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去来

作者: 郑一零 | 来源:发表于2018-05-10 14:55 被阅读217次

    雨夜

    1998年4月12日晚20时许,C市国道复线的G镇路段,一辆墨绿色的六代本田雅阁高速行驶着。开车的叫刘风,三十出头,黑暗中他的侧脸神似内地演员任泉。坐副驾驶的是他的朋友。眼下他们刚从宁城参加完高中同学的婚礼回来。

    天黑得出奇。深邃的夜空倾泄着瓢泼大雨。风刮得雨水坠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响。雨刮器满负荷运转,视线依旧模糊不清。

    车行驶到东头山路口,刘风打了转向,准备左转。由于这个路口没有红绿灯,刘风并没有踩刹车减速。突然,一团黑影从眼前略过!几乎在瞬间,刘风听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一声巨响!嘭!

    副驾驶发出一声惊叫――啊!刹那间,撞击声从车头延续至车门,再到车尾!底盘传来尖锐的摩擦声!

    刘风猛踩刹车!

    车停了。

    车内的空气凝固了!周围静默寂然!只剩下车顶噼噼啪啪的落雨声……刘风惊恐万分地看着朋友,朋友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

    撞……撞到什么了?朋友问。

    刘风抵着车窗往外看,根本看不清楚。

    我……出去看下!刘风的声音近乎颤抖。

    刘风打开车门,雨水劈头盖脸刮过来。转身一望,刘风的腿一下子软了:一辆摩托车倒在地上,二三十米的范围内,碎片散落一地!刘风战战兢兢往前走,完全顾不上湿透的衣服。走到绿化隔离带附近,刘风吓得眼一黑――有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路灯不明,黑乎乎的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刘风猛地抬头,环顾四周:路上没有车辆来往,也看不到摄像头,周围一片荒地,基本无人目击。刘风看了眼地上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决定……

    正午

    一晃五年过去了。刘风离了婚,又结了婚。离婚发生在他逃亡的第三年。

    那个雨夜后,刘风惴惴不安地渡过几天。后来,他从C市日纸得知,那晚趴在地上的人死了!警方正全力搜寻肇事司机!刘风意识到闯祸了,整天茶饭不思。妻子方氏觉察到刘风的魂不守舍,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他也不说。至于那辆车,刘风开到朋友的老家仓库藏了起来。本来他想当报废车卖掉。后转念一想,警方肯定会追踪二手车行、报废站,思来想去决定把车藏起来。妻子问起车的去向,刘风支支吾吾地说借给朋友了。

    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使得刘风再也瞒不住妻子。

    那晚坐副驾驶的朋友是个老实人。尽管刘风再三交待他,一定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就当一切没发生过!但那个朋友回到家像丢了魂一样,又是喝酒又是叹气,架不住妻子的追问,立马全盘托出!妻子骂完丈夫,又骂刘风真糊涂!新闻出来后,朋友的妻子奔到刘风家,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方氏。方氏当场崩溃!

    事故发生一星期后,刘风和妻子告别,外出避风头了。先是在岭南躲了几天,后办了张假身份证,逃到广东佛山的一个小镇。没有赚钱的来源,刘风就整天泡在赌场里,靠赌博维持生计。

    第三年,从朋友的口中得知,妻子方氏有了外遇!刘风叹气说,不能怪她!都是我的错!朋友告诉刘风,警方并没有盯上他!那晚天黑雨大,没有目击,没有监控,现场也没有留下车辆的碎片,很难查到他。到2001年年底,刘风悄悄回到C市,和妻子方氏办理了离婚。两人结婚几年都没要孩子。刚结婚时想着等条件好点再生,后来条件好了,就出了这档子事。由于没孩子,两人的婚离得很顺利。房子存款归妻子,刘风净身出户,一夜回到解放前,成了穷光蛋。但刘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做了几天的穷光蛋。

    刘风回到佛山,一下子找不到营生,继续泡在赌场里。除了赌博,刘风还偶尔买买彩票。叔本华说过,人生是由偶然和错误构成的。刘风偶然买了张彩票,结果中了!奖金50万!在一块钱买五个鸡蛋的年代,50万是什么概念?简直没有概念了!刘风拿出10万汇给远在C市的父母。又给朋友汇了1万,托他多照顾照顾自己年迈的父母。剩下30万出头,他开了间小超市,让自己在赌场认识的姘头阿红做超市收银员。

    超市位于佛山上柏村。村子里外来人口较多,一年下来生意尚可。超市开到第二年,刘风就和阿红结了婚。就在这年年初,广东率先爆发了非典!举国严阵以待!人人危言耸听,村子里人心惶惶!刘风没想到,这大难临头,自己却发了笔“国难财”!由于网路上盛传米醋能预防非典,村子里的人疯狂涌向刘风的小超市买米醋!那势头跟丧尸进村一般可怖!米醋刚上架就被一扫而光!仓库里的米醋连连告急!甚至送货车还没卸货,人们就争先恐后预订车里的米醋!除了米醋,家用品也销售火爆!人们为避免感染减少外出,提前疯狂地囤积商品,使得刘风赚钱跟地上捡一样!后来,刘风又听说口罩同样卖得紧俏,就打算进批口罩。谁知市场上的口罩早已脱销,正规渠道根本买不到!于是刘风就托人从“三无”厂家那进了批口罩。果然,口罩一到货比米醋还疯狂,抢空了好几轮!

    时间到2003年7月,非典疫情基本得到控制。小超市的生意慢慢回归正常。这小半年,刘风赚得盆满钵满!出手也阔气许多!烟只抽中华的!酒只喝茅台的!就连赌博也上了好几个档次!有时一局输赢几千!比他更狠的,是他的老婆阿红!在赌场,人家背后都叫她“散财童子”!阿红赌博玩得大,输得多,大家都愿意跟她玩!

    古人说,“承欢纵乐日复日,万顷家业终颓倾”!不到两年,阿红几乎快把家底都输干净了!自打颓迹渐显,刘风回到家,十有八九要和阿红吵架!吵完架,刘风就夺门而出!要么找牌友喝酒,要么去按摩店按摩。最后,这段婚姻在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后就走到了尽头!

    再度离婚后,刘风无心经营超市。于是便将其转让,回到了C市。

    西下

    (刘风自述)

    春去冬来,日子是重复的。重复是最好的选择。当最初的不安消散,我终于习惯了镇上的生活。浙东的滨海小镇,人们对海鲜情有独钟。比如东海捕捞上的梭子蟹,经高浓度盐水腌制后,做成脍炙人口的呛蟹。只可惜,人到中年肠胃不好,吃了呛蟹腹泻!还坠肛!苦痛总是随欢喜而来啊!

    在C市,原来的老家已经不能住了。我在邻镇找了间两层的商铺。楼上住人,楼下开店。开了家烟酒专卖店。

    转眼又过年了。镇上的过年是相当隆重的。除夕前一周,家家户户要祭灶神。据说灶王爷这天要“上天言人善恶”。人们在灶前供奉香火,全家老小行礼许愿,祈求多福安康!祭灶之后,千门万户渐次贴挂春联。红红火火,焕然一新!进入正月,村里会有舞龙耍狮。锣鼓相伴,气氛浓烈!除了这,还有巷尾街头的聚会。多是露天的。人们晒着暖阳,吃着瓜果,打打牌,拉拉家常,慵懒自得。想到这,突然无比感概,多年没和老家人一起聚了!心底泛起阵酸。我点燃根烟,深深吮吸。享受尼古丁涌过鼻息的麻醉感。待睁开眼,见二毛佝偻着背,赫然出现在店门口!

    回到C市,原来好些朋友都不联系了。二毛成了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屡屡踱着步子,在店附近隐没。二毛多大?看着有十三四岁了吧!他身高不详,因其永远齁着背,据说脊椎天生畸形。他走起路来像鞠躬,手叉在背后,头直直昂着。二毛的眼袋是发黑的,似长期睡眠不足。他的眼眶是内凹的,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看人一怔一怔,像《咒怨》里的小孩,怪瘆人。要是夜半与他在巷子谋面,汉子都得吓个激灵!真个似鬼门大开,恶灵出没!

    我叫了声,二毛。他猛地转头!鸵鸟般的目光定眼看我。嘴里发出“阿波波”“阿波波”的呢喃,还向我吐口水!二毛是个智障,三岁儿童的智力水平。他和人交流的方式,是向对方吐口水!这令人闻风丧胆!附近大人教育顽皮的小孩,都说,再不听话,我就把二毛叫过来!孩子立马焉了!

    老方(老方是我的假名),赚钱这么拼啊!过年都开张!

    出声的是毛海,二毛的父亲。

    我笑笑,小心翼翼地转开话题。毛海一瘸一拐进店,拉了张椅子,屁股墩重重地砸下!毛海是个瘸子。有些许中年人的颓唐,相貌倒不难看,眉宇间依旧显现年轻时的俊朗。至于脚怎么瘸的,我没问过他,他也不曾说。通常他聊一顿瓜子的功夫就会离开,晃晃悠悠到下一个点。

    正月里,街上门庭冷落,生意比平日清淡不少。我无所事事,巧然发现角落的番薯。噢!想起来了!这是巷口酿酒铺的容姨送来的!一回她替老公买烟忘带钱,我赊账给她,虽然我的店里写着“概不赊账”。之后她便隔三差五给我送这送那。年前她提着袋子上门,说,阿方!喏!自家粟米地种的番薯!觉着好吃尽管来拿!我连声谢过。

    划根火柴,凌空而起的火苗顺心地烧着。我添上刨屑、木条。很快,青烟缕缕升腾。火越烧越旺。待木烧成炭,我绕着火堆将番薯围成一圈。时间熬成的香味慢慢钻出来。此时,风有点拔地而起的意思。说来奇怪,原本晴朗和煦的天,突然诡异地四下起风。香味引来了两只黄皮土狗,和躬着背的二毛。

    我递给二毛的一个番薯。他表情狰狞地伸手接过(二毛满意的时候表情狰狞),嘴里的哈喇子滴到手臂上。毛海一瘸一拐走到我身边,我也递给他一个。

    哎,做人还是阿方舒服啦!毛海啧啧嘴巴说道。

    我哪里舒服了?

    你看看你,自己赚钱自己花,负担也没有,生意做做,做人笃定!

    我笑笑,不响。

    毛海继续说,我呢,这辈子算数了,我自己腿脚不好,我老婆哑巴,生了个儿子这副样子……

    毛海说这话时,二毛吃得满嘴黑炭,正用舌头舔番薯皮。

    你这腿……怎么伤的?

    我这腿?

    毛海停顿了,点了根烟。

    这话说一下有十多年了。我原来有个老婆,后来我俩出了车祸,她当场死了,我腿被撞断了!

    我一惊!冷汗渗出来!

    毛海继续说,我出事后,我姆妈每天哭,六十几岁人就没了。后来家里帮我找对象,人一看我腿瘸,都摇头。就阿英看得上我,我就和她结婚了。她是个哑巴,但我并不嫌弃她……

    那……撞你的人赔你多少钱?

    撞我的人?撞我的人抓都没抓到!就凭这几个“滥眼警察”,抓得到才怪!

    毛海说得怒气冲冲!

    没有监控吗?这人……还能逃掉?

    没有,G镇国道那时候没有监控,再说了,那天晚上下着大雨,路灯又暗,没法抓!

    G镇?国道?夜晚?大雨?我心里咯噔一下。

    抓不到自有老天收拾他!

    说完,毛海掐灭了烟头。

    入夜

    2011年,刘风结了婚,对象是G镇一家棋牌室的老板娘,叫美芳。

    美芳的命运和刘风有点像,她一生嫁过三个老公:第一个老公生意失败逃跑,离婚了;第二个老公嗜赌成性,好吃懒做,还有暴力倾向,也离婚了;第三个老公就是刘风。

    和刘风认识的时候,美芳是棋牌室的老板娘,同时替姐姐经营着塑料厂子。下半辈子的日子过得算滋润。大家都说美芳命好!

    不过,命运这事很玄乎:有些人富贵命,即使开头跌入谷底,后半程会慢慢爬上来,日子越过越开;有些人注定贫夭命,不管爬得多高,终归要掉下来!

    刘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厂子的钱像洪水猛兽一样涌进来!挡都挡不住!钱挣得让人心慌!后来,美芳连棋牌室都懒得开了!考虑到不方便过问美芳她姐姐的生意,刘风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心里有隐隐担心。后来,刘风忍不住问美芳这钱哪里来?美芳说得含糊其辞。从美芳的嘴里,刘风就记住了四个字:钱很好赚!

    后来,美芳和刘风在杭州买了房子。两人去了杭州定居。

    到杭州第二年。有天,C市税务局打电话给美芳,要求其协助梳理账目。美芳没多想,就从杭州开车去了C市税务局。刚进门,人就被控制了!车也被扣押了!

    原来,这两年,美芳一直在姐姐的授意下暗中虚开增值税发票。她自己交待共开出2000万案值的发票。但税务局查账发现,其实际开票数额远不止此,初步估计超过2亿!

    为替姐姐顶雷,美芳死不松口,坚称姐姐不知情!最后,美芳被判有期徒刑12年零5个月,同时被查封名下所有资产。

    刘风人到中年,再次只剩孤寡一人。他从杭州再次回C市的时候,路过国道G镇路段。那个故事开始的路口。

    那夜,天黑得出奇。深邃的夜空倾泄着瓢泼大雨。风刮得雨水坠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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