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关于时间的“现象”,而不讨论时间的“本质”。此外,也不谈心理学或哲学上所说的“内在时间”,仅指一般世俗所共用的、有规定性的、可计量的“客观/外在时间”。这两类时间或把握时间的方式有着紧密的关联,但不妨分别进行分析。
此问题可主要分为四个层面:(一)是时间的用途,这主要是一个社会问题,具有基础性的地位。(二)是时间的标准如何确立,这是一个科学问题,某种意义上也可称为哲学问题。(三)是具体的时间如何量度,这主要是一个技术问题。(四)是时间的记录、统计,这和用途一样也是个社会问题。
本文详述一二,略言三四。
时间的“用途”
用途可以理解为需求,也可理解为一种主动的作用。其无非是生活、生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唯在对生活、生产的理解和实践上,有别。此处略说之。
前文明时代
自然界每天的昼夜变换,是任何人都能观察出的现象,并不需要做出特别的“规定”,人们依此而本能地作息即可。动物也是如此,甚至很多动物的本能比人类更敏锐。在这个时候,有人而无文明,“客观/外在时间”是没有用处、实际上也不存在的。
古代
时间的最初用途,大约在于两个方面。一则是在特定周期内,安排农事、海事等活动的需要,先民意识到四季变化及伴随之的自然界变化,便希望准确地把握此周期。二则是“日”的单位,不足以记录越来越复杂、而且有时具有重复性的人类活动,所以产生了时、月、年等综合的计时需求。
这种文明的用途产生之后,应该还至少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人人或多数人都需要夜观天象,并具有观天的实际能力,这在一些古籍中可以看得出。第二阶段为只需要一部分专门的人去观察天文,普通人根据其编制的历书行事即可。第二阶段的开端,标志着人类文明史上的又一大飞跃(也可能是禁锢,如中国古代的“绝地天通”,虽然主要认为是神学上的,但也可能包含了纯粹天文的因素。兹注备考)。
在中国古代来说,时间更具有神秘的功用,即蕴含了国家乃至个人的吉凶祸福信息。对个人来说,要么是其出生的时刻本身,即直接包含了此类丰富信息;要么是由其出生时刻的星相状况,间接推论得出。对组织、国家来说,也有在某日宜某事、忌某事的说法。
现代
“现代”与古代的分界点,本文认为是工业革命。
如果说在古代,时间主要处于人类活动本身之外的第二位(即:被规定)的话,现代的时间越来越显示其主导性的地位,即精确地规定人类活动。工业生产、科学研究即不论,一般性的人类事务亦然。甚至对一些非常繁忙的个人来说,整天都离不开、而且受限于这种客观时间。此不需多论。
时间的标准
这个标准,是所谓“历法”的核心。因应不同时代的观念、需求以及观测水平,而有不同的历法产生、应用。
时间是有单位的,典型如时日月年。衍生的单位还有很多,如甲子、纪、季、旬等等,但都是以基本的时日月年为基础。那么问题就在于,以何标准来确定一日、一月、一年的长度?看似简单的问题,近看则实际上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在现代,有了“原子钟”这样的精确标准,依靠实验室中所观测的原子运动来作为时间的标准,从秒开始累积为更长的日、月、年等。此累积的结果,实际上与从其他方式得到的时间标准,例如“太阳日”,会产生轻微误差,需要通过增、减“闰秒”来调节。当然此误差在普通生活中可忽略不计。
在古代,历法的根本依据是天体内部和相互之间的运动,包括格里高利历、中国农历(农历在历史上也有过多次改革)等现在仍使用的历法,都是如此。事实上,这类历法不仅与现代按照原子运动所“产生”的时间相参差,而且本身也矛盾重重。以下即参考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等资料,而略述之。
“日”与时刻
日是最基础的时间单位,更小的时、刻实为派生。
对日的基础定义有两个。(一)太阳日,是“一次昼夜交替的时间”,即地球上任一点的两次正午(或子夜,即“上、下中天”)的间隔。(二)恒星日,是“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这两个定义看起来是一致的。实际上,由于地球在自转的同一方向上(自西向东)同时进行着公转,所以(一)比(二)要花更长的时间,因为距离拉长了。换言之,恒星日(23小时56分,这个时间也在随历史变化)比太阳日(约等于24小时)更短。
由太阳日衍生出了第(三)种定义,“平太阳日”。前述的太阳日,称之为“真太阳日”或“视太阳日”、“实测太阳日”,其事实上在随季节发生轻微变化。它虽然符合了人类直观,却不够标准。而人类文明,尤其是“现代”文明,总希望能够将本来不规则的世界“标准化”。所以,天文学虚构出一个与真太阳同时从春分点出发(也同时回到),但其运动为匀速(其速度为真太阳的年平均速度),其轨道为天赤道(而非黄道)的“平太阳”。由这个平太阳在子午线上的位移(也是经过一昼夜回到同一子午线),来定义一日。这个可以实现真正的标准化(绝对的24小时),因为是“规定”。
“平太阳”的概念在20世纪初才被提出,古代没有。所以不知当时天文学家,如何处理其使用的太阳日不精确的问题。由此也可见出,人类的“客观时间”也是主观建构的产物,这种主观性在“平太阳日”的概念(及其应用)中达到了极致。前面曾述的“原子钟”,则是其在技术上实现这种观念的极致。
时,则是将一日进行十二等分,无甚意义。
刻,则有点小问题。在古代有时候直接划分一日为“一百刻”,有时通过将每个时辰再八等分,共计九十六刻。尚不清楚一百刻的制度如何与十二时辰制度相容。
“月”的确立
究竟怎样才算作“一个月”。这个问题解决了,才有“一个月有多少天”以及“一年有多少个月”的问题。
最本源的判断方法或许是,依“黄道坐标系”(以地球为原点、黄道平面为0度纬度、春分点为0度经度建立的天体坐标系统)为基准,月球在其轨道上运行一周所需的时间。由于地球自转、公转以及其他天体的因素影响,所以并无唯一的界定方式。故又分为四种子方法。(一)回归月或称分点月,即月球在其运行中连续两次通过黄经0度(春分)或180度(秋分)的时间间隔。(二)恒星月或称经天月,由于春分点本身处于移动当中,所以此方法采用某一颗恒星定位,即月球两次运行经过与该恒星相同的黄经度的时间间隔。(三)近点月,即单纯根据月球轨道与地球的相对位置,将其连续两次通过近地点或远地点之间的时间作为一个月。(四)交点月或交终月,即月球白道与地球黄道平面有两个交点,其两次通过某一交点之间的时间间隔。
上述四种方法得出的结果都不同,而中国古代也曾用过其中三种。如汉代《三统历》最初使用恒星月,东吴《乾象历》最初使用近点月,南朝《大明历》最初使用交点月。回归月则从未使用。其中的原因,固然可以说成是“科技进步”。但最为重要的,仍然是观念的变革,即如何看待时间与(宇宙范围的)空间。下文的“年”也是如此,有不同的定义方式以及应用时代。对于同一时代,甚至还可以发展出年、月的相容问题。这个相容有两个层面,一是实用层面是否相容(实际上多不相容,那么问题就变成如何调和漆矛盾),二是理论体系是否一致(这或许也能反映出某些观念)。可以此为切入点,来研究古人的观念史。
在现在仍使用的农历中,运用的是与上述均不同、也更古老的第(五)种方法,即两次“朔”(俗称新月,实际为“合朔”,即完全看不到月亮)或“望”(满月)的间隔,“朔望月”。朔望月同太阳日类似,非常符合人类的直观。由于天体运行的不规则性,每个朔望月的长短不可能一致,更不可能绝对符合“日”的整数倍。又由于其平均周期约为29天半,所以古人曾使用“平朔”的办法,即一个月29天、下一个月30天。这个方法用久了也出错,所以唐代以后慢慢改用“定朔”的办法,即根据实际观测(或预测)到的月球状况,确定当月的长度。
以上五种均是根据月球的运行来规定的“月”,是谓阴历。而在现代的格里高利历中,月是通过太阳的运行倒推出来的,是为第(六)种方法,即“阳历月”。阳历中,每个月的天数(从29到31日不等)完全是人为规定的。至于为何当时仍将一年定为12个月,可能是受黄道十二宫等学说的影响,也可能根本上是受阴历的影响。
故知,月的确立,不仅有“每月具体长度”的问题,还有“一年中有多少个月”的问题,也就是必然关涉到“年”的概念。或有误以为中国农历是阴历,实际农历是阴阳合历,即在“月”的确立中,也考虑了太阳的因素。以下略述。
“年”及其与月、日的协调
现代汉语将年、岁通用。而就其本义而言,“岁”才是现在所说的一年(古代中国农历与现代格里高利历皆然),“年”是由“月”产生的组合。郑玄注《周礼》曰:“中数曰岁,朔数曰年。”中数就是中气之数,即“二十四节气”中的“气”。换言之,十二月(阴历)为一年,十二气(阳历)为一岁。两者并不完全重合。
这就提出了“年”的界定和确立问题。(一)“太阴年”,也就是上述中国古籍中的“年”。严格来说,太阴年只是一种对“年”(一般意义上)的测量方式,而非定义方式。它不是十个月、十四个月,而是十二个月,或许正因为与真正的年(古称“岁”)有大致的重叠。(二)“太阳年”,或称回归年、分点年,与前述月球的“回归月”类似,以太阳接连两次通过某个分点的间隔为准。这个定义较为符合人类直观,也适用于安排农事。中国古代的二十四节气,应该即是以此种年为准。也就是前文的“岁”。(三)恒星年,即以黄道坐标系为基准,某一恒星为参照系,太阳连续两次通过与该恒星相同的黄经时,为一年。(四)近点年,即由于地球公转为椭圆轨道,所产生的连续两次通过近日点或远日点的间隔。类似于月球的“近点月”。(五)食年,或称交点年,根据月球在黄道坐标系中的定位,来定位太阳的轨迹及周期。这也是由日月食的观测而得名。日月食只能当日、月、地出现在同一直线上才能发生,而太阳每年都会分别通过一次黄白道的两个交点所在黄经,这是发生日月食的必要条件。这个周期比恒星年更短,因为黄白交点在缓慢地进行与地球公转反方向的位移。
中国古代在一开始就同时认识到了“太阴年”和“太阳年”,反映在“古六历”中。大明历使用了恒星年,三统历使用了食年。近点年则从未使用。陈遵妫认为是因为古人不知道地球公转,所以未用近点年,此说存疑,因为近点年只需要知道太阳沿黄道运动即可。更可能的原因,或为当时不知道太阳轨道为椭圆,并且当时的技术水平也观测不到地日距离所带来的辐射变化。
“太阴年”以下的四种定义方法,都可视作“广义”的太阳年,即以地、日关系为根据而确立。至于那么太阳体系与月亮体系如何相容?古人采取了闰月的办法,并逐渐总结出“十九年七闰”的原则(基本准确,但由于仍有误差故后来废弃)。另外单独使用一套“二十四节气”的制度,表达某个时刻在一个回归年中所处的位置。
格里高利历使用回归年,然后硬性划分12月,故不存在年、月矛盾。但由于没有像中国农历一样,在“月”的层面处理“日”的问题(其他天文周期不是日的整数倍),所以必须在年的层面上处理。简言之,也就是每四年加一个闰日、再每四百年减三个闰日(实际仍有误差)。
“协调”只能是一种努力,而不可能真正实现。因为就日月年而言,各自的有自己的体系,各自体系内部也尚有冲突的子体系,即便同一个子体系(如确定使用回归年法)也随时代的观测水平和天体本身的运动而有变易。故,不存在一个能完美协调的“公约数”。古代命理学所谓“四柱”者,即指四大体系各有其独立性。
时间的量度与统计
先说量度。在确立时间的标准之后,人们即依此标准而行事,并记录某事所发生的年月日时,乃至分秒。对于年、月以及其他衍生的旬、季等时间概念,依照历书一日一日翻过去即可。对于日,依照最显明的日出日落经验即可。唯对于更小的时、刻,需要一些特别的技术手段,如古代的沙漏、现代的手表等。这是科技史的范畴,具体内容较为庞杂。本文忽略之,仅说明“量度”为时间问题的一个重要维度即可。
次说统计。统计也就是记录、定位。知道了某事(已经、将要、可能要)在一个确切的时间点发生或结束,便需要对此加以记录。仅仅有了单纯的年月日时观念,还不够。所以有旬、季、纪、世、甲子、世纪、千禧等“长度/周期观念”。此外,年号、干支、公元、星期等在一个较长时间流中的“定位”方法,也在不同的时代与文明中产生和应用。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更多地是社会问题,或观念问题。可在社会史或观念史的范畴内得到研究。
值得指出的是,时间的统计并不是一个脱离“时间标准”即天体运动的单独体系。古人十分强调“元”的概念,故在治历时候,有“历元”、“上元”等观念,以之作为历法的起始日(甲子)。历元即冬至、朔旦、子夜(对应每个年月日之始),这三个事件重合所在的那个时间点。上元即在历元基础上,再加上“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条件。
结论
人类用以“帮助”生活、生产并记录自身历史的“客观”时间,实际上也是主观建构起来的。此建构的基础,乃是依赖天体的运动,而后者也是人类活动至少在物理上的根本基础。此建构的过程,反映了每个时代和区域文明的世界观和科技水平;其也充满了实践与观念上的矛盾,但人类使用了恰当的方法进行调和。此建构的结果,象征也促进着人类文明的进展。然而隐忧亦现,即此客观时间“过于”精确,以致反客为主。可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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