,只是紧挨着大马路。有机会从北京骑行到这儿。海边肯定也有绿道,在那里骑行,吹着海风,肯定别有一番享受。

他偷眼瞅了她几次。她时而趴伏在前排座椅靠背上,时而呆呆地盯着外边。他想和她聊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打破沉默。公交车上没有人说话。

他轻轻闭上眼睛。

好像是三年前的一天,对,那是初春的一个周末的正午,他无所事事,在长安街瞎溜达。他足有三四年不到这边来了。刚刚走到府右街路口,他就看到了警戒线,像卷尺一样的警戒线。人行道中间摆着一块告示板:根据《人民警察法》规定,请自觉配合警察的检查。他知道了,前边有警察,或者全副武装,或者便衣。

果然,走了没几步,他就看到,一名高大胖壮的警察拦住了一名游客,仅从衣着上就能看出,应该是一名来京旅游的农民或者在京务工的农民工。那人从穿着的破旧西服上口袋里抖抖索索摸出身份证,双手捧给警察。警察正反看了看,插进手持监测器,就像刚才那个小伙子警察手里的玩意儿,府右街中年警察检查身份证的动作和今天这名北戴河年轻警察的动作有些不大一样。

农民或者农民工没什么问题,警察又斜了他一眼,摆摆手。那农民或农民工像一只沿墙角贼溜溜逃窜的田鼠一样,对着比他年轻的警察弯了弯腰,趔趔趄趄地快步走开了。

 他有点紧张,却并未趁着警察检查农民工身份证就走过去,他一直在盯着他们看。他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儿。当那名农民或者农民工溜走后,他突然意识到,警察肯定要检查自己,他那天没带身份证。总不能天天把身份证带在身上,既不安全也容易弄丢,弄丢身份证,许多地方要用;再说了,补办一张身份证多麻烦啊!

中年警察瞄了他一眼。他站住,已经做出了接受检查的准备,而且,他也准备好了台词:“警官先生,请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哪部法律的哪一条,你这样随便就查验一名普通公民的身份证。”甚至不妨再质问得刻薄些:“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公民有自由迁徙的自由。我在自己国家的大地上自由走动,请问,警官先生,你凭什么就把我叫住,耽误我走路,而且还要检查我的身份证。警官先生,请你回答我!马上回答我!”

好几次,在机场、高铁站或者其它公共场所,看到警察检查身份证,而且是检查别人的身份证,他总是在心里这样准备台词。他会想起美国《独立宣言》,想起“we people”。这种时候,他的心里总是荡漾着一种知识分子的荣耀感,一名公民的正义感,也许,还有某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吧?总之,这种时候,他能够体味到一种畅快的感觉,一种自由的感觉,哈哈,一种牛气的感觉吧?

遗憾的是,府右街路口那名中年警察瞄了他两眼,并没有拦住他,或者说,根本没搭理他的意思。他径直走过他的身边,拦住了他身后一名游客或者路人。那是一名年轻人,穿着上可以看出来,应该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进城务工的农民工。

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不但准备好了那番义正辞严的质问,他也准备一口气把自己身份证的号码背下来。自从领到身份证,当天他就把号码背下来了,很容易记住,区号加生日,就那么简单。读初中的时候,他可以背诵π值小数点后边三十多位数字,到现在还能背诵下来,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据说华罗庚能一口气背诵一百多位还是三百多位。奇葩!倒是一种不错的锻炼记忆力的方式。他不是想和警察闹着玩,尽管那一阵子他很无聊,刚刚离婚,没有女朋友,工作不顺心,可他还不至于主动去找警察闹着玩。不好玩。他几次故作高深地说,不要和警察领导闹着玩,也不要和妇女小青年还有社会底层人士闹着玩,都不好玩。不过,他倒是想看看,自己的身份证插进检测器或者输进检测器,会不会发出某种尖叫声。

可惜,警察没有搭理他。他站住,回头看看警察的背影和那个有点儿紧张的青年人,然后,匆匆向天安门广场方向走去。

警察没有检查我,我都走到他跟前了,他也没有检查我的身份证。他检查了两个农民工,一老一少。我总是觉得自己长得有点土气有点不够自信,看来,我太自卑了。

几名年轻的女学生的尖叫声把昏昏沉沉的他惊醒。公交走到了南戴河与北戴河交界处的戴河口。她一路上除了自言自语了那么一句话,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有两次,他试着讨好她,可她要么趴在前排椅背上,要么低头玩弄手机,就连窗外不时闪过的高尔夫球场、农庄似乎也激发不起她的兴趣。他也就不再骚扰她。路程不远,他的脑子竟然有些昏沉沉的。这时,被女生的尖叫声惊醒,他扭脸看窗外,啊,已经能够看见大海了,尽管只是一处海角,是一条足有四五十米宽的淡水河入海口,好像还有码头。成群的白色海鸥在河口处翩飞,看那阵势,足有几百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海鸥,全都是白色的,洁白洁白的,像雪球一样洁白,洁白的雪球在蔚蓝色的海面上上下翩飞,真壮观!真美丽啊!在天津,在海南,在山东沿海,他好像没有看到过什么海鸟。也许是印象不深刻。

她也被惊醒了。她从趴着的椅背上抬起头,轻轻理理头发,其实,她的头发一直很整齐。女生游客们还在大呼小叫,看来,这些都是来自内陆的学生游客。车里的其他游客也纷纷掏出手机和照相机拍照。她也举起手机拍照,连续拍了好几张。

“来,我给你和海鸥合个影。”他总算逮着了机会。说着,打开自己手机上的相机,对着她。

她回头看看他,摆摆手机,身子还下意识地向一边躲,“算了算了,还是待会儿到海边再拍吧。”

他尴尬地冲她笑了笑,“是哦,这里只是大海一角,不能像乡下老鼠一样大惊小怪。”她自顾自地拍照,没有回头看他。

又走了没多久,到终点站海滨汽车站了。他们下了公交,随着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涌向老虎石公园,那是北戴河最著名的海滩公园。从汽车站到公园还有一段路程,她一直在他前边走着,似乎是急着快点见到海。他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一名注重健身的都市成熟少妇的背影总是很诱人。啊哈!这就是所谓的气质吧?他这样自觉有点害羞地思忖着。

无论怎样,眼前这个有节奏晃动着的成熟女性对于他充满了诱惑,成熟女性有弹性的肌肤比起少女那种嫩嫩的肌肤对于有一定阅历的男性更有吸引力,喜欢小鲜肉的都是一些低级粗俗之辈,他们和她们都已经因为年老或者精神空虚而退化成了低等动物,在他们和她们那里只有肉欲。

他几乎不敢多看一眼她的臀部,一个成熟的少妇,臀部竟然看不出丝毫的塌陷,滚圆、结实,却比小鲜肉的臀部多出了一种生活的气息——那才是对成熟男人最具诱惑力的元素。少了这种元素,只是与vagina交媾,而不是与女人make love。

God damn!我也是一个粗卑肉欲的男人啊,看见小鲜肉的臀部,我没有欲望,因为她们身上没有生活气息,就像是虚空或者电影里的故事人,是不存在的。我这样对于充满生活气息女性的欲望,是不是也只是一种烟火肉欲?和那些粗卑男女对于小鲜肉的欲望是不是如出一辙?

他疾步赶上去,竭力与她并肩走着。马路和街道上很整洁,两边的建筑物大多是欧式风格或俄罗斯风格。一个地区的风格是靠建筑装点出来的吗?看来是的。他很喜欢那种码头风格的装饰物,铁锚、船舵、有质感的黑色的缆索。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和她并肩站着。他扭脸冲她笑了笑,她也回过头,冲他笑了笑。他能够看出来,她笑得很开心,发自内心的那种笑意。他悄悄松了口气。

“嗳,你渴吗?过了马路,我到肯德基给你买杯可乐吧,冰镇可乐?”一路走着,有些口干舌燥,还有点饿。

“OK!去肯德基。”她回头冲他莞儿一笑,“你去要两杯外卖,咱们这就到海边了,还是不要在这儿停留了。”

“好的!”他心里开始轻松,还有一种莫名的宽慰感。他穿过马路,到肯德基要了两份外卖:两杯可乐、两个汉堡。她没有跟过来,在马路对面等着他。他乐颠颠地端着可乐和汉堡,来回跑动着。她接过其中一份,又一次冲他笑了笑。看得出,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女人就是这样感性,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决定她们的心思和行动乃至婚姻。

他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往海边走。他和她说话,她嘴里含着食物,口齿不清地嗯嗯着。他心里越发轻松起来。走着走着,一抬头,大海已经到了眼前。通往大海的马路是一个长长的下坡,以前,这里肯定是山坡,尽管有树荫遮挡,浩瀚的大海还是像梦一样一下子就来到了他们眼前,水天相接,无边无际。让他有些遗憾的是,海面上雾气朦胧,海水墨绿色。此前,他想象着,大人物度假的海应该是天蓝色的。

“哇!大海突然就出现了,真是不可思议!”她出奇地叫了一声。他看看她,笑着说:“这就是大海的魅力,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角马迁徙一样涌向北戴河的原因。”

“yeh!”她又扭脸冲他笑了笑。

他心里更轻松了。

他们加快了脚步,向海边走去。

老虎石公园其实就是围起来收费的一片海滩,里边有一片巨大的石头。纯粹的花岗岩礁石被海水不知道多少年地反复冲刷,光光地,讨人喜欢。沙丘、海边的礁石之所以让人喜欢,是因为它们像女人的身体部位,比如女人的乳房、女人的臀部,准确说,女人的曲线。女人的曲线是大多数脆弱男人的安慰,是强势者竞夺的春药。大海呢?就像一望无际的无数女人的胸怀,让脆弱的、强悍的男人们都能够在其中找到快慰。人们喜欢到海边,与其说是散心,不如说是出于原始冲动的驱使。

她也开朗起来。那几块石头想必就叫老虎石吧,从远处看,的确多少能够看出一点点老虎的形象。不过,老虎跑到沙滩上干嘛来了?不如叫做鳄鱼石或者其它什么海里的动物石,比如海豹海狮石,渤海湾里至少是有海豹的。

他们混在沙滩上的人流中间,在沙滩上走着。大多数男人女人都光着脚丫,她却一直规规矩矩地穿着鞋子,小心地不让沙子钻进鞋壳内。

“我给你照张像吧?待会儿通过微信传给你。”他带点讨好的语气,对她说,毋宁说是请求她。

她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还是直接用我的手机拍照吧!”

他笑了笑,接过手机。她摆了一个pose,有些勉强。他看看她,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弯着身子,蹲着身子,选择不同的角度,认真地给她拍了几张照片。他要她换一个地方再拍几张,她回头看看大海,看看沙滩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皱皱眉头,说:“算了,沙滩都是一个样子,到处也都是同一张面孔。”

“咱们到老虎石上去,在那边再拍几张照片,那才算没白来北戴河一趟。”他招呼她,一边准备向老虎石方向走。

“算了,我有点累了。”她喘口气,无精打采地说。他呵呵笑了笑。

把手机递给她的时候,他盯了盯手机上的照片,出乎意料地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轻佻过,在人后不会这样,在人前更不会。他是想讨好她。她接过手机,转过身面朝大海的时候,乜斜了他一眼。他一直在盯着她,她的这个眼神竟然让他心里微微颤动。

海边没有荫凉,尽管海风不停地吹来,还是火辣辣的热。“咱们租一把阳伞吧?”他看看她,“最好租一张帐篷,可以在里边休息一下,下海游游泳,”似乎随口说出的话,其实他是在几次鼓足勇气,尝试了几次才说出口的。“哦,我的意思是,咱们在海里游泳累了,钻进帐篷休息一下,也能躲躲太阳。”如果她同意租帐篷,就还有想头儿。“想头儿”?怎么想起了这么一个粗俗的词汇,那是他公司里一个乡下来的员工谈论女人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听上去很猥琐,土里土气粗俗不堪的猥琐。

她头也没回,张开双臂,迎着海风,长长地深呼吸。转过身,对他说,“let’s go!”说完,也不看他,径直向公园出口方向走去。

他愣住了,站在原地,看她踩着软软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往外走。也许是为了稳住身体,她结实的臀部自然而然地向后微微翘起。他看到,两块精美的肌肉、带着性别的肌肉一左一右地错动着,应该是搓动着。他想起了企鹅,在海边一摇一晃笨拙蹒跚的胖家伙。她就像一只企鹅,一只有些瘦弱的小企鹅。纪录片里南极大陆肥肥的企鹅很可爱,尤其很洁净,就像披着优雅燕尾服的英国绅士。他在海洋馆和动物园看到的瘦小的企鹅浑身脏兮兮的,就像大号的母鹅,大号的家养母鹅。对,就是家养的脏兮兮的大母鹅!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空气热辣辣的,他却浑身冰冷,是那种麻木后的冰冷。她已经穿过沙滩走到了公园出口的台阶下边。“她应该会回头看我一眼。”他平淡地想着,“仅仅出于习惯她也应该回头看我一眼,在踏上第一级台阶的那一刻,或者走到台阶中间的时候。”他盯着她的后背,当然还有臀部,什么god damn臀部,干脆就是屁股。她的屁股在上台阶的时候更诱人,更刺激,像块面团,白白的面团,显示出一种具有韧性的松软。这两块女人身上最肥硕的肌肉块应该没有被过多的男人抚摸过,折腾过,否则,它们会像那些纵欲女人的屁股一样,在上台阶的时候显得很僵硬,还会塌陷。和长着那样屁股的女人交媾,绝对不能从后边摩挲,只能趴着或者蹲着,仅仅是为了射,而不是为了品味。眼前的这两块臀部,这两块屁股,这两块肌肉,这个女人,才是可以品味的。

他咬了咬牙,一种畅快掠过心头,掠过小腹。

台阶有十多级。她款款地拾阶而上,没有回头,既没有在整个过程中回头,跨上台阶那一瞬间也没回头。

“她应该在走上平台的时候跺跺脚上的砂子,然后回头踅摸我一眼。”她已经走到了平台上。那里并不太拥挤,她就站在出口处,轻轻地跺了几下脚。沙滩上的游客大都穿着沙滩凉鞋,他们两个穿的都是皮鞋,正装皮鞋。本来,公园门口和沙滩上都有卖沙滩凉鞋的,他建议,“咱们也每人来一双沙滩凉鞋吧”?她看了一眼地摊上的凉鞋和其它沙滩用品,“没必要”,径直走开。

“她好像有点贼溜溜的。”他一直在盯着她,“如果她不回头,她简直就成怪物了,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太可怕了!”

她回头了!不过,她的目光不可能一下子找到他,只是向沙滩上的人群扫了一眼,很快就低下头看自己的脚。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直站在海水边上,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尽管离开有四五十米的距离,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一瞥可不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她心中有贼了。

“这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他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脑袋,轻轻叹口气。暑天的海滩上漂来一丝凉意,一种从下体升上来的凉意,那是一种带些屈辱、带些自责的失落的凉意。他感觉身上没有力气,转过身,面对大海,慢慢蹲下。一波洁白的潮水涌上来,海浪有韵律地轰响,一种可以让人神经放松的响声。海潮温柔却有力地涌上来、退回去。他正好蹲在潮水的边缘,皮鞋的前半部浸在了海水中,他没有动弹。他低着头,看潮水的余迹慢慢退下去,刚刚被人践踏过的沙滩一下子变得平整。水的滋润多么神奇!水就像女性的身体,就像女性给予的爱。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他坐在湿湿的沙滩上,一股潮湿立刻渗透到他的臀部和大腿处。他把脑袋埋在双膝间,闭上眼睛。眼睛里也有一种湿润的感觉,不大舒服。他这样呆了一会儿,眨巴了几下眼睛,慢慢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有些头晕,大海在眼前变成了暗褐色,然后一片金黄。远处,几条小船隐现在海平面上。应该是几条破旧的小木船,挺有诗意,也有丝丝的伤感,就像一个行将消逝的梦幻。有一阵子,他想回头看看公园门口,尽管他知道,她早已经走开了,早已经隐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可他还是想回头看一眼,仅仅是想看一眼。即便能够看见她,他也不会招呼她,除非她主动招呼他。她不会主动招呼他的,她已经悄然隐入了人流。应该说,她有些贼溜溜地逃开了。

是不是有些滑稽,有些不可思议?

他依旧坐在潮湿的沙滩上,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退下去。有一波潮水汹涌到了他坐着的地方,一边的男女游客尖叫着,嘻嘻哈哈。他一动不动。海水冰凉冰凉的,淹没了他的双脚,浸湿了他的屁股和大腿。他不在意。来海边不就是要和海水亲密接触吗?他不敢想象,他和她一起穿着泳衣在海水里游泳、嬉闹的场景。有一瞬间,他试着那样想了想,立刻感到了一种羞怯。

不可思议,有些荒诞。

他不怪她,一点都不怪她。他只是感到丝丝的不可思议,丝丝的荒诞。眼前就是大海?坐着的就是沙滩?实在不可思议,实在有些荒诞。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潮水浸湿了多少次他的屁股和大腿,当又一阵海风从遥远的渤海湾上吹来,吹着他略显瘦削但上下匀称的身体,吹动他的头发,他感觉到了风吹头发的像儿童拔动的酥痒,荒诞感消失了。他抬起头,看看大海的远处,看看周围。大海还是大海,海水还是蔚蓝色的;老虎石上一堆堆的人,男人女人;海潮冲击着巨大的礁石,发出轰隆轰隆的闷响,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一种让人感动的力量,让怯懦男人感到安慰的力量;沙滩上穿着泳装的女人有些身段还行,有些简直是丑八怪,像一块块肉,一块块行走的肉,一块块没有性别的行走的臃肿肉块。尤其是那几名俄罗斯女子,简直像一座座小肉山。他放心地回头看看,公园出入口人头攒动,已经下午六点左右了,还有那么多游客蜂拥而至,他们是要在海边过夜吧?那倒是一个新鲜的主意。突然他想到,那也许正是许多男女结伴来海边度假的主要目的。

他站起身,摸了摸屁股和大腿,湿漉漉的。皮鞋又湿又重。他一点也不在意,转身向公园出入口走去。沙滩上不大好走,深一脚浅一脚有些吃力,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在中间停下弯腰歇息了两次。走上台阶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坐着的地方,一群穿着泳衣的男女在打闹。走到台阶中间的时候,他想回头再看一眼,但他迟疑了一下,竭力克制住自己。走到平台上的时候,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感到心脏处有一种奇怪的绞痛,就像失血过多的枯竭。他的母亲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也老是怀疑自己有太阳的心脏病。他弯下腰,觉得好了一些。

好几个刚刚出来的男女游客在用力跺脚,出入口平台上满是沙子。他也轻轻跺了跺脚。真奇怪,沙子也有粘性,粘在皮鞋上,还有不少跺不下来。他想起了她刚才跺脚的动作。他竭力提醒自己:不要回头!不要!

他有气无力地往外走,平台上游客比沙滩上还多,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刻,海滨的黄昏其实是美丽的,灯光在透明的空气中色彩斑斓。可在他看来,那是一种伤感,一种老电影里的伤感。大海就在他的左侧,他只需稍稍扭一下头就能看见大海,就能看见他们刚才呆过的地方。可他不愿意回头。

就要走下宽阔的海边平台了,他站住,低头盯着地面。一行行多彩的地灯光线把地面装点成同样的多彩。他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寻找,他知道,无论如何找不到她的,她早已隐入人流,不见了,她从他的世界永远消失了。就在他的脚步迈下平台的那一瞬间,他轻轻回头,海滩上黑魆魆的一片,游客影影绰绰,他们刚才站在哪里?他已经找不见了。

他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他背着包,懒洋洋地顺着街道向来时的方向走。他不知道为何要走回头路,很显然,滨海大道向左向右都应该有更多好玩的地方,来时的路是向小镇里边去的,那里与任何一个地方的风景区没有多少区别。他累了,想尽快找到住宿的地方,赶快睡下来。这里的宾馆为什么要装饰成俄罗斯风格?不少宾馆和商店的名字还有俄语名称。也许,来这里旅游避暑的俄罗斯人比较多吧?的确,他在海边看到了不少俄罗斯人,似乎都是俄罗斯女人,一个个金发碧眼,脸色红白,好像得了白化病的中国胖娘们,即便穿着泳装,也激发不起他的丝毫欲望。俄罗斯不是倒闭了吗?好多俄罗斯女人来中国从事性工作,俄罗斯女人怎么还有闲钱来中国度假?不会是来从事性工作吧?不会是陪着中国富豪嫖客来避暑的吧?哈哈!看看企鹅一样一摇一摆走过去的几座小肉山,他哈哈笑了起来。你真是替外国阎王操心,俄罗斯倒闭了俄罗斯人就没钱了?越是倒闭越有人发财。

从海边走出一两百米,他连续问了两家宾馆,都早已人满为患。他也不急,信马由缰地沿着刚才来的马路向前瞎逛游。走到他给她买过汉堡可乐的肯德基店,他迟疑了一下,是不是进去喝杯可乐吃点炸鸡啥的?可他一点不饿,或者说,他找不到饿的感觉。有一阵子,他犹豫着,给她打个电话?至少发个短信吧?他倒不指望着她会回来,他连那样的念头都没有。他也没有想着她会接电话或者回短信。即便那样,毕竟相约同行而来,而且是他邀请她来的,毕竟认识了有一周的时间了,他们在网上聊得还是热火朝天的,双方都有一种相识恨晚的炽烈情绪。而且也在一起吃过两次饭。他觉得,他们心有灵犀。也是的,没有感觉,她是不会跟着你一个陌生网友大老远来海边度假的。他的心里泛上一丝温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让她失望了。

他又轻轻咬了咬牙齿。

直到在距离海滨公共汽车站不远的一家铁路系统疗养院登记入住的时候,他的内疚还没有完全消散。她现在在哪儿?一个女子,看样子她应该不到三十岁,一个年轻的都市白领女子,也许很少出远门,一个人在这海滨小城,能找到住所吗?要是她能够一起来这里多好,没有其它目的,只是想帮她找找房子,给她付房费,这是男人的义务。

他的脸颊有些发热。

房间有点简陋,不过,看上去还算整洁。他关上房门,把背包扔到一边的椅子上,只是脱掉皮鞋,仰躺在床上发呆。不觉得饿,奇怪,也不觉得累了。窗外,霓虹灯的光彩无声地闪烁着,这是最让他讨厌的骚扰,他总觉得霓虹灯是城市文明最突出的副产品,是城市乡巴佬的做派。北京清理建筑物上的霓虹招牌,他几乎有些幸灾乐祸。他闭上眼睛,不愿意起身去拉上窗帘。

对不起,女士!我是一个猥琐的人,我不会抱怨你的无情,呵,无情?边儿都扯不上。北戴河火车站警察小伙儿的脸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下,一张笑眯眯的邻家男孩的脸,一张穿着制服的邻家男孩的脸。他到底是邻家男孩还是警察?他尤其想起了那两个趴在栏杆上一副无奈倦怠模样的警察和保安,他对他们的教导,对,就是教导。

他嘴角微微地笑了。仅仅一瞬间,笑意就消失了。

她还是走了,悄没声息地消失了。荒诞感再次泛上心头。何必呢?我不是那种不谙世事出来混世界的小孩子,也不是情场高手江湖老手,我和你一样,你内心是什么样子我内心就是什么样子,把我想象得那么阴暗,那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吗?想起网聊时候的海誓山盟,他有些无地自容。

别怪女士。警察为何在那么多的游客人流中间单单选中了你,就像上帝选中了摩西?你的面相带着呢,就像摩西的使命就是遵照上帝的训诫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我面相猥琐吗?他狠狠地咬了咬牙。

他支起身子,懒洋洋地脱掉袜子,有些费力地褪下裤子。他把袜子装在鞋壳里,把裤子折叠好,放在床头低柜上。然后,穿着短袖躺在床上。他感觉身上有些冷,尽管他还没来得及开空调。他拉开薄薄的洁白的被子,胡乱地缠在身上。很快,一阵倦意袭上眉间。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上小学的时候,他们那个街区的一帮孩子总是和钢铁公司家属区的一帮孩子打架斗殴,大人们都说,两边打架的都是坏孩子,千万别和坏孩子在一起玩。他可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斗殴,从一年级开始,他就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连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他是父母的骄傲,是另外的父母们教训自家孩子时的榜样。他从来不和自己街区那一帮坏孩子在一起玩。

两帮泼皮孩子斗殴的次数多了,以至于两个街区的孩子不管是谁都不敢单独到对方街区去玩,一个人去了,对方街区的坏孩子一眼一鼻子就能看出闻出你是外来的,你就要挨揍。他的一个同班同学跟着妈妈到姥姥家去,他姥姥家就在钢铁公司家属区。大人们在楼上唠家常,同学和表姐表妹在楼下玩。正玩着跳猴皮筋,几个钢铁公司的坏孩子像一群小狼一样悄悄围过来,衣袖里还藏着钢管。他们二话没说,对着同学劈头盖脑一顿乱打。几个女孩子哭叫着。大人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坏孩子们已经像得手后的贼一样散去,他的同学——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躺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哭……

别说是本街区的小孩子,也许就连大人们提起钢铁公司也是谈虎色变吧?

有一次,那是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本街区的几个小伙伴要结群去郊外玩,穿越钢铁公司家属区的马路是到达目的地的捷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商量着,总是被嘲笑胆小的“小考拉”哭丧着脸,说,“咱们还是绕远吧,听说钢铁公司的孬蛋衣袖里都掖着钢管呢!”带头的“大傻”本来也愿意绕远,看到“小考拉”的熊样,他哈哈大笑,“小考拉,你小子太熊了。听着,谁也不许害怕,咱们就走钢铁公司家属区,还要昂首挺胸唱着歌横穿过去”。

“大傻”奓着胆子,带领他们几个贴着街道边上的门市房贼溜溜地走着,没人敢说话。哪个小子踩着了人行道上松动的地面砖,发出了咔哒的声响,他们几个也会如同惊弓之鸟,就会有人低声埋怨,“笨蛋!找死呀!”

终于就要走出钢铁公司家属区了,他们一个个悄悄松口气,相互看看彼此脸上的汗水。“大傻”拍着“小考拉”的肩膀,逗他,“小考拉,钢铁公司的孬蛋来了,快跑吧”!“小考拉”哈哈大笑,“去他们的妈妈的,我才不怕什么钢铁公司的孬蛋,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小考拉”说到半截,嘴巴大张着,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边,一动不动。

随着一阵簌簌声响,五六个留着长发染着彩色头发的小痞子从路边作为隔离墙的刺柏丛里钻出来,他们的身上沾满了泥土,头上落满了柏针和其它树叶,手里都拎着一根胳膊长的不锈钢钢管。带头的小子,一个染着七彩色长毛的小子用钢管敲打着自己的手面,围着不停哆嗦的他们几个小伙伴,像猎狗围着一群羊羔那样转悠。他恶狠狠地盯一盯这个的眼睛,狞笑着打量打量那个的眼睛。转悠了两圈,那小子站在了他的面前,猎狗一样的神情不见了,小子笑眯眯地问他:“你,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棉纺厂家属区的?”

那一次,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小鸡鸡和大腿根都麻木了,像寒冬穿着开裆裤那样的冰冷,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穿开裆裤的年龄,这会儿穿的是严严实实的裤子,有裤衩、秋裤和外裤。他想尿。那凶狠的小子——哦,钢铁公司那个带头大哥的确是个凶狠的小子,应该说是一个凶残的小子,在三十岁那年被枪毙了,罪状好多条,要了他小命的是拦路强奸一个夜晚放学回家的高中女生并且杀害了她。他不是一个街道小痞子,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家伙,几乎可以说是高智商犯罪者,尽管他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很臭。

那小子为何一眼就挑中了我?难道我脸上写着什么字儿?“小羊羔”?“小考拉”?他围着我们只转悠了两圈,就挑中了我。他可是个有心计的家伙,就连警察都佩服他的心机。他应该像一头野兽的头领,天生具备辨别猎物的嗅觉;他能够一鼻子就能辨别出,谁是适合下手的老弱病残。他一眼就挑中了我!

火车站那名警察小伙儿笑眯眯的脸又一次在他眼前闪过。他翻了翻身,把脑袋钻进被子里。他想哭。

我是一个天生的被猎食者!被猎食者总是生物界最卑贱的物件,对于这样的雄性物件,雌性们只感到恶心,别说接受它们的性要求,她们不跑上去吐口水踩它一脚就算有教养了。

那次,他被钢管狠狠地抽打了几下屁股。可他连哭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事实上他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一种被重力击打的挫败感,一种被侮辱被欺凌的无助感和恐惧感。二十多年过去了,当他自我感觉已经成熟强硬了,可在他人的眼中,他还是一只羔羊,兴许还是一个天然怯懦的被猎食者。

他的左前胸一阵绞痛,头脑中一阵窒息感,好像粘稠的血液正在脑血管里弥散。

隔壁有人活动的声响。这栋外观装饰成欧式风格的宾馆其实是办公楼改装的,他住的这一间应该是办公大厅隔断开的几个房间,面积倒不算小,足有二十平方,一晚500多。恼人的是,不隔音。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似乎就在身边,听不出说话内容,可以肯定的是,男人比女人大,男人应该是中年人,女人应该在二十岁出头,她的声音细细地,嗲声嗲气地。她不停地大声和男人说话,肉哄哄的。男人的话却不多。

他往上抽了抽身体,把脑袋靠在有些硬的床头上。女人的说话声似乎就在他的耳边。他房间的窗户朝阳,床东西放置,隔壁房间的床肯定也是东西放置,他们脑袋对脑袋。

两个男女似乎在吃什么东西,声音听上去让他有些反感。他向上欠了欠身体,迟疑了一下,沉着脸,敲敲木质的墙壁。奇怪,墙壁竟然不是木质隔断,是实体墙。

他看看墙壁,侧耳细听,墙壁上传来同样的敲击声,应该是用木头敲击墙壁的声响,比他的敲击力度大多了。不过,男人女人的说话声响似乎听不见了。再听,的确没动静了。他往下秃噜了身体,重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那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还有鼻息的声响。

那件事过去应该有十多年了吧?那时,他还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小伙子。龙性初成时期,这头雄性小龙时不时地会感到寂寞。青春的寂寞,与中年成熟男女的寂寞不是一码事。在青春的寂寞里,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情怀,少男的情怀,少女的情怀;在成熟男女的寂寞中,只有肉欲,而且是类似交易的肉欲。

我们之间是不是也只有肉欲?他不愿多想。

那一次,好像是暮春初夏时节,他吃过晚饭,慵懒地在慵懒的黄昏中散步。他的目光四处逡巡着,那是小公龙饥渴寻找的目光。不对,不是饥渴,不像成熟男女那样的猥琐肮脏,那应该是小公龙青春和繁衍的本能渴望。随便溜达进一处公园,他突然发现,疏林中的凉亭里边,一个人仰躺在座椅上,头靠着凉亭立柱。

女人!年轻女人!夜色已经悄悄朦胧,青春小伙儿还是能够看出,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人,穿着长裙,留着长发,站起来,应该风姿绰约。此刻,她仰躺在凉亭的长椅上,裙带随意地耷拉下来。多么温馨的姿态。他鼓足勇气,手心都出汗了。他围着凉亭转了两圈,终于迈上台阶,站在姑娘对面,竭力镇静地打招呼:“你好!”他感觉到自己声音和身体的颤动,“你好!现在大概有几点?我没有戴表,也忘了带手机。”

她是怎么回答的?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她没动弹,依旧仰躺在长椅上,一头秀发靠着凉亭立柱。他现在蓦然醒悟,她当时没有站起身甚至没有坐正,他当时从那样的姿势中看出了某种引诱的意味。其实,她也许只是像他一样,有些紧张,干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应该干什么。

他现在依然记得,她说她是钢铁公司家属区的。他在她对面坐下,很快,紧张就不见了。他们畅谈着人生、理想、信念、情怀,畅谈着欧风美雨。她一直使用电影里失意白领女性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和他说话,显然,她是想做出某种优雅,让他自始至终都有一种青春的冲动,温暖、纯粹而辛辣,就像动画片里两只异性小狮子刚刚走出窝巢初次碰面那样。他们谈论托尔斯泰、村上春树,谈论徐志摩、张爱玲,而且约定要在明天一起去郊外游玩。

一个黑影贼溜溜地闪进凉亭,杵在他们中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还是能够看出来,那是一个形象猥琐、尖嘴猴腮的家伙。他浑身紧张,就像一群羊羔里闯进来一头肮脏的狼。然而,毕竟对面坐着的是一名少女,一名和他相谈甚欢的少女,他们还约定明天要一起郊游呢。他站起身,身体有点发抖,“你有什么事?你是谁?”说到“你是谁”,他的语气不知为何突然强硬起来,他找到了自信,“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也许是他语气中的某种气魄震慑了那小子。“哦,我是公园里的保安。”那小子说着,凑近他,掀开衣服,很快又盖上,就像电影里的暗探那样。他已经感觉出了这个不知道真假的保安的心虚,用更有气魄的声音质问:“保安?保安算什么?我家亲戚里边有好几个警察局科级干部。再说了,就是真警察来了,凭什么检查我们?”他越说越有气势,越说越兴奋。他不完全是在吓唬眼前这个猥琐的也许从城中村窜出来的臭老鼠,他的亲戚里边的确有一位在市公安局工作,还是一名副科级干部。他一点也不在乎眼前这个黄鼠狼一样的瘦弱家伙。

那贼人急忙说:“我没有检查你们二位领导呀!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二位,天干物燥,公园里请不要抽烟。”

“你看清楚喽,我抽烟了吗?”他彻底放心了,声色俱厉地几乎是在呵斥那小子。

“没有,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们接着聊,领导,再见!”小子一边说着,一边后退着溜下台阶,很快消失在夜色和灌木丛中。

他得意地看着模糊的背影不见了,一种男儿豪气在心中陡然升起。他把目光转移过来,对面的长椅上空空如也,那名一见钟情的小女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有些得意地在床上又翻了翻身体。他想坐起身,突然,火车站那名警察小伙儿笑眯眯的脸蛋又一次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下,这次很轻,但他还是有些不舒服。

那只刺着毛的小公狗叫二钢,那座小城市有名的钢哥。钢哥咬着牙,抡起钢管,抓着他的胳膊,对着他的屁股狠命地抽打,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他至今记得,那个狗杂种社会渣滓小烂崽用那条大拇指粗细的不锈钢钢管连续抽打了他五下,对,就是五下。

他的额头微微冒汗了。他无力地抬起右手,轻轻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凉凉的。他吃力地翻了一下身子,背对着窗户,脸朝卫生间的方向。

那小烂仔天生就是一个歹徒,天生的贼。他轻轻咬了咬牙。那个时候,他们也不过八九岁,他就那么心狠手毒,竟然下得了手。

我呢?难道我天生就是一个怂蛋?我天生脸上写着“怂蛋”两个字?要不,警察怎么会从那么多游客中偏偏选中了我?

“啪啪啪”“啪啪啪”

这是让他恐惧的声响,直到成年后还一直恐惧。

这不是二钢那个人渣抽打我屁股的声响!

他猛地坐起身,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隔壁的声响,类似那种钢管抽打在屁股上的声响,却不是那种声响。钢管抽打在屁股上是一种隔着衣服的钝响,隔壁的声响却是一种脆响,但也不是金属抽打在皮肉上的那种脆响,是两块皮肉相撞的脆响。

突然,他明白了。god damn!这才几点,隔壁的狗男女就开始了。这年月,酒店宾馆早已不再是孤身出差旅游的旅客们的歇脚地,早已成了狗男女寻欢作乐的高级妓院。

声音越来越响,几乎就像在同一个房间。他甚至能够嗅到狗男女交媾时候那种腥臭味。一种恶心感唿地泛上来,或者说,一种肮脏感,一种极度的肮脏感弥散在房间。他的左前胸一阵窒息的绞痛。他爬下床,光脚冲到卫生间。他的心脏砰砰砰猛烈地击打着胸壁。他站在镜子前,呆呆地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似乎有了尿意,褪下裤子,站在马桶前,却尿不出来。他不必低头看,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器官缩成了短短的一截,裹着的皮肤软软的、冰凉冰凉的,里边那短短的一截却硬硬的,像一截小木棒。

声响也钻进了卫生间,狗男女开始尖叫了,是荡女开始尖叫了。她应该在二十四五岁,女人的嗓音和眼角一样,清清楚楚地写着她们的年龄。从第一次语音聊天,他就准确地判断出,他那个已经消失的旅伴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她的声音很有磁性,一种高雅动人的磁性。这也是她充满自信首先给他发语音的原因。大多数女网友是不愿意语音的。二十四五岁,是一个女人欲望最旺盛的年龄段,虽然不及中年女性那么持久贪婪,却像一盆燃烧的汽油,来势凶猛而且炽烈。

她现在在哪儿?会不会回北京了?不可能,他们没有提前预定火车票,临时买票是不可能的,这可是暑期。本来,他们约定,既然出来一次,干脆在北戴河、山海关多玩几天。他还特意请了一周的假,尽管他知道,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呆那么多天。她竟然也说,她也一下子请了一周的假,是调休。看来,她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年,他曾经和另一名女网友爬香山,临行前,女网友调皮地说,“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女网友离婚一年多了,而且坦率地说出了自己工作的单位,是一家连锁餐饮的部门主管。他们一起在香山消防通道上走了半天。她长得很漂亮,他没问她的年龄,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一个女人的黄金时期。他们在山上一路走一路聊,相谈甚欢,他觉得应该有戏,尤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心理准备”,他心中一直按捺着某种狂喜。遗憾的是,或者说莫名其妙的是,下了山,已经天近黄昏,他要请她吃饭,她却有分寸地拒绝了。他一直在琢磨,却一直没能琢磨出什么猫腻。此后,回忆起了一个细节,他在山道上曾经和一名户外爱好者聊天,两人说起一桩发生在不久前的社会事件,他和那人争执了半天。下山的路上,她对他说,“没看出来,你是一个一身正气的人啊“!呵呵!是不是那一身正气让“做好了充分心理准备”的女人的心理准备崩溃了,比如某种不适膈应。毕竟,男女网友的猫腻与一身正气多少是犯冲的。

 声音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刺耳,越来越腥臭。

真是天生的绝品浪娃!她肆无忌惮地尖叫着,偶尔有口水噎着喉咙的那种哽咽,那种兴奋的哽咽。奇怪的是,却听不到男人的叫声,连呻吟声都听不到。一个谨慎的男人?不,这是一个阴毒的强悍者。

他坐在马桶上,感觉浑身汗津津的。她现在在哪里?也许去了秦皇岛或者山海关,极有可能,她要躲开他,就要走得远远地。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宾馆了?一个女子,一个人孤零零地,难为她了,对不起人家呀,毕竟一起作伴来的。

她如果已经找到地方住下,会不会也能听到隔壁的这种声响?她是不是会想起我?

他唿地站起来,仿佛她正在盯着自己。他急忙提上裤子,扎好腰带。他站在镜子前,用手理了理头发。他的头发有些散乱,在家里,即便晚上临睡前,他也要把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

剧烈的声响,两扇肉体急速撞击的声响,肆无忌惮的叫声,肮脏的声响。

他有些艰难地推开卫生间的玻璃门,隔壁的声响一下子更清楚了,就在身边。他咬了咬牙,冲到墙壁前,举起拳头。一刹那间,他的手又垂下了。

何必呢?何必打扰人家。这是人类的天性,哪怕她们只是一对野鸳鸯,甚至只是一对苟且的交易者。

墙壁上传来了床头撞击的声响。这种旅游区宾馆收费不便宜,床铺却比较简陋,其实就是一个柜子上放张床板的所谓西式席梦思,一点也不牢靠。隔壁剧烈的活动使床头猛烈地撞击着墙壁,发出“哐当哐当”的钝响。他又咬了咬牙,报警!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常夫妻怎么会如此疯狂?绝对是狗男女,说不定还是卖淫嫖娼的一对狗男女。呵呵!不会是卖淫嫖娼的,性工作者可没这么敬业投入。

他轻轻笑了笑,脸上有些发热。我怎么竟然想到了举报人家。即便是狗男女,也不过是吵闹到了你。有点不够阳光啊!

他的眼前又闪现出那个警察小伙子笑眯眯的脸。

这是人性的欢愉,尽管尺度有些大,尤其还影响到了他人。不过,追求这种人性的欢愉可是今天这个时代的流行价值观,对此指指点点,不但是人性弱点的表现,也是封建卫道士的腐朽,是有违现代社会主流理念的,更是吃不着葡萄说算的变态心理。中国人学习外国人,首先学到的就是尽情享受性的愉悦。食色男女,人类不也是动物?除了吃喝拉撒睡和交媾,还能做些什么?能要求人类这种动物做些什么?清教徒式的禁欲早已成为变态的垃圾。

有那么一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只是更清楚地听到了床头撞击的声响,尖叫声和喘息声反倒模糊了。他急忙走开。我真猥琐,竟然有了偷窥的欲望,可耻可怜的偷窥者。不是可耻,仅只是可怜而已,可耻比可怜强悍,太多的人希望自己可耻而不是被可怜。

狗男女真厉害,应该有大半个小时了吧,尖叫声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只是有几次短暂的间歇,那应该是变换姿势时候暂时放低了声音。

突然,他想到,他们应该是吃药了,不,仅仅吃药也不会这么凶猛,分明是一种谵妄癫狂状态,应该是吸毒了。只有吸毒的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丝毫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他又想起了报警。然而,念头一闪而过。他穿上拖鞋,又走进卫生间,关上了玻璃门。

早期的港台三级片真是太人性化了,总要写上,“该片可能会引起某些人士的不适,特此声明”。男性对其他人的性行为总是极度排斥,这种排斥并非出于道德意义的愤慨,即便对于一些狗男女的性行为的排斥也与道德无关,只是一种雄性对于其他同性占有女性资源的本能排斥,是否还有嫉妒?嫉妒只是这种排斥的浅层表现。

他把马桶盖放下,小心地用卫生纸擦拭干净,轻轻坐上去。

声响似乎轻了一点点,还有女人的说话声,女人的确很年轻,她在这样的时刻的说话声一点掩饰都没有。

他打开手机,胡乱地翻看着。微信文章真垃圾,垃圾透顶了。可流行的就是这种玩意儿。他把手机放在洗漱台上。侧耳听听,隔壁的声响真的轻了一些,不过,他还是能够听到叫声和啪啪啪的声响,以及床头撞击墙壁的有节奏的哐当声。他低下头,两手抱着脑袋,手臂自然地掩住了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听不见了任何声响,耳道里只有一种嗡嗡的鸣响。

他走出卫生间,站在灯光暗淡的室内,感觉到四肢无力,就像溺水后的那种虚脱。六七岁的时候,他和一帮小伙伴去护城河里游泳,被一个小子从水下抓着腿把他翻到,他在浑浊的水里死命噗通,喝了好几口水。他爬上岸后的那种虚弱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他坐在床沿,有点吃力地穿上皮鞋,扎紧鞋带,然后,打开房门,到宾馆前台。宾馆老板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一副仿古眼镜,正在招呼着其他客人。他斜依着吧台一角,等了大约有三四分钟,老板才腾出手,“你好!有事吗?”

“哦,是这样,”他看看周围,一名三十来岁的妇女和一名小女孩坐在大厅里的长沙发上在玩手机,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是这样,隔壁噪音有些大,您能不能给他们说一声,让他们轻一点。”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这是公共场所。”

“是不是电视的声音太大了?或者唱歌?老是有游客喜欢在房间唱歌,特别是大学生。”老板和善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看着他,眼神中有些疑惑。

他回头看看那对母女,转过身,吞吞吐吐地说:“哦,不是的,不是电视的声音,也没有唱歌,是......”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又回头看了看长沙发的母女,“是这样,隔壁好像住的是一对男女吧?”

老板也看看长沙发上的母女,似乎明白了,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说:“是的,也是从北京来的,男的是我的老客户了。”

“女的不是?”他不知道怎么就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老板笑笑,“呵呵!应该隔音啊,咱这房间都是实体墙,应该隔音。”

他也笑了,感觉到一丝的轻松,“可它就是不隔音。在海边玩了一天了,很累,吵得睡不着觉。”

老板盯了盯他的眼睛,笑着说:“没事,先生,待会儿我给他们说一声。”

“OK!那就谢谢了!”转身往后走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打扰您了,实在太吵,睡不安生。”

“没事的,我这就去给他们说。”

回到房间,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找到了一点点安慰,什么样的安慰,他也不清楚。

他坐在床上等着。隔壁的声响一如既往。野兽也没有这么持久贪婪吧?上大学的时候,他从一本科普杂志上读到,大熊猫的性活动很特别,雄性大熊猫可以在一小时内连续射精二十多次。god damn!那么淫荡,大熊猫不还是就要绝种了?

有一阵子,隔壁的声响似乎轻了一些。不过,他没有听到宾馆老板敲隔壁房门的声音,敲门的话,他应该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仅仅过了不到三五分钟,床头撞击墙壁的声响又剧烈起来,几乎和用木锤子砸墙一样。他咬咬牙,穿上拖鞋,走到房门前,手抓住门把手的那一瞬间,又放了下来。他扭头又走进了卫生间。

他坐在马桶盖上,脑袋靠着后边的瓷砖墙壁,凉凉的。在卫生间里,声响小了一些。他的脑袋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头顶的灯光还是明晃晃的。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就要睡着了。

那一次,他为何要去天安门广场呢?

他去过很多次天安门广场,刚到北京读大学的时候,他就去过,那是他第一次去天安门广场,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的,还有两位女同学。他们起了个大早,骑着自行车,走了十几公里的路,终于在升国旗之前赶到。当国旗升起国歌奏响的时候,他像小学的每周升旗仪式上那样,情不自禁地把右手举过了头顶。他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他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瞥了瞥周围的同学,他们的眼泪也在眼圈里打转。他能够感觉出来,他们也都有些不好意思,像他一样。

回去的路上,一名女同学拿他开玩笑,“哈哈,我刚才看见,某人哭了”。其他同学哈哈大笑。

在神圣面前,虔诚为何不好意思呢?

隔壁又在尖叫,声响依然那么肆无忌惮,尽情享受的叫声和呻吟。

这对男女心理无比强悍。他们一定是所谓的成功者。只有如此凶悍无耻的人才能够成功,对于金钱地位的攫取,对于性资源的攫取。不择手段地攫取成功后,他们还要炫耀,哪怕是炫耀无耻和肮脏。

二钢那头乱糟糟的彩色头发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们是一路货色。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从卫生间出来,有气无力地光脚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走来走去。他竭力想忽略噪音,可噪音还是像在身边,就在自己的床上。他干脆坐在另一张床头柜上,头靠着墙壁,任噪音在他的脑子里窜来窜去。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已经虚脱了。

那一次,我为何要去天安门广场呢?

在北京读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前些年,他去过许多次天安门广场,他喜欢在天安门地区整洁肃穆的大街上溜达,喜欢在周围的老街巷里溜达。每次在广场溜达,他心中的那份神圣感从未因习惯而减弱,看到那些在广场上衣冠不整的人,尤其那些嘻嘻哈哈的人,他很反感。他曾经和几个同学说过这种感受,他们也有这样的反感,一名男同学说,这不是宗教般的崇拜,这是人类生存所需要的神圣。一位有亲戚在美国的同学还说,即便在西方国家,重要场所重大场合也是需要虔诚和恭敬的,在国外,亵渎神圣,是会触犯法律的。同学的话让他为自己的神圣感找到了踏踏实实的理由。

那一次去天安门广场,纯属闲着没事干,出去散心。他已经足有五六年不去广场了。那次,他先是在整修过的前门老街溜达了一阵子,转着转着就走到了广场东侧的马路上。前些年,进出广场好像没有安检点,有没有呢?记不起来了,好像没有,那时候进出广场很方便,只是去毛主席纪念堂有些麻烦,要存包、安检、排长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广场周边设立了好几个安检点,进入广场要经过严格的检查,还要身份证。看着排队的游客和站岗的武警,尤其看到保安人员的神气,他有些反感。这可不是神圣。

那次,幸好他带了身份证。那是他昨天办理手机卡实名制的时候装进口袋的。他还算顺利地走进了安检通道。胖胖的女安检员用一个手持安检器在他前后左右划拉着,还用手从上到下摸来摸去。他皱皱眉,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偏巧,一名身材瘦高、金发碧眼的男性外国游客从他身边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女安检员甚至都没有用安检器在他身上划拉。他生气了,“请问,为啥不安检那名外国游客?”他本来想说“老外”,但还是使用了“外国游客”这样的称谓。女安检员看看他,没好气地说,一口京腔,“怎么着?你不平衡是吧?”“我当然不平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自家土地上都要被安检,为啥外国人不用安检?”“不平衡是你的事儿!”女安检员都没有顿一下就说出口了。也许,像他这号人,安检员见得多了。“岂有此理!”他愤愤地说,“难道还要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女安检员瞅了他一眼,不搭理他了。一名年轻的男警察笑着劝他,“行了先生,您赶快进去吧,后边还等着安检呢!您再讲大道理,就只好请您到派出所去讲了。”他有些担心了,看看警察,看看女安检员,嘴里嘟囔了一声,向广场里边走去。

妞儿,你们干脆摸一摸爷的那个地方得了!想到这里,他痛苦地摇了摇脑袋,闭上眼睛,动了动身体。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猥琐?我竟然产生了那样猥琐的念头。

“啪啪啪”。中国人不愧是发明大师,类似的大量污言秽语都能够堂而皇之地流行,堂而皇之地刷满电脑手机屏幕。这应该是一种叫做秽语症的族群精神疾病。“秽语症”这个词汇他读初中的时候在电视广告上听到过无数次,那个看上去不像江湖骗子的“著名儿科医生”每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喋喋不休地念叨“岁语症”。从此,“岁语症”成立他对那个时代的形象记忆。诈骗也要专业一点点吧?我们中国人太伟大了,仅仅靠这些街头痞子的手段就跻身为全球经济第二,O,no,一位大师说,已经第一了,就在前天,一位大师在电视上作为特邀嘉宾宣称:中国经济总量已经于昨天下午8点08分08秒的那一瞬间超越美利坚合众国,成为全球最大的也就是全球第一的经济体。太厉害了!不是说经济太厉害了,作为体面人还能那么厚脸皮或者说厚脸皮的人都成为体面人了,难道我们不是太厉害了吗?

在污浊的世界上,只有死亡是对纯粹的最好捍卫,是脆弱唯一的出路。

她现在在哪里?北戴河?秦皇岛?还是山海关?她应该也已经找到宾馆住下了。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子独自在宾馆开房,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单身男女独自在宾馆开房,会不会被服务员认为不正常?肯定有人这样认为的,至少有人会这么想一想。在一个淫靡流行的时代,单身男女一个人开房,只能是不正常。服务员会想到什么?吸毒者?自杀者?她们会不会报警?“开房”,一个多么具有刺激性的淫靡堕落词汇!

她此刻会不会正孤独地躺在宾馆的床上?她在想什么?如果她的隔壁碰巧也有这样的一对男女,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以肯定的是,女性对于他人的这种活动是不会像男性这么强烈,至少不会这么厌恶,这是女人的天性。女人才是真正被下半身支撑着的动物,她们喜欢性,女人因为性才有存在价值,她们喜欢一切的性活动,包括肮脏的性活动。在女人那里,没有什么肮脏的性活动和洁净的性活动,性就是她们的正义,是她们的一切。

猛地,一个念头涌上来:她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伙伴,正在和隔壁男女一样尖叫呻吟?正在剧烈地撞击墙壁?一名三十岁的单身女性,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地方找到性伙伴,比在树立里捡起一片枯败的树叶都容易。

他坐起来,感觉脖子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肯定已经找到了性伙伴。她此刻正在和另一个男人剧烈活动,就像隔壁的男女。

他的短袖被冷汗湿透,光着脚,在房间凉凉的瓷砖地面上快速走动。那个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隔壁的雄性那样强悍阴毒?一定的!只有强悍阴毒的雄性才能够攫取到女人。

我是一个多么怯懦的男人,一只怯懦的只会吃草的羔羊。

香山消防通道上那个“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的女人那张笑眯眯的瓜子脸在他眼前闪现。

一种被侮辱感黏黏地粘在他的身上。

   他猛地倒在床上,狠命地咬着牙,一阵快意涌上来。他想大叫,可他终究没有叫出来。他闭上眼睛,陶醉般地喃喃自语。片刻,他开始呻吟。他的牙齿越咬越紧。蓦地,体内一阵舒爽,眼前一片阳光灿烂,如春日明媚的舒畅,如秋水流淌在石间的轻盈;继而,一种无边黑暗里的堕落,向下,向下……他像一块黑色的石头,在一个四周布满棉絮的空间坠落,坠落……

第二天,宾馆服务员在房间发现了他早已僵硬的尸体。他穿戴整齐,就连洁白短袖的风纪扣都扣得规规矩矩。他的头发上肯定喷了发胶或者类似的头发定型剂,一丝不苟。他穿着皮鞋,黑色的老式皮鞋,类似军用三接头,结实、板正,是他一直喜欢穿的。皮鞋不是崭新的,鞋尖上有不显眼的碰触的痕迹,不过,鞋面一尘不染,就连鞋缝里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他的裤子是那种质地良好的毛料西裤,仅仅看上去就比较厚实,显然,暑天穿上这样一条裤子,更多的是为了某种风度。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腿紧紧地并拢在一起,洁白的衬衣和裤子上看不到一丝皱褶,就连鞋底上也看不到灰尘。穿上之前,他也许用刷子刷了刷鞋底。

他的嘴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迹,早已经干了,却还是鲜艳的色彩。

相关文章

  • 我用眼神杀死你

    听邻居老太太说起一件事儿。老太太的女儿前些日子开车不幸吓倒一位老大爷。车过老大爷身旁时,忍不住鸣了声喇叭,未曾触碰...

  • 孙伟:樊登老师最新语录收集

    让对方愤怒,就能击垮别人的战术。 地位,这就叫做江湖地位。 我眼睛看着你,我用眼神杀死你 如果有人顺着我们的潜意识...

  • 致某学姐

    你的一个眼神可以杀死心中所有犹豫。

  • 知无知的猫

    像八大山人笔下的生灵 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一个时代的虚骄 如果你嫌它还不够温顺 那一定是你早已习惯了温顺 2017.8.9

  • 一个眼神足够杀死你

    5月24日,台湾通过同性婚姻合法化条例,成为亚洲首个同性婚姻合法的地区。当天的微博朋友圈都被这条消息刷爆了,我看着...

  • 你的班主任用眼神就能杀死你(二)

    其次,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一件十分重大事件,为什么最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甚至连警方都介入了?我猜测沟通不顺畅是主...

  • 《窒息》

    眼神可以杀死人。

  • 那个“杀死”我的眼神!

    出生于重男轻女的家庭,母亲接连生了两个孩子。我作为老大,又是个女孩儿。爷爷奶奶不待见,爸爸妈妈没有精力照看。 所以...

  • 2017-09-18

    你在乎什么 什么就能杀死你 什么就能挽救你 全都是因为你 求我忘记你 可我怎么忘记你 我只学过如何爱一个人 从没学...

  • 用眼神杀死你,詹姆斯科比的死亡之瞪,威少把兰姆吓得都石化了

    在NBA的历史长河中,有一种人靠眼神就能杀死你,当然这种人必须是巨星级别,否则你瞪的眼珠有谁看啊!比如下面几位就是...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我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你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koen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