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折腾了这么些天，王府的一干人等终于得了个喘息的机会。
郑笙因为昨晚的休整身上已是大好，此刻便在郡主闺房旁的隔间闲坐着，洪晟和罗渊早在客房里沉沉地睡下了。
冯天安本来已是困极，可是这天气过于燥热，他往那床上一躺，背上就跟火烧火燎似的。这就已经够烦躁的了，窗外的知了也不知得了谁的命令，聒噪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
“真他娘的不爽快！”冯天安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的僧衣早被他扒了下来，正胡乱地团在床底下。
冯天安看着地上的东西才想起这身行头是从青云寺里借的，自己原来的衣服还扔在寺庙里。反正在这里也睡不着，干脆到寺庙里去换了衣服，顺便到那里去睡算了。
想到这冯天安三两下穿好了衣服，然后趁人不备运起轻功朝着青云寺的方向赶去。
青云寺和王府的距离并不远，冯天安不一会儿就到了那里。他换了衣服以后就在在寺庙里溜溜达达地逛了起来。
刚过中午，最近又没有重要的日子，青云寺里除了几个零星的香客，其余的就都是僧人。这些僧人走路做事都轻快，没有紧赶着却也不显得悠闲，见了行人和同门就停下双手合十念句佛号，然后又各做自己的事。
他们可真是闲适啊，冯天倚靠在墙边，心里发出由衷地感慨。他又想了想自己的生活，手下的那些武馆不是这里出事了就是那里有情况了，有时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让他过去走一趟，累的他天天满江湖地跑。
真是还不如在这里当一个和尚来的自在！冯天安这里感叹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句苍老的念佛声：“阿弥陀佛，冯施主别来无恙。”
冯天安回头一看，果然是青云寺的住持无介和尚，只见这和尚双手合十，慈眉善目地望着冯天安。
冯天安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还礼一声说：“无介大师好，冯某特来归还者僧衣，顺道感谢前几日大师的指点。”
无介说了句无需多礼，就将冯天安引到了禅房里奉茶。
冯天安接过茶杯道了声谢，然后学着平日里郑笙的样子喝了一小口茶，他细细品味了半天也没觉得茶这玩意儿又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就是茶叶煮水的口味而已。
俗人冯天安喝不出茶意来，索性就不去品了，依旧按照原来牛嚼牡丹那样大口喝了几杯，觉得这茶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解渴还是挺有用的。
喝够了以后，冯天安又看向对面的无和尚。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敛目低眉地端坐着，一双手慢慢地拨动佛珠，嘴里正无声地念着什么。
冯天安看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心想这和尚真是无趣，就这么干坐着有什么意思。心里这么烦躁着，身上就越发地感觉热了，冯天安扯了扯领口，想把上衣解开散热。
“冯施主觉得很热么？”对面的无介突然开口说话。
冯天安突然觉得佛门清净地这么袒胸露背的确实不太好，于是他把领口拢了拢，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还以为山上应该会凉快一点，看来都差不多，我看我还是不打扰无介大师了。”
冯天安话音未落便起身准备走，无介却开口将他叫住了：“冯施主请留步，施主觉得热只是因为心内不静，若是跟老衲颂几遍经，心静下来了自然就不觉得热了。”
怎么到哪都能听到这样的说辞？冯天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敷衍地拱了拱手道：“冯某俗人一个，心里自然比不得无介大师你这样的得道高僧静，再念经也是白费，还是不劳烦大师了。”
“冯施主此言差矣，凡人皆是世间羁旅客，哪个不是俗人？心不静只因为你思虑过重，与得不得道没有关系。”
冯天安顿时觉得有趣，这个无介为何执意要他留下来一起念经，难道还想将自己收入门下？那他倒要看看这个和尚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闭上双眼盘腿坐定以后，冯天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无介念起经来。起初还只是觉得好玩，念着念着他就渐渐失去了意识一般放空了思绪，只余双唇开合着。
一阵混沌过后，冯天安突然觉得风吹得有点冷。他张开双眼一看，只见眼前乃是一望无际的水面，自己只身坐在一叶小舟之上，周围的房屋桌凳全部都不见了。
“这是哪儿？”冯天安喊了一句，声音空旷地向四周扩散去，没有一丝回音。
“无介大师，无介大师……”冯天安环视了一周，却不见任何人影。他低头一看，镜子似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青葱少年的模样，这个少年看着有点眼熟，冯天安蹙眉回忆了起来，过了一会才想起，这是他十三四岁的时候。
这是怎么回事？冯天安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依然是刚刚穿的那件灰白色的长衫，并不是水面少年的竹青裋褐，自己的手脚也并没有变小。
冯天安又看向水面，只见那个少年紧抿着双唇，眸子里尽是不忿和悲伤。冯天安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紧，无数的回忆涌上了心头。
就在他即将吼出来的时候，水面忽然搅动起来，少年的脸被波动的水面扭曲地不成样子，最终散地无影无踪。
“冯门主，你怎么还不过来，再慢一点肘子就凉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天安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方小岛，郑笙正站在岛上笑着朝他招手。郑笙的身后是洪晟和柳如意，两人一边吃着桌子上的菜，一边也朝他笑着。
冯天安正想说一句我就来，就看见单令仪从郑笙身后走出来对他说：“冯天安，帮派月会这么大的事你都迟到，是不是又想挨罚了？”
“没有没有，单帮主你听我解释呀！”冯天安一边说着，一边想运起轻功赶到那个岛上去，可脚下的小舟却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眼前突然笼罩起一阵浓雾，岛上那四个人不再搭理冯天安，径直坐到桌前有说有笑起来，冯天安想喊他们，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有点着急，张大了嘴巴吼了出去，却没有一丝声音从喉咙里出来。
天空中有惊雷闪过，雨点像撒豆子一样落到冯天安的身上，不久便将他的一身都打湿了。他慌忙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极力想稳住脚下剧烈起伏的小舟，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使不上力。
岛上的众人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冯天安急红了双眼，他拼尽全力往空中一跃，双脚却陡然被什么缠住了。冯天安猛然转头一看，只见那个少年站在小舟之上，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脚，眼睛里盛满了诡异的笑。
“你滚开！”冯天安突然又能发出声音了，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句，双脚剧烈地抖动着，极力想挣脱那个少年的束缚。而那个少年的神色突然变得很悲戚，他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将手松开，然后双目无神地看着对方从空中跌落。
冯天安还没反应过来就掉进了水里，湖水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一个哆嗦，他双手奋力地划动着，身子却一直在往下沉。冯天安渐渐地体力不支起来，就在他快划不动的时候，猛然看见一只仙鹤从湖底飞了上来。
来不及思考这个诡异的现象，仙鹤经过的时候，冯天安上前一把搂向了它的脖颈，想乘着仙鹤飞到湖面上。可他这一搂却扑了个空，仙鹤在他眼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他的头顶，并扇动翅膀渐渐飞了上去。
冯天安面如死灰地望着远去的仙鹤，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身子向湖底沉去。
“冯施主，冯施主……”就在冯天安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无介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了过来，他睁眼一看，只见无介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说：“冯施主，该用早膳了。”
冯天安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腾地坐了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十个时辰。”
“难怪浑身酸疼。”冯天安从床上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就跟着无介去了禅房，那里早为他预备下了斋饭。
饿得紧了也就不在乎吃的是不是斋了，冯天安就着馒头咸菜狼吞虎咽起来。他这边正吃着，就听见外面传来诵经的声音，冯天安侧耳听了听，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个梦来。
“唉，你们得日子虽然无趣，却是悠闲地很哪，每天就是参禅念经，最多做点体力活，哪像我们这些江湖人，天天累死累活的。”冯天安望着无介说：“我还不如出家当个和尚呢。”
“冯施主说笑了，佛门修心，讲究的是内心的锤炼，自然无需四处奔走。至于出家，等冯施主尘缘了尽那天，老衲一定为施主剃度。”
“那可别！”冯天安往后一仰，抗拒地说：“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这么无聊的日子我可受不住。但若是忙里偷闲过来打个盹喝个茶，那还是可以考虑的。”
无介不再说话，等冯天安吃完以后，旁边的小沙弥就收拾了碗筷出去了。
冯天安看着小沙弥离开的背影，突然感叹地说：“其实我有时候很想知道，你们怎么能做到日复一日地参禅打坐呢，每天做一样的事情难道不觉得无聊么？”
无介忽然宽和一笑说：“其实细细算来，谁的生活都是在重复地做着相同的事，冯门主你虽然四处奔走，但是所做的事情不也就是那么一些么？”
不等对方搭话，无介又说：“佛门子弟之所以能守住这一份孤寂，无非一个信字。表面上看，我们每天所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但内心的感受却一日不同于一日。皆是因为信之一字，我们才能在无数次的重复中，体验出不同的道。冯施主，你如今只缺一个信字”
冯天安听得似懂非懂，他难得地没有戏谑反驳，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要钻出来。过了半晌，心里那点念头仍然没有浮出来，失去了耐心的冯天安双眼一抬不再理它，然后就和无介道了别，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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