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独角兽 1 他遇他

作者: Jasmoon | 来源:发表于2020-09-26 15:00 被阅读0次

    1 他遇他

    大学的最后一个暑假开始了,孟简羯的心境隐约沉重下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要用来找医生看左臂。

    乍看起来,他很正常:一个准大四男生,又高又瘦又白,发型变为圆寸已半年。再瞥一两眼,他有点意思:大骨量的硬朗脸型协调搭配略微不对称的双耳、前大半截上扬而后小半截下抑的粗眉、外眼角修长并下垂的内双眼睛、立体且较高的鼻子、血气十足却干燥的嘴唇。除了他自己,大概还没人审视他,某些不好的特点潜藏在他内部,就算溢到他外部,一般情况下也不明显,比如他顶多伸到一百五十度的左臂。

    主观看去,童年及少年时期一片混沌,他不清楚自己的左臂如何变得不像别人那样能伸直。可能是上小学时被同学追逐被石子绊倒从而骨折引发的后遗症,也许是上初中那会儿玩滑板被石头绊倒时胳膊肘撞地导致的病变,也许是因为长期屈压在课桌边上致使血液循环不畅,或者他天生伸不直左臂,只不过后来才意识到。

    反复尽力尝试,总伸不直,通常不疼,这算不算残障人士?看起来四肢健全甚至发达,身边有体力活的话先被考虑到。貌似不太影响生活,可有时他比平时更无能为力:开学军训时,别人都听令伸直双臂。为了不显得更怪异,他把右臂伸到跟左臂一样的程度。教官以为他懈怠:“伸直了!”

    他伸直右臂,撒了个想实现的谎:“刚做了手术。”

    “哦。”教官回这字的声音和他一样小。他想以不那么难受的方式透露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但不愿被特殊对待。当然,看似朝气蓬勃的他不被特殊对待,然而环顾四周,这种情况的左臂只长在自己身上,这种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大概仅他感受得到。即使想,别人也无法将其当回事,而他勉强自欺欺人,尝试也不将其当回事。

    体育测试时,他做坐位体前屈像敷衍了事,似乎这样就能使他在真正的运动型男生面前不太过黯淡无光。健身是他已坚持了三年的习惯,可他做不理想并且从未去健身房。虽然身材比较符合主流审美,但他只展露在社交网络。他常做俯卧撑,不过尽量避免别人看见,毕竟他的动作无法平衡。尽管调整右半身去配合左半身,不自然的发力还是妨碍增肌,磨损骨骼,拉拽神经,使他常感觉早晚将恶化为半身不遂。

    有次一个邻近宿舍的男生脱口而出:“你怎么歪着身子做?”

    “这边伤到过。”孟简羯微笑地轻描淡写。肘关节周围又麻起来,整个左肩膀又酸起来,可他放弃不了健身,不是因为自律,而是因为他无法停止迎合自己。客观看来,他有外在美,其实他怀疑这是陋习的表现。

    夏天是他最钟情的季节,这个夏天他预想自己会在医院度过,这个糟糕的夏天可能会令以后的夏天来得更好,他提醒自己。空气里有点突兀的凉意,今天不会很热。如往常一样独自在食堂吃了早饭后,他回宿舍待了会儿,之后带上手机、钥匙、身份zheng,不动声色走出去,接着走出校园。

    刚要骑校门口的共享蓝单车,一个电话令他举起手机:“我在路上了。”

    “我们还得半小时。”父亲孟明遥说。

    孟简羯的舅开车载着孟明遥:“路上注意安全。”

    “你们也是。”孟简羯等了三秒,随后挂断。他不紧不慢地骑起来,预计到达医院时双方不用等对方。

    父亲主动来潍坊,对此孟简羯既有一丝不舒服又有点放松。父亲从安丘乘车一小时到潍坊,令孟简羯感觉像陌生事物潜入他的地盘,但只要父亲不会有颠覆性的发现,比如发现他不光不再和女同学谈恋爱,而且还和男朋友走在感情的下坡路,只要这种现实仍和父亲的意识相隔十万八千里,他就能视父亲为求医的支持者。

    快到时他加速,接下来在医院的停车场等了片刻。不阴不晴的天空飘起微雨,他向舅驶来的帕萨特走去,发现父亲下车时果然脸色不大好。

    “晕车了吧。”他苦笑,这是父亲和他的共同点之一。

    “哎,太难受了,差点吐了。”孟明遥像不少时候那样微皱眉头。

    舅开始费劲停车,常被业务轰炸的手机响起来,孟简羯觉得其实没那么费劲,他以稍快的脚步领着父亲去找舅的医生朋友。进入外科楼,医院的氛围扑面而来,这并未令他感觉更沉重,毕竟在他眼里,世界到处涌动着医院的氛围。

    走得较慢的父亲说出对周围的疑惑,由于孟简羯没理他,那看起来就如自言自语,孟简羯觉得他此时显得像无头苍蝇。根据图文指示,两人排在较前面进入电梯。左撇子孟简羯伸手去按⑱,然而他被挤到后面,在不碰到别人的前提下,他尽力去按,可左手中指尖和⑱就是只差两三厘米。伸不直看着等于不伸直,旁人若注意,总不倾向于将他往好处想。

    一个男人在孟简羯身前按了⑱:“这层吧。”

    “谢谢。”他收回手时差点碰到这个男人帮他按键的手。

    “没事。”男人背对着他,声音低沉。

    电梯升升停停,气氛冷静闷热。孟简羯将注意力暂时扔到男人的右…左臂,很粗,挽着一个拄拐杖的中年女人,百分之九十九能伸直。

    到了十八层,孟简羯在父亲后面走出去。那个男人继续待在里面,电梯闭门。在大厅等了十来分钟,舅的朋友来了,让孟简羯先去挂号拍片,于是孟简羯下楼后快步走去百米外的门诊楼。要是求医结果都差不多,他宁愿没有“认识的人”参与过程。

    孟明遥又被落下:“你知道去哪,怎么弄?”

    他尽力摆出友好的表情:“不然呢?”

    数年前父亲带他拍过片,还试过中药泡疗,之后不了了之,拍的片子也找不到了。身边人曾等待他自愈,身边人当然不包括他。

    拿到片子时半上午过去了,孟简羯不看直接递给父亲,他们再次上外科楼。通过微信,舅的朋友将他们介绍给另一位医生,于是他们走了一层楼梯,来到十九层。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候时,孟简羯注意到与他隔着一个座看手机的男人貌似是帮他按键的男人——黑皮鞋、黑西裤、黑T恤,体型匀称。刚要悄悄将视线抛到这男人的脸上,孟简羯就被孟明遥叫着去见医生了。

    从片子上没看出异常,询问了孟简羯,接触了那左臂,医生说大概是软组织粘连,手术风险不低,最好去北京就医,或保守治疗即自行锻炼。孟简羯一心要动手术,并预想自己够不到北京的医疗资源,就在潍坊或济南或青岛做?

    “那考虑一下。”他望着医生写在纸上的积水潭医院以及数位专家。他离开医院前,医生给出一位揽私活的当地医生的手机号,联系后他去见面。

    坐在舅的帕萨特里,他越来越热,不是因为正转晴的天气,而是因为晕车。快到时他的腮发凉发麻,唾液分泌失控,胃急剧收缩,他不舒服得先下了车。步行…等…私立医生给的信息不新。中午了,又坐了会儿车,孟简羯难受得下了车,告别父亲和舅,他要走数千米回学校。晴日当空,他脸上又汗又油,口干舌燥但暂不想喝水或任何别的饮料。等绿灯时,男朋友韦春打来了电话。六天没联系,孟简羯此刻毫无波澜。

    他接通四秒只听到叉车的声音:“你打来,你说话。”

    “在干嘛?”

    “回学校,从医院。”

    对方花了两秒:“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简述了自己面临的情形,“你吃午饭了?”他不愿总问这种问题。

    “还没啊,今天又干到刚才,食堂肯定排着队肯定不剩好点的了,我连小便都还没来得及去。”

    孟简羯这次不安慰他了,有用吗?于是孟简羯一时没话说了,不再担心尴尬。

    “为什么那天不见我?”

    “说了我得复习。”孟简羯没多准备期末考。

    “就差那一中午吗?我当时就在你学校附近。”

    “你考协警,专心点。”孟简羯希望他考上,但孟简羯认为他希望不大。

    “是不是有什么事?”对方顿了顿,“有什么事就说,一起解决。”

    孟简羯无声苦笑:男朋友也不觉得他的左臂是事?

    “你知道人有时就想自己待着。”孟简羯那中午心情不好,想独自消化,况且他不喜欢事发突然,不喜欢计划被打乱。假如男朋友提前告诉他,他会见。

    “那天你就想自己待着,到我休息日就不想自己待着,能开房你就不想自己待着。”

    “你这,”孟简羯将脚边的矿泉水瓶踢到十米外的垃圾桶下,“到你放假也不见的话那什么时候见?过年?不开房要我在街上对你做什么吗?还是你觉得同性恋不像异性恋而像柏拉图?我们见面像约炮,你怪不怪我还上学?我不怪你住集体宿舍,可我这样说你会想什么!”

    “你冷静。”

    “冷静六天了。”孟简羯想何止六天,自己多年来多数时候都太冷静。“我们说过,出问题就沟通,不过你先吃饭休息吧。”

    “行,你也是。”

    孟简羯先挂断,深吸一口气,却没长呼出去。他一直看不见和韦春的未来,现在甚至看不见明天。他回忆春末相遇,数月缠绵,直到甜蜜似乎没来由就急转直下。他想看钥匙挂件里的合照,掏裤兜,翻CT袋——钥匙丢了。

    最初他没感觉如何,有实用的就两把钥匙,他可以借舍友的去配,可以砸掉储物柜上的小锁。突然想到钥匙大概在车里,他很快感觉剧烈:如果父亲和舅发现一个男生亲他右脸,而他用右手揉这个男生的耳垂…要是对峙,只要遭遇一丁点怀疑,他就向父亲出柜。

    脑海巨浪滔天,他的步伐变得像丢了魂。这年他二十二岁,长年累月披戴的臆想即将成真?也许自己会被逐出家门,那可能比他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更痛苦。或父母会有个三长两短,从某种意义上看,那跟他被逐出家门区别不大。黯然走到又一个十字路口,心脏因手机振动而抽搐了几下,一看是山东潍坊的陌生号码,他不那么紧张了:“喂?”

    “你钥匙丢了吗?”这仿佛有点严肃的男声让孟简羯感觉似曾相识又新奇。

    “对,丢了,呃——你是?”

    “上午我也去了医院。你钥匙落椅子上了,医生给了你的号。你可以来我家拿。”

    孟简羯眯了下眼且不自觉笑了笑:“呃,行。谢谢,嗯…”

    “没别人看见你的照片,我也不会说什么。”

    孟简羯脸发热:“你说地址吧。”

    “梧荫街蓝枫家园6号楼2单元1803,现在就可以来。”

    迅速查看电子地图——他家距学校不远。还得半个多小时到校,孟简羯有些累:“下午呢?还在家吗?”

    “也行,到时打电话。”

    “嗯,谢谢,到时再联系。”

    “没事。”男人两秒后挂断。

    到校前,孟简羯饿得吃了盘芹菜肉饺,餐馆里聚众打牌的热闹使他一吃完就走了。到校后,他渴得喝了两份冰镇酸奶,食堂内空无他人的寂静令他喝完又坐了会儿。悄悄进午后的宿舍,洗完脸爬上上铺,定一小时十分钟后的闹钟,结果他睡了大约四十分钟。太阳不见了,中雨斜敲窗。他洗洗脸,带印有“How I met your mother”的长柄黄伞出门。

    出校门时他发了条短信:你发地址吧

    半分钟左右后男人回复:蓝枫家园六号楼二单元1803 路上慢点

    好,他回复:好的

    骑黄单车向北出发,一阵不像夏天的凛风扑向他,伞歪了一下,脑袋一时更清醒了。怎么不把钥匙交给医生?怎么将地址具体到门牌号?哎,无论如何这男人帮他两次,总不该由他定在哪里拿钥匙。思绪转给外部,对学校地段过于熟悉,他在灰色天空下感觉周围老气横秋。

    不一会儿,来到不远却未曾来过的地域,他在银色雨幕下感觉附近生机勃勃。红色门禁开放着,他直接骑进较新的社区,把单车停在二单元外的高树下。他按几下电子门,1803的主人没说话,令电子门开了。明亮的暖色电梯徐徐上升时,孟简羯下意识打量自己一番,掏出裤兜里的抽纸快速擦擦网鞋。出电梯时,他甩甩湿漉漉的伞,随后敲门。

    很快,男人开门后一刻转身走向沙发:“下雨,坐会儿。”

    孟简羯没立刻看清他的脸,第一印象模糊:貌似有点英俊,长得感觉…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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