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烟1

断烟1

第一章  小浮萍之死

巷子正中燃起鞭炮，噼噼啪啪红艳艳地乱窜，烟雾四起，衬和着喜庆氛围。一帮小无赖以凭酒劲，聒噪没完。颠三倒四地把小姑娘围截，死皮赖脸，嘻嘻哈哈着。小姑娘已被逼出院子，依着巷墙一直退。小伙姑娘，放下碗筷，妇人老头也三三两两跟出来。这边立两个，那头蹲四人，有举臂呐喊的，有添油加醋的，有啐口吐沫的，提不妨连小孩也扔几粒小石子。小泼皮愈发放肆，满口粗言糙语。福子的喜事大家似乎抛之脑后，倒观战起这幕趣事。

名伶巷就此热闹，一声声吆喝，一阵阵咋咋。

“小浮萍？”孙疙瘩握着酒杯猛吮一口，叭叭的嘴半空倏忽停止，久一会合不拢。

“亲眼见的，不会假。”李婆子一得瑟，老母鸡皮般的手指翘得挺直挺直。

“怎么，你尚不知道？”旁一桌的随即紧凑过来，附和道。

“是啦，大上天刚回来。”孙疙瘩有些落寞。

“怪不道。”

“赵三贵，狠啦，那个狠，太狠了……”

“啊，是，劲狠。”

“小浮萍浑身血淋淋，从屋里往外挪动，嘴唇喃喃呜咽。”

“怕是，有啥话要说？”

“哎，只可怜了小浮萍肚子中五个月身孕……”

“也是气急了，赵三贵立在院子里，不间断地大口喘着粗气，手里的斧头还热气腾腾。”

“那肥秃子哩！”

“他呀，太怂了，怂人一个，见赵三贵提着斧头进来，裤子都来不及提，正门大开不敢走，从窗户上跳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

“怂货，怂货，真是怂货一个。”

“也怪不着他，谁在那种情况下，不怕呢？”

“就是，就是……”

院子酒席上的人七嘴八舌，一言一语，一惊一乍，时而发出长长的叹息，时而眉头紧蹙。沉浸于回忆里的故事，绘声绘色，抑扬顿挫，全然忘记另一方世界。

巷子尽头远远走来一个身影，一伙人看见急急地跑掉。待渐渐向这边走近时，围着的人群四散而去。泼皮们定定盯着眼前八尺大汉，顿时酒醒了七分，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方明白了什么，速速逃走了。小姑娘仰头怔怔瞅着浓眉大眼的彪形大汉，不知所措。大汉一转头，朝着福子的婚宴慢去。

“哟，王魁，怎么来这么晚？”好高声的招呼。

“甭提了，忙着呢！一直走不开，干完活就奔来了，已是晌午时候了。”王魁粗声粗气地笑和着。

“本来指望着你的解牛刀法，好开开眼？那曾想……”

“庖丁再世，可厉害哟！”

“有机会，有机会，没问题，没问题。”王魁笑谑道。

“那可说好了，说好了?”

“一定，一定。”王魁拍拍胸脯道“我先自罚三杯，然后我们再豪饮，再豪饮。”说着自己斟满三杯，一饮而尽。

“好酒量。”其中一人竖起大拇指，点头称赞。

王魁一来，院子里又推杯换盏，人声鼎沸。

九年前，小浮萍和她奶奶从西北方逃难到名伶巷。据小浮萍说，家乡发了洪水，父亲为了救自己被洪水裹挟走了。洪水退后，邻里乡亲沿着河岸找了整整四天四夜，仍然尸骨全无。没多久，又闹瘟疫兼饥荒，死了好些人，剩下的又辗转流离，就此离乡背井，讨口饭吃，好活计。奶奶带着小浮萍，相依为命，走得拖拉，跟丢了队伍，不知不觉流落到此。那时赵三贵要去庄稼地做活，赶巧碰见她们。老人家身子骨本来就弱，如此长途跋涉，哪能吃得消，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小浮萍在旁边不住地喊着奶奶，任凭百般声嘶力竭，到底没能喝止住一条生命。打那以后小浮萍就跟了赵三贵，纵然日子过得清苦一点，也算其乐融融。

四十二个年头，赵三贵保持赤条条光棍一个，小浮萍却出落得越发水灵，纵然麻布粗衣，难以遮掩那精致的面庞。巷子里见过小浮萍的人，无不赞美有加，啧啧几句。唏嘘赵三贵前世给观音菩萨点高香了，捡来这么一个宝贝。有时免不了调侃一番，十六岁的丫头了，干脆三贵直接取了做媳妇，倒也省事，省得四处张罗找婆家，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正是这个道理。小浮萍听见这般言语，双颊涨得通红通红，远远躲一边。赵三贵，立马由晴转阴，一面拉着黑脸，一面气急败坏地吼道，休胡说，休胡说。不过在旁人看来，赵三贵似乎并非真生气。

名伶巷，原是不叫这个名字，活过些年月的长者常常这样说。名伶原意是对旧时有些名气的戏剧演员的称呼，想来名伶巷是出过若干著名戏子。巷子里有个很古旧的大祠堂，祠堂正中有个巍峨的女塑像，金光耀眼，手里拿着一柄名剑，她就是一代名伶——公孙大娘。塑像的左后还有七名宫女，抚琵琶的，捧酒杯的，纤腰细细的，一应而全，丰姿绰约。墙壁上刻有长长的草书字体，龙飞凤舞，张牙舞爪，有的字迹已经略显模糊，显然有些岁月，细细看来却是唐朝大诗人杜子美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出了祠堂，外面院子是开阔的地界。北面建有戏台，遇上刮风下雨天气戏子淋不着。两旁柱子上写有楹联：

日月灯，风雷鼓板，管叫拍案惊奇

云霞帐，才子佳人，漫道逢场作戏

名伶巷有一帮戏子，生旦净末，文良颜丑，扮得像模像样。一旦逢着大日子，巷子里富贵大户还会从大老远的地方请来其他名角，必定在紫檀台上唱吧三日三夜。

小浮萍自从听完一场戏后，就迷上了。一偷闲就跑到紫檀台看戏子们练戏，时间久了，日日耳濡目染，梦里也不忘哼上一段。巷子里的马后炮说道，小浮萍就是听戏时在台下认识肥秃子的。别看肥秃子人模样儿差，但头上还真有两把梳子，嘴上更是有两下子，说学逗唱样样能来，硬气着呐！怪不着，早看着不对劲，只是没敢明说，心里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小浮萍一个小姑娘家，没见过世面，单纯着哪！还只当是学戏。死贼秃子，软磨硬泡，三番五次的引诱，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可惜，可惜……

没有人能预测，有时候美是祸患，甚至亦是诅咒。

赵三贵家的大门死死紧闭，走过门口的人总要交头接耳，驻足片刻。赵三贵那日拿着把斧头冲出巷子后，再也没有回来。追肥秃子到天涯海角，发了疯，身死他处？

巷头巷尾，传闻赵三贵家晚上发出劈柴的声响，继而又有人说在桥上看见小浮萍，正低头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