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荫榆与杨步伟
民国那些才女们(二)鲁迅有篇杂文叫《寡妇主义》,于1925年12月20日发表在《京报》副刊《妇女周刊》上。此文中有几段——
“但近来却又发见了一种另外的,是:“寡妇”或“拟寡妇”的校长及舍监。这里所谓“寡妇”,是指和丈夫死别的;所谓“拟寡妇”,是指和丈夫生离以及不得已而抱独身主义的……”
“在女子,是从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儿女,而后真的爱情才觉醒的;否则,便潜藏着,或者竟会萎落,甚且至于变态。所以托独身者来造贤母良妻,简直是请盲人骑瞎马上道,更何论于能否适合现代的新潮流……”
“然而天下所多的是愚妇人,那里能想到这些事;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疑心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总该是赴密约。被学生反对,专一运用这种策略的时候不待言,虽在平时,也不免如此。”
“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
这里寡妇也好拟寡妇也罢,左一个愚妇右一个独身者,其实鲁迅集中火力在骂一个人,是位女子,就是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杨荫榆。而今要谈的两位民国时期的女性都是姓杨的,她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赵元任之妻——杨步伟。
杨荫榆之所以能被人熟知,不是因为她18岁大胆的抗婚之举,也不是因她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第一位女大学校长,而是在于鲁迅对她的冷嘲热讽。只不过这样传出的名声,是骂名臭名,更要害的是,很多人因鲁迅一声怒骂,从而看不到杨在女师大风潮过后的一些进步积极的作为,尤其在抗日期间利用自身特长营救同胞姐妹的举动。
杨荫榆出生在江苏无锡一个书香门第。1907年获公费东渡日本留学,进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所学与鲁迅相似,也是生物解剖方面的。1918年又赴美留学于哥伦比亚大学,获教育学硕士学位。作为一个女子,能够先后到东洋去西洋学习深造,接受欧风美雨的洗礼,实属不易了。不管后来的学术上有无什么造诣,就个见,她算得上是个人物,也是女性中的杰出一员。
杨家的确是个望族,值得提的不仅杨荫榆一人,她哥哥杨荫杭,更是了得。他是个热心革命的新派人物,对东西方法律政治有着精深的研究,是个法律专家,被清末南通大名士张謇所青睐欣赏,称之为江南才子;而同时被张欣赏的另一位江南才子便是钱基博,即大名鼎鼎的钱钟书生父。杨荫杭是杨绛的父亲,这两位才子后来结成亲家。这样一叙,杨荫榆便是杨绛的姑母。
杨绛五岁时进入北京高师附小读书,当时其父由杭州调到北京,只因袁世凯批了四个字——此是好人。据杨绛回忆,三姑母很喜欢她,当时杨荫榆已做女高师学监,经常到她们的附小转转。记得一次,杨绛正与小同学们在饭堂吃饭,三姑母带领几个人来参观,顿时全饭堂肃然。小杨绛饭碗前掉了好些米粒儿,三姑母附在耳边悄悄说了话,她赶紧把米粒拣在嘴里吃,其他小朋友也照着做,杨荫榆很满意地笑了。在印象中,当时三姑母是个很和蔼的女青年,也很受女高师学生的尊敬爱戴。
杨绛在其《回忆我的姑母》中,描述了当时杨荫榆赴美留学时车站送行的场景:“那天我跟着大姐到火车站,看见三姑母有好些学生送行。其中有我的老师。一位老师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大学生哭得抽抽噎噎,使我很惊奇。三姑母站在火车尽头一个小阳台似的地方,也只顾拭泪。火车叫了两声,慢慢开走。三姑母频频挥手,频频拭泪。月台上除了大哭的几人,很多人也在擦眼泪。”
这一切,正如杨绛所说,那天也许是杨荫榆平生最得意、最可骄傲的一天。她是出国求深造,学成归来,可以大有作为的。
在幼小的杨绛心中,火车站的鸣笛声和人群的哭泣声印象特别深刻。其父在北京任京师高等检察长时,为官正直,执法不阿,尽管官职不大,但维护民主法治可谓雷打不动。1917年他把交通总长许世英传讯拘押起来,不准保释。此举惊动不少民国政府头面人物,杨顶着不放人。后来遭到停职停薪,只得南归。在火车站里,有许多人为他们送行,挥泪辞别,她当时觉得其父亲真的与众不同。
前后两次,一是其三姑母,一是其父。时间间隔一年,1918年杨荫榆去美留学,而1919年杨荫杭携全家南下。
鲁迅骂杨荫榆的时候,那是在女师大风潮发生后。杨从美国回来,不久便被北洋政府教育部召至北京,而后便出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任女师大校长期间,竭力维护北洋政府的专制统治,受到北洋政府的赏识。
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一九二五年春间,学校师生中反对杨荫榆事件。杨便不到校,后来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除名,并引警察及打手入校,雇佣流氓女丐殴曳学生出校,后教育总长章士钊非法解散学校和对鲁迅等人解职。
难以想象,一位东洋呆过西洋去过,吹过欧风淋过美雨,再怎么着也不能变得这般专制和独裁,逆潮流而动?还是她侄女分析有道理——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
对于鲁迅,我一向尊崇,确实希望如今多出现几个有鲁迅风骨的人。有时觉得只有在民国时候,才有可能出现像鲁迅这样的人物。现在似乎没这样的土壤。他这篇杂文的确具有一贯的狠、力度强、能直击人家软肋。被骂的人确实没多少还手之力。在文中等于就是说,为什么杨专制独裁?就在于杨荫榆心理变态或干脆是性变态,其理由就是没有过正常的爱恋婚姻。
实际上杨的确也没有过,终生独居,只因年轻时因父母包办婚姻嫁了所谓门当户对的一户人家,哪知新婚之夜却知晓那个家伙是满脸横肉龇牙咧嘴流着口水的弱智儿。这搁谁都受不了,何况受过现代教育的她?何况个性倔强的她?坚决解除掉这桩荒唐婚姻,我们打心底支持!
尽管对鲁迅没什么腹诽的,可就这篇文章来讲,我觉得鲁迅做得过火了,骂得太狠了点。
当然也有名家对鲁迅的抨击和嘲骂不以为然,持强烈反对意见,并为杨荫榆鸣不平,女作家苏雪林就是其中之一。她曾经说:“她(杨荫榆)原是已故某文学大师(鲁迅)的对头,而某大师钦定的罪案是从来没人敢翻的。”
一生与鲁迅只见过两次面,原先对鲁迅作品极端崇拜爱恋的苏雪林,也是一代才女,曾任武汉大学教授,1952年赴台。为什么后来对鲁迅如此愤恨,居然做出了鞭尸的疯狂之举。有点让人想不通,不少人猜测,可能存在着爱而不可得的怨恨在里面,当然这是题外话。
前面讲的吕碧城也是因年轻时被解除婚约而造成日后对婚姻态度的影响,而杨荫榆也是如此。尽管两人在才学上可能有点相异,杨可能稍逊风骚,但两人都出洋留过学,视野是宏阔的,思想还是比较前卫的,可是对待自身婚恋问题却难以跳出自己编织的窠臼,或者讲难以解开心结。
在这问题上,吕碧城可能更多的是自负,而杨荫榆可能更多的是心死。
年轻时杨步伟上苍在安排命运的时候,是不与人商量的,这叫尘世有缘天意难违。同样是姓杨,杨荫榆如上所说,而另一位民国时候的大才女杨步伟却是一番别样景观。
于千万人中,于时间无涯的河流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他遇见了她,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成了一世知己。这就是赵元任与杨步伟。他俩被称为中国最早的闪婚前辈。1920年9月他们相识,1921年6月结婚,中间也有十月怀胎的恋爱经过,说他们闪婚,是相对于传统意义的婚姻。
更不能与现当下许多网恋婚缘相比。前不久从网上看到,有两个网友只因QQ头像相似,便迅速定下情缘,听说后来闪婚了。在这个速食速配浮华喧嚣的时代,像这样的速战速决的事情司空见惯。至于长不长久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但赵杨二人的闪婚,却闪出了一个甲子的幸福婚姻,闪出了一对神仙伴侣。
在赵元任早年自传里,提到与杨明朗恋爱关系的那一幕——
“我走下山坡对她说:‘杨大夫(我一直不敢叫她名字,除非在思想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很佩服你待朋友那么好,可是我怕你可能伤害她,而对她没有好处。我愿意一切美好,不过我不能老让她误会。也许像我以前说的,我应该少来看你们。可是为什么我该——’
我说了半句停住不说了,和她在公园里静静的走来走去,最后在“公理战胜牌楼”停下来,她说:‘对了,赵先生,你还是不要再来看我们吧。我想这样于你最好,于我也最好。’说了她就转身走开。
‘韵卿!’我亲切的叫她,她回过头来。‘韵卿!’我又叫一声,‘就那么样算了吗?——我是说咱们?’我怕她会回答:‘咱们?怎么叫咱们?’但是她未作声,向我走过来。”
谁料,杨步伟这一走过来,便是跟定赵元任一辈子。
民国那些才女们(二)先说说赵元任。他被誉为中国语言学之父,文艺复兴式的智者,是不可多得的通才。通晓十余种外语和三十多种中国方言,这方面只有陈寅恪与他有一拼。若追溯他的宗谱,那也是吓人的。他在回忆录里说过,他是宋朝始祖赵匡胤的第三十一代孙,祖辈中还出过文学家,清朝乾隆时期的诗人赵翼是其六世祖。
而杨步伟也是名门闺秀,祖父杨仁山是中国佛教协会和金陵刻经处创始人。认识赵元任之前,留学日本帝国大学主修医科,回国后与友李贯中在北京创办森仁医院。
书云:每个男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根肋骨,每个女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座高山。赵元任和杨步伟也不例外。
在短暂的恋爱过程中,也发生了不少趣事。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演讲,赵元任做翻译,可他要挤时间与杨步伟聊天呀,热聊在兴头上,可忘记了还有正事要做。罗素在讲堂台上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只因翻译的人还未来。当两人同时来到讲堂时,时间已过去了半小时了。惹得罗素小声轻骂赵元任是bad man。
还是罗素的事,有次演讲主题是“不娶的男人和不嫁的女人”。赵元任在台上做翻译,杨步伟台下做观众,两人抓住空档还得调情一番,结果一分神给翻译成“不娶的女人和不嫁的男人”,台下哄堂大笑,弄得罗素不知咋回事。
结婚过后,杨步伟关闭了医院,追随赵去欧美。原本打算终身不嫁,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可是“己任”架不住“元任”的猛烈爱情攻势呀,她后来放弃了自己医科事业,一生南奔北走,快活自信,活出特有的风采,对原先追求自由、崇尚独立的她,可谓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收获到了别人羡慕的爱情婚姻和家庭。
上面两位姓杨的女子,一个因早年婚姻创痛选择了事业,一心扑在社会上,一个因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而选择了爱情。选择的不同,生活景观就不同,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命运法则。或者讲,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人生轨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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