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执迷(上)
“弱草半抽黄,轻条未全录。年芳被禁籞,烟华绕层曲。寒苔卷复舒,冬泉断方续。早花散凝金,初露泫成玉。”
十五六岁芳龄,天空一朵云彩都会引起无限遐思。花之凋,叶之零,生在贫寒家的秋凌难免冷冷戚戚。和她年纪相当的姑娘,喜欢在各色衣服上平添一点装饰物。若外出着裙装,裙角绣几朵细碎樱花,杏花,栀子花。头发挽了精致的髻,斜插淡紫色,粉色等簪花,不失典雅。
迎面随风飘过浓浓的脂粉味,有点呛鼻。她们瞧见秋凌,并没有一丝异样眼光。秋凌从她们身边走过,不安地缩了缩肩,那件洗淡了色的长衣,毕竟相形见绌。街市上招徕顾客之声此消彼长,路过一家卖装饰品铺子,老板娘热情地喊着新到的胭脂水粉,成色上佳。不过秋凌只是快步走过,一眼没搭理。因为此刻心思不在这,她只想快快把臂弯上篮子里的手帕送到薛画师处,那可是自己赶熬了几夜才绣完的,现在眼睛尚且红着,希望能值个好价。
这几晚秋凌总穿着一身很单薄的素衣,发间别着发旧的深紫簪子。双膝并拢,侧着腿独自坐在一张竹制凳子上。累了就理理云鬓,俨然如一只小小的白飞蛾,栖息在圆桌旁。皎洁的一尺尺绸绫缎子,被巧手嚓嚓裁剪成同等大尺寸。为了节省油灯,秋凌常常开着窗户,就着巷道上散射来的零零灯光和天上水泻的月光,攒动眉头。前巷早早沉睡,即使后巷也已万籁俱寂,这般静谧有些怕人。秋凌偶尔抬起头,呆呆望向月空。“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义山笔下的仙子究竟对与否?半晌复收回离神目光,捏了捏手指间的针线,在发上顺顺,继续挑挑绣绣。
镇口初荷池塘方方正正,天在水底,照出人影。月亮升起时,初荷池塘铺上了一层水银,晚霞把彩光柔柔地洒下,恍若仙境。
柳树垂下千条,丝丝渐长,枝上缀满扁舟。其中一株柳树下拴着一只扒拉着耳朵的大黄母狗,盘在日影里,极不情愿地哼哼唧唧,吐着长长的舌头,时而眼珠滴溜溜地转上一圈,又无精打采地欲闭不闭,欲开不开。
池塘北面有一条小路,通向山上,行约一炷香时间就可达恒虔寺。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赤色的院墙,参天古木,远远就可看见。未有沧浪县时,恒虔寺就存在,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从台阶一步步行近,巍峨的门楼映入眼帘,显得庄严肃穆。铜黄的三个大字“恒虔寺”,熠熠光彩,赫然醒目。入门,左右两侧的石壁上刻有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词名句。秋凌习惯地端详一番,有些诗词自己能朗朗上口。自家书籍很少,大多都在薛忆之家阅览的。薛画师专门有一个书房,里面收藏有各种经史子集,还有许多名人画作。年代久远的书页都已经泛黄,有的甚至脱落不全。
恒虔寺的每间佛殿门楣正中都高悬金匾,富丽堂皇。秋凌迈步进永正殿,双膝跪于草垫,双掌合十,闭上眼默默想观世音祈福。站起来摇动竹筒,直到一支竹签掉落,弯腰拾起交给大殿的大师求解。
“大师,敢问此签何解?”秋凌急切问道。
“女施主,不知欲问何事?是他人事,为自己事情?”大师不紧不慢。
“他人之事,所求前程。”
“女施主,方才所摇乃九七签,中签亥宫。”
“中签,怎么解?”秋凌追问。
“签名曰六出祁山。讲三国时期,诸葛孔明带兵讨伐曹魏之事。祁山横亘于魏蜀间,孔明屡出祁山伐魏皆无成效。第六次出祁山时,孔明写了出师表,终不能胜。且死于五丈原。喻时也命也。到头来一切皆空。签词共四句‘当风点烛空疏影,恍惚铺成杨里花;累被儿竟求牧拾,怎知只是自浮槎。’不用求谋,皆是前定。”
秋凌似有所明,沉思不语。许久,抬头对大师说再求一签,求己之命。
“复为下签,卯宫?”秋凌仔细看着签上所书,自言自语。
大师道:“先听个故事。汉朝时期,有会稽郡人氏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家道贫苦。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靠砍柴卖钱以度日。卖柴凭人估值,不争价钱多少。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嬉笑买臣,深以为耻,其妻后离去。五十岁时,汉武帝求贤,拜为翁子为会稽太守。其妻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曰:若水可收,则可复合。念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妻及其夫耕种自食,其妻惭羞,遂投河而死。与夫钱以葬之。”
“覆水难收,大师可是讲此理?”秋凌心情落寞。
大师道:“正是,正是。故而此签名曰马前覆水。签词曰‘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事到头来惹事非。’此签鱼遭罗网之象,凡事亦宜提防也。屋下安身,祸从天降。应早觉先防为妙。”
“多谢大师指点。”秋凌腰身微弯。
“临走送女施主一语,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谓乐极生悲,卦曰否极泰来,此乃奥妙,全凭造化。”大师语重心长道。
秋凌边走边想签词,下山路上擦肩而过的香客并没留心。“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在金万代的眼底心间全无障碍,如是话语压根从不存在。今日金万代是被他的小情妇缠着来寺院,说要多上几柱香,多施舍香火钱,请观音娘娘保佑自己生子。
“马虎,和马龙去帮本少爷,打听打听刚刚那位姑娘,看看是谁家的,去往哪个方向?办好这件事情少不了你哥俩的打赏。”金万代背转过小情妇,悄悄趴在马虎耳朵上吩咐道。
柳嫂虽是一个妇人,却面容清秀,眉目间焕然有光。笑起来脸更光润生泽,尤其唇旁两侧的小酒窝现露出,丰盈感十足。
涂涂斜斜地靠在门上,大拇指不自觉伸进口中,吸允着,津津有味。
“奶……奶,吃奶……”涂涂猛咂手指,吞吞吐吐道。
丁糊糊听见涂涂的言语,瞅了一眼他娘,迅速侧转过脸,木木地看着面前支起的那口大铁锅。灶里的柴烈烈燃烧,映得人脸热辣辣通红。
“娘,你,你上衣扣子开了。”
柳嫂放下手头的簸箕,大豆骨碌碌滚老远。展了展衣角,拢拢衣襟,系好纽扣。
“熊孩子,快快走开……”丁糊糊三步并做两步,手指向涂涂,大声呵斥道。
涂涂拔腿就跑,“奶,奶,吃奶……”声音渐渐淡消。
“糊糊,你去里屋找一节短麻绳,我再添点木柴。”
灶膛火势熊熊,噼里啪啦地响。水冒着泡,沸腾不休。
院子里的狗对着火狂吠,铁链随着项圈来来回回。
“安分点,老实呆着。”丁糊糊怒目相视。
“想当意匠经营初,已尽东南烟雾迹。祗留陈迹笑痴迷,行客何曾泪如雨。”
古色古香的飞檐流阁,曲折有致的回廊;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嵌宝头盔,磨银铠甲,春堂草虫,翎毛花卉。薛忆之凭借一只画笔,入木三分,一挥而就。在外人眼里,妙致毫巅,浓淡合宜。一些文人墨客,对薛忆之的画作画艺十分青睐。薛忆之自己却总摇头默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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