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公司又接了一个大单，要拍一个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的城市宣传片，要有故事，也要有长治的风景名胜，最好还有长治的历史和神话传说，要让人看完了不觉得这是宣传片，还要回味无穷，最后能让人来这里旅游。政府出资，来头很大，是要把长治建设成国家旅游城市的阵势。领导的设想非常好，已经想到了不久的未来，小城长治迎来一批又一批的游客，长治越来越繁华，直逼北上广。但是我说我做不到，太虚太空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下手。
领导说：“你只管干，钱不是问题。”
负责这个项目的领导是市委宣传部的，叫孙峰，三十多岁，看起来老成得多，我喊他叫孙哥。他给我看了他的剧本，不说格式有问题和逻辑问题，我看了故事，粗略算了一下这大概也是一部院线电影的级别了，投资少说得有八百一千万才能拍。故事里女主角到长治来玩，爬太行山，遇到山洪，被男主角救下来；去襄垣东湖游泳，溺水，被男主角救下来；去武乡漂流，搁浅，被男主角救下来；去老顶山百草堂，中毒，被男主角救下来……而且每次解救的方式都极具奇幻色彩，看到最后还以为男主角是神农的后裔或者女娲的传人，真是把长治的神话故事都糅合进去了，孙哥这样也着实不易。
我说：“孙哥，这片拍出来得九十分钟，能上院线。”
“那多好，还能让全国人民都看看我们长治。”孙哥很满意。
“没有五六千万，我拍不了。”我说，“创意非常好，但是拍不了，真可惜。”
孙哥卡住了，叹了口气，说算了，然后让我给他写个剧本。一个星期以后我把剧本发给他，这个故事是一个在外打拼的女孩因为情感问题回到了故乡长治放假疗伤，发现长治很多好玩的地方都没有去过，于是背上行李到处去走。在路上，女生遇到一个同样遇到感情问题的本地男生，两个人结伴而行，逛遍了的风景名胜，每到一处男生都会给她讲这个地方的传说和典故，其中有凄美的爱情故事，也有奇幻的神话故事，也有红色革命故事。最后两个人也谈到彼此的感情问题，互相安慰鼓励，情伤也逐渐愈合，两个人也最终走到了一起。
他看了以后为了表现自己领导地位，说出了几点无关紧要的意见：
“这个女主角的名字，再换一个，不好听。”
我说好，然后改了名字，又发给他。孙哥看了，没什么意见，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员海选开始了。这次因为是政府的宣传，声势浩大，网络推广和地面推广做得很到位，在长治的街头走两步都能看到海选的海报。这次海选还上了长治多家电视台的节目，邀请我和孙哥出镜，一时间变成了小城的红人，有时候走在马路上都能被人叫出名字索要签名，让我受宠若惊。
海选开始了，报名的人非常多，我们在一个酒店里进行第一轮面试，排队的人已经坐满了三个楼层的会议室。第一轮面试是自我介绍和才艺展示，我和孙哥还有两个同事做评委，这一轮主要就是在形象上进行筛选，只要看上去不错就留下。看到合适的我们会让他讲一个感动自己的事情，看看他内心是不是柔软，毕竟这是一个爱情故事。除了男女主角要精挑细选，其他的配角演员我们也在留意着。
这个城市虽然小，但是漂亮姑娘和帅小伙还真不少。很多去外地求学的大学生也回来了，在外面磨练出一些和小城不相符的气质，一眼就能看出来。年轻人都很自信，很活泼，很阳光，是我渴望有的青春的模样，真羡慕。刚面试完一个帅哥，他对我们说了谢谢，然后由工作人员领着出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就从门外跑了进来。接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跟了进来，把女孩抱住，说着对不起。
“怎么了？”孙哥问。
“对不起，这是我女儿。”女人站在我们面前。
我看着手中的报名表，问：“你是来面试的？”
“我就是想来看看，体验一下。”她说。
我抬头仔细看她，波浪卷的长发流泻而下，简单却淡雅的妆容，穿着浅绿色的针织衫和亚麻长裙，看起来很年轻，只是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暴露了她的年纪。在这个小城里，这样的年轻妈妈还是少见。我从报名表上得知，这个女人叫张慧。
“你今年三十一岁？”孙哥看着报名表，“演女主角可能不太合适。”
“不，我不是来演女主角的，其他什么角色都可以，我就是想尝试一下不一样的生活。”
“你有什么才艺吗？”
“嗯，我……没有。”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孙哥把身子靠在椅子上，另外两个评委也百无聊赖的看着下一张报名表。看样子他们已经放弃她了，但是我看了看她，她女儿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双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她低头对女儿笑着。
“你女儿多大了？”我问。
孙哥抬头看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七岁半。”一提到她的女儿，她就很开心的样子。
“给我讲一件感动你的事吧。”
我等待着她的故事，她在思考着，手还放在女儿的肩膀上爱抚着。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嗯。”她开口了，又停下。
“你说就行。”我说。
“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听话的人，从小我父母让我干什么我就去做了，初中高中都是他们给我找的学校，大学也是，他们给我选了学校和专业，然后毕业以后让我回来，给我介绍了男朋友，结婚，然后生了我女儿，日子过得也挺幸福的吧，按平常人的看法来。但是我三十岁的时候我发现，这辈子我就没有为自己活过，我想过自己的生活，我要重新体验我的生命，于是我就离婚了。其实所有人都劝我不要离，因为我的生活确实也挺幸福的，老公也挺好的，但是我就是觉得活得憋屈。我离婚以后就带着我女儿一起过，然后开了店，不再被以前的生活束缚。也许有时候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还是有些不方便，也有人说单亲家庭孩子不幸福，可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很幸福，一点儿也不比以前差，我觉得这才是我自己的生活，我选择了，我很开心。”
对面的女人说着就流下眼泪，她的手仍然爱抚着女儿，女儿看着妈妈，说着：
“妈妈别哭。”
张慧蹲下来，说着：“妈妈不哭。”
女孩轻轻擦去妈妈脸上的眼泪。我们都沉默着，等到她们被工作人员领出去，我们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门开了，进来的是下一个面试者。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我们前面。
“评委老师好，我叫刘思媛。”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我从张慧的故事中抬起了头。
五十四
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留着微卷的齐肩卷发，穿着黑色的灯笼袖蕾丝连衣裙，有些轻熟女风。女孩皮肤很白，身材高挑纤瘦，连衣裙下的大腿让评委们看直了眼。我看着手中的报名表，二十五岁，长治人，毕业于一个二本院校表演系，自由职业，又抬头看看她，她看着我。我努力把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合起来，但是失败了。
孙哥对她很感兴趣，不停地问问题，甚至问到她的情感状况：
“有男朋友吗？这个片子是爱情故事，可能会有一些亲密戏份。”
我们当然知道他的重点知识前面半句话，后面都是借口。
“我还没有男朋友。”刘思媛笑了。
然后所有的评委也跟着笑了。
“为什么？是你眼光太高吗？”
“不是，可能是没遇到合适的吧。”
“你小时候，是在天晚集小学上学吗？”我问她。
所有评委都看着我，不知道我意欲何在。孙哥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正在胡说八道的孩子，我笑了笑，不理会他们。
“是。”她看着我。
接着是才艺表演，她用手机放着音乐，跳起舞。雪白的大腿在裙子下面诱惑着我们的目光，我无法想象这是曾经那个小女孩。一般人的才艺只会表演一两分钟我们就会叫停，但是她的舞蹈，我们一直看到音乐结束。表演结束，她鞠躬谢幕，从我们的角度，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黑色的内衣。
“给我们讲一个感动你的故事吧？”孙哥抢了我的话。
“嗯。”她想了想，又看了看我，说，“这个事情很久了，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同班的男生追我。”
“五年级？真早熟。”孙哥插嘴。
她笑了，说：“是啊，不过那时候的感情真单纯，那时候他给我写了很多情书，还和其他喜欢我的男生打架争夺我，我过生日的时候没敢叫他们来，后来我从其他人那儿知道他一个人拿着礼物站在我家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好久，还在手臂上刻着我的名字，那时候我是很感动的，但是我们太小了，不想耽误他，但是后来我们小学毕业了，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又看看我，“他给我最初的心动，不像现在，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那么纯真的感情了。”
“你长这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你。”孙哥说。
“但是我分不清他们的喜欢是真心喜欢我，还是只是喜欢我的脸。”她说，“不过小时候，那个男孩是真的喜欢我。”
“毕业以后再也没有见过？”
“嗯。他曾经在情书里说，会喜欢我一辈子。”
“这你也信？”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他现在出现了，我就信了。”
“有缘还会再见的。”我说。
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只是时间太久，我们都老了很多。我们面对面，却像隔着河两岸，中间是数不清的世事沉浮，只有一座叫做回忆的桥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我想起小时候的我们，也笑了。
中途休息，我去卫生间抽了根烟，想着刚才思媛性感的舞蹈，身体差点起了反应。我用冷水洗洗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出感觉地吐出一口气。出来的时候看到思媛靠在走廊里，侧着身子，像在等人。她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着我，说：
“嗨，好久不见。”
我笑了，说：“好久不见。”
“是你吗？”她问。
“真的是你吗？”我反问。
她挺起身子，离开靠着的墙面，朝着我走过来，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说了声：
“有缘的话，我们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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