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父母与我赶回乡下吃团圆饭。那年过年很没劲,发现杨波尸体的那天,人们从电影院内涌出来,奶奶正好站在院子里。她被疯跑出来的人吓住了,以为又是闹鬼。从此她总说头痛,怕是要死了,就带着弟弟回了老家。他们走后,妈妈很消沉。
警察隔三岔五上门询问情况,爸爸倒是表现得很镇定,把当晚的情况反复地说给他们听。警察像是捉住了十兄弟几个小喽喽问情况。有个人说,是卢盛杀了人。据说杨波在几个月前回到了镇上,躲在某个地方,他没通知任何人,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还是被卢盛察觉了。不知道那伙人到底怎么杀死了杨波,还趁我们家人睡觉,把尸体丢在了电影院二楼右侧的房间。他们也知道闹鬼的传闻,以为电影院如此冷清,一两年内不会有人察觉。确实如此,除了徐伯去中间房间放片,没人会上二楼去。那年冬天冷,尸体腐烂得很慢,也没什么气味。要不是那晚看《甲方乙方》的人暴多,站满了二楼走廊,房门不小心被挤开,或许真的很久都不会发现。
我们家和一具尸体生活了不知道几个月,竟然毫无察觉,想起来就有些恶心。我偶尔想起杨波,他竟然已死在楼上。我心里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坏的,也没多讨厌他。现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年的团圆饭吃得很冷清,奶奶直叹气,父母也不吭声。乡下风俗极重,年三十每家每户吃完团圆饭,过了十二点就放鞭炮。我们在这边放完鞭炮就回镇上去,电影院是做生意的地方,加上晦事多,也得放鞭炮。
妈妈留在了乡下陪小宝,爸爸骑自行车载我回镇上。夜深了,所有的人都走出来放礼花,炸鞭炮。黑暗的天空里,一朵一朵烟花砰砰炸开,十分好看。爸爸和我闻着热闹的硫磺味赶路,我们没有说话。鞭炮声回响在远处,小路上很安静。
我听到爸爸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个有本事的人,在电影院工作了十几年,别人都走了,到处做生意,他还留在这里。他不是因为喜欢电影才留下来,而是因为拖儿带女,他不敢有什么想法,只能老老实实守着快要倒闭的电影院。发现杨波尸体后,我们心里都清楚,再也不会有人来电影院了,这笔微薄的收入也要断了,生活全靠爸爸在工厂卸货。电影院原属国家,他虽不是正式员工,也算是铁饭碗,现在真成了苦力,难免沮丧。
家里如此穷,妈妈也曾叫我别读书了,出去找工作,爸爸却不许,说一定要念完,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要有高中文凭。可是我成绩却很一般,在学校里只算中等,从未考过第一给他争脸。妈妈偏爱弟弟,他也知道。或许是如此,爸爸才坚持让我上学,算作补偿。其实他并不是沉默,而是拙于表达。那些原本应该很浓的血肉亲情也在隔膜中冷淡下来,就像他不会问我是否感受到冷落,而我坐在他身后,听到了那声叹息,也什么都没说。
那阵子家里十分冷清,妈妈见不到弟弟,时常在夜里哭。有天我在屋里写作业,右侧是厨房。我写着写着听见厨房里有人咳嗽几声,以为是奶奶。她老那么咳嗽,像是喉咙里有痰液吐不出来。我突然反应过来——奶奶并不在家里。
我站起来就往外跑,爸爸正在洗脚,看着我慌张地出来。我说听到了咳嗽声,就像是奶奶。妈妈吓得呆住了,爸爸还没擦干脚上的水,就赶紧推着单车要回乡下。我们那里的人说,如果人要死了,就会分神回到住过的屋子,看看曾生活过的地方,就像在跟世界道别。父母肯定也想到了此处,急忙回乡下去了。我第二天还有课,爸爸不让我去,又不放心我一个人睡在家里,就让我去同学家过夜。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就走了。我收好书包,刚走到门外,父母又折回来。爸爸对我说:“你打电话通知小叔。”
我意识到,打电话就代表奶奶真的要死,但是想到小叔能回家又很高兴。我左思右想,还是打吧。奶奶生了两个儿子,中间竟隔了十多年,所以在我还小的时候,小叔也只有十几岁。那时我们还住在乡下,他不知从哪里借了台摩托车,说带我出去玩。我记得那天很热,我坐在小叔身后,摩托车开得快极了,我紧紧抱着小叔,耳边风声呼呼。夏天的风仍然很热,太阳晒得吓人。我突然想他长大了会不会离开家,就大声问:“小叔,你最想去哪里啊?”
他正值开车兴头,大声喊:“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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