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疾风骤雨中，世间万物都失了颜色。
如江海般滔滔的洪水，不断卷席着一切树木、房屋。放眼望去，皆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有一婴孩在木盆中啼哭不止，被凶猛的大浪推送着，如叶上蝼蚁，不知该去向何方。
一白衣仙人脚踏一朵硕大的金色昙花，微微一拂袖，那婴孩便从洪水中脱离，被他捧在怀中。
“这雨，连绵不绝地下了三月有余……”另一位仙人现身，低首见脚下奔腾的洪水裹挟着数不尽的浮尸，轻叹道。
又面露担忧，试探问道：“那边进展如何。”
“计划之中。”
图片来源于网络非自创
当若璃抱着佛经前往明澈安排的冷宫处时，当今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却恭顺地拦住了若璃：
“姑娘，太后已向皇上说明，不准将姑娘打入冷宫，此后，姑娘就在太后身边服侍吧。”
太后即明澈生母，他弑父杀兄，对却敬爱生母，太后开口，他也不愿违抗。
太后住处也如同若璃寝宫一般简朴，不甚奢华，也喜念经诵佛。若璃曾前往皇宫各个书阁寻佛经，却无一处有，还是太后赠与了她几卷。太后惊讶于她年纪轻轻就如此出尘离世、清心寡欲，也很喜爱她，时常与她一起念经，阐释佛理，有些见解若璃甚至让太后也很有启发。
太后年迈，又常忧愁缠身，常年卧于病榻，对明澈说要懂佛经的女子为她诵经，这样也许好得快些，可这宫中也只有若璃懂佛经，便借故把若璃安排在自己身边。
明澈虽暴戾，太后却慈祥敦厚，又懂佛理，若璃也心甘情愿为太后侍汤奉药。
“很少有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想常伴青灯旁。”太后叹言。
“被关在赪塔的时候，有个人教我佛经，我很感激他，念佛让我眼明心静，也不会在那样荒芜的日子的有很多烦恼。”
若璃浅笑。
“念佛，也是为了他。”
太后怜惜道：
“让人心疼的苦孩子。”
“那太后念佛是因为什么？”若璃问。
太后缓缓地挪着步子，嗔道：
“还不是因为我的那个孽障。”
语气是对孩子的那种爱意与无可奈何。
“明澈的身世与你很相似，但又大有不同。一降生，他也是魔气缠身，死了不少人。他在我怀里不哭不闹的，眼睛却很红，众人说，这孩子将来准是个魔头，要掐死在襁褓里。我固执地要保住他的命，甚至以死相逼，最后他们才得以罢手。只是这孩子从下到大不受他兄弟姐妹的待见。他父皇也冷落他，战事不利或地方有灾，喝醉了酒，就拿着大刀扬言要结果了这个祸害，几次要不是我护着，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就真的下手……”
太后说到此处便哽咽地不能再说下去。若璃安慰着太后。她感同身受，因为在艾国，一有祸事发生，人们也总是引咎于她。
“我是个不受宠的妃子，从来没有奢望他可以继承皇位，可是他说，他要把所有人踩在脚下……我没办法消去他的仇恨，只能替他念一辈子的经，洗清他的罪孽。”
“可是，他只要没有什么魔气，他会是个好孩子，像你一样……他从不忤逆我。对他好，他会知道……”
若璃点点头，每个人都不会无故残忍。
但是她还是没法忘记他杀掉优昙华。
11
倏忽之间，若璃陪伴在太后身边已有两年。两年里她过得很是平静。一月内，明澈总会有几次来问候太后，她则隐在屏风后避开他。
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明澈来侍奉汤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那日，太后虚弱得已经不能再进任何药水了，宫里人也在暗暗筹备着后事。明澈陪在太后身侧，在内臣再三催促去同大臣议事后才不得不走了。
若璃擦干眼角几滴泪珠，从屏风后出来，太后伸出枯槁的手示意她来自己身边。
“我走了……你怎么打算？”太后已经气若游丝。
“我想出宫，为太后念佛守灵。”
“好孩子。”太后佛了佛若璃的鬓边，“不要……总是为他人念佛，你还太年轻……要多去经历，在一片空白、没有爱恨嗔痴的人生里谈佛，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真的爱了、恨过，你才会明白……”
若璃似懂非懂，只是哭着点头。
那晚太后寝宫彻夜长明，明澈一直守在太后床边，若璃便待在了自己的寝阁。
她心中担忧睡不着，便点起如豆的灯火，跪坐在案几前数着佛珠为太后念佛。
忽然，那烛火一黑，除了窗边的月光，整个寝阁便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
忽然若璃背后受了重重的一掌，她匐倒在地。
“谁?”
漆黑的夜空里，出现了一个身体散发着淡淡银光的人，眼神冷得很，俯视着她，如同俯视蝼蚁一般。
四周虚空中传来死水一般无波的声音：
“取你性命非我本意，他下不了手，便由我代劳吧。”
若璃往后躲，那人正要靠近，若璃手心却迸射出万缕金光，化作浮在半空中的一朵金色昙花。那人似是受了伤，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昙花，心有不甘，却在下一秒消失无踪。
那昙花也随之消失，若璃惊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想到了那日的梦境里的仙人……
外面有侍女惶急地敲门：
“若璃姑娘，太后……崩……”
12
太后被送往皇陵安葬的那天，明澈见到了若璃。她和其他太后的宫女一同从太后寝殿前的高阶上下来。
她依旧穿着白色的衣裙，外面简单地罩着一袭青色轻纱衣。因为出宫的缘故，带上了帷帽，只是风太大，掀开了帽上的青纱。明澈看见她的容貌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五官长开了些，褪去了些许的青涩，原本淡淡的黛眉颜色深了些。只是眉眼依旧寡淡疏朗，不悲不喜。没有涂抹脂粉的面容有些憔悴，听说自太后去世，她日日夜夜守灵念佛，几乎没有休息过。
图片来源于网络非自创
她沉稳端庄地一步步走下石阶，脚踝边洁白的裙角像翻滚的波浪。
明澈也不知道为什么宫女那么多久偏偏注意到了她，也许是听母亲常说她常守在病榻前为母亲诵经。
疾风再起，不少宫女的帷帽被吹翻，若璃帽顶的轻纱被风卷去，若璃将帷帽摘下，如墨般的青丝随风纠缠在一起，拂上她在阳光下苍白的面庞。
明澈伸手轻轻抓住了那片朝他飘来的轻纱。
13
若璃就知道，出宫那日若与明澈见面，自己就逃不掉了。
果然明澈把她从众宫女中拎了出来。
他没有再封她为皇后，只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妃位，住在偏僻的紫竹轩里。宫里风云变幻，人去人留，明澈的宠妃换了一个又一个，似乎没有许多人还记得她这个废后。
紫竹轩偏僻，却还清幽，后院有一片小竹林，若璃常在竹林中歪在竹躺椅上看经书，过着和在太后处一样有条不紊的日子。明澈自出宫那日见过她后，便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太后曾言，明澈心虽狠了些，眼里却无温良无害之人，只要不与他作对，他便也不会拿别人如何。
当初若是对他起了杀心，估计已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吧。若璃觉得只要这样互不叨扰，留在宫中的日子也照样还过得去。
明澈生辰那日，宫里举行宫宴，若璃遵照规矩，稍微打扮一下便去了。
宴会上，她这样身处低位的小妃子按尊卑坐下，连明澈的脸都看不清，她也不想看到他，只是安分地坐着，吃着几上与其他人相比种类比较单一的菜品。不过于她而言也没什么要紧的，自从太后崩后，她连肉酒都不曾沾。
明澈坐在最高位上，品美酒佳酿，赏歌舞表演，不时抚掌称好，给怀里的美人喂蜜饯，眼里却是淡淡的。
每年他都要把自己的生辰宴弄得声势浩大，几乎是铺张浪费，奢靡至极。从前人们觉得他的出生就给世间带来无数灾祸，好，偏要让你们在这日不得不鼓掌庆贺。
还有每年此时的谋杀，每每都要上演一出的，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新花样没有。
果然，美姬递送到嘴边的酒里又有毒，明澈用毒酒漱了漱口便吐了出来，一把推开她。
舞场一片骚乱，定是有刺客，明澈镇定地等到那刺客来到面前，正要出手，谁知一俏丽的身影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了这一剑。
明澈三两下制服了刺客，他的生辰宴上又是一片血色。
图片来源于网络非自创
那挡剑的女子是近来最受宠的丽妃杜娘，躺在明澈怀里已经不省人事。
从混乱的宫宴中脱身后，若璃便靠在竹椅上在竹林里看书乘凉，直到昏暗得看不清了才起身回寝阁休息。
一进门，见侍女们皆噤声，大气不敢出一口，果然，侍女悄悄附在她耳边道：
“皇上来了。”
“哪呢？”若璃环顾四周，并未看见他。
“在被子里呢……”
若璃听了，也不去理他，只熄灭了寝宫了大部分的灯火，叫宫女们休息去，只在案前燃起一盏烛灯，静静地看着佛书。
半夜，实在抵不住困意，才拿出一条被子，悄悄地上榻，睡在靠近床沿的明澈的内侧。越过他时，不小心撞到了他，他痛苦地哼唧了一声。
若璃摸了摸被褥，有粘稠的液体，闻了闻，竟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别动我，疼。”
若璃点燃烛火掀开被子一看，他脸色惨白，汗水打湿了睡枕，手按着的另一只手臂上，血流不止。
“你怎么不叫太医啊？”
若璃正要唤宫女，明澈却摇了摇头。
她只好找来几张干净的布，慌慌张张地先包扎好伤口止住血，再试着找来几瓶止血的药粉敷在伤口上，口服的药便熬好喂他吃了。
换了条干净的被子给他盖上，若璃才如释重负地躺下了。
14
明澈脑海里还想着丽妃杜娘，那个前一秒为他挡剑，后一秒在她被他抱回寝宫里的路上取他性命，最后死在他手里的奸细。
这个女人太心急了，她应该再多争取一些他的信任与爱意再动手的，而不是在这个阶段。也许他能够从她手里活下来，只一只手臂受伤而已，也是因为自己还不够爱和沉溺吧。
事发地点里若璃寝宫附近，他不想惊动太多人，便直接进来裹在被子里了。
伤口血流不止，他就是不想包扎。
若璃知道他来了，也不理他，只知道一味看那玩意儿，他盯了她烛灯下的背影好久，也不见她往自己这边瞅一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有点希望她发现自己受了伤。反正无论如何一个每天只知道念佛吃斋的人，不会雪上加霜，更不会加害于自己。
所以当她只是轻轻地碰到他时，他娇气地连自己都嫌恶地哼道：
“别动我，疼。”
果然，她终于发现了他受了伤，从未见过这么点血似地慌慌张张地为他包扎伤口，喂他喝药手还抖个不停。
想毒死我的人都没那么紧张好吗。明澈想。
现在她寝阁里的床榻没有皇后寝殿那么大，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明澈身边，他能感受到她在他身后的一呼一吸。
他不想就这样一宿无话。
“别碰着我，疼。”
说出口却又是这一句哼哼唧唧的话。
他背上一凉，没有她轻轻挨着的体温了。
她把身子背对着他了。
不由自主地，他悄悄地朝里挪了挪，试图再抵靠着之前的温暖。
她也朝里挪，他也穷追不舍。
或许太过明显了，她禁不住打了他一下，正好是那只手臂。
“疼啊你干嘛！”这次是真的疼。
她坐了起来，声音有些冷冷的：
“那些被你杀的人呢？他们会有多疼？”
他知道她意指优昙华。看来这个人对他真的很重要啊。
他们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好远。
“我没有杀他。”
15
那晚之后，明澈每晚都来她的小寝阁。他日日来，竟也未引起那些姬妾的注意。日子照常，只是枕边多了一个人。
她与他没有多少话可以讲，她只想睡她自己的。
只是晚上他没那么容易神经兮兮地惊醒了。抢被子还是照旧，他还偏不让一人一床被子，硬要两个人挤一个被窝里。
问他缘故，他只说暖和。
你是暖和了。
若璃半夜脚又被凉醒。
轻轻扯回被子，他可拽得真紧。
“你怎么了？”他微微睁开眼侧向她。
“脚冷。”
脚冷脚冷脚冷……说了无数遍了。
明澈扯过大半被子给她。
“唔，够了……”
若璃正纳闷他怎么一下子那么大方，忽然双脚一暖，居然是被他一把抓住了。
“你……”若璃试图让他松开。
他的大手把若璃的双脚握得紧紧的。
“你不是说脚冷吗，我给你捂捂。”他眯着睡眼道。
“你脚上怎么有一处凹进去了？”他又问。
“铁锁……”若璃声音有些低，“铁锁压的。”
他睁开眼，眸子在漆黑的夜里看着她:
“走路会不舒服？”
“有点……”
其实还是比较痛的，被铁锁压了十几年，有些骨头已经移了位长歪了，她练了好久才学会像普通人一样走路，痛得不动声色。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翌日，若璃在老嬷嬷的指引下，从太后旧日的佛经阁拿了几卷书，回来的路上在四处无人处被明澈从身后横抱而起，吓了一跳，经书全掉地上了。
“你把我放下来行不行，我要捡书啊。”
明澈没有把她放下来，只是微微欠身好让她捡书，然后一路把她抱回了寝阁。
那几卷捡回来的经书，若璃却是一卷也看不下去。
图片来源于网络非自创
16
晚上他们的话会多一点点。
若璃告诉他自己日日夜夜做的有关池旁女子的梦，明澈说他亦是如此，若璃只当他胡说。
明澈问她被关在赪塔时的事情，但是那时，能让她开心地叙述着的永远只有优昙华，还有让她一讲起来便滔滔不绝的佛理，谈到其他事情她情绪都比较低落，或者干脆沉默不语。
他不想听她愉悦地讲优昙华，更不想听那些晦涩难懂、令他头昏脑涨的佛理，也不想看见她回忆起不开心的事情。他便说他自己。
“我小时候……兄弟们常常拿石头砸我骂我是魔头……我过生辰永远只有我母亲陪我，众人只觉着，我的出生就是晦气的，哪有庆贺的道理……”
明明让他一直骄傲的事是他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地让一切伤害了他的人消失，可是看着窗前碎碎的竹影、皎洁的月光，他竟忍不住道出内心柔软处。沮丧的是，讲着讲着发现，他也没什么能让人开心的回忆。
“我们都挺惨的。”他干脆不说了。
忽然，背部传来一阵暖流，一点一点地蔓延至全身，一直到五脏六腑。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颗贴着他背部，鲜活的、跳动着的心脏。他感受过无数次杀人的快感，可是这是第一次觉得，那跳动的、有韵律的心，多么美好。
“你这是干什么？”他居然有些紧张，有些迟疑。
“只是想抱抱你。”她声音有些低沉。
“你知道女人该怎么安慰男人吗？”他还是习惯性地带着那种痞痞的感觉故意挑逗。
转过身，看见黑夜中她满眼的泪光，才发现背部湿濡了一大片。
他不想说话了，太累了。
他抱住了她。
就这样吧。他想。
半夜时。
“你把我放开吧，太热了。”若璃恳求道。
“不行，你自己说要抱的……”
17
若璃发现，她越来越看不懂佛经了。上面全是字，她却一句都看不懂，无法在脑海里形成篇章。
想到了明澈，脸就很热，像那天晚上被他抱着的感觉。
想着想着，手里的佛经就不知不觉滑到了地上。
“皇上很宠娘娘呢。”
旁边的小侍女说道。
“什么是宠?”若璃问。
“宠啊，就是爱。”
侍女用手里的团扇轻轻地拍到若璃身上。
若璃接过团扇，心里却像被蛰了一样。她常在佛经上看到，爱最后都是空的，优昙华也常常警戒她：爱恨嗔痴皆为空。
“皇上来了。”
若璃想得出神便吃了一惊，只是咬了咬唇，让神色镇定下来，继续躺在竹椅上，回头一看正见明澈来到后院，正好与他四目相对，被烫伤了似的立马用蒲扇遮住脸。
蒲扇下，少女的唇角却禁不住微微勾起。
图片来源于网络非自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