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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好文《祖父与芦苇荡》

分享好文《祖父与芦苇荡》

作者: 甲骨语文 | 来源:发表于2018-02-28 09:25 被阅读0次

    祖父与芦苇荡

     原创作者:王清华

    前些日子回祖籍办事,事情做好后,天色尚早。

    我想去祭奠祖父。祖父的坟茔在河的那边,想要过去,还要穿过一片白得发亮的芦苇荡。

    戴上耳机,单曲循环的是《药性赋》,这部中医巨作,是我的祖父教会我的,一字一句背下来,仿佛捻到了他的白胡须。

    北方的冬天,寒风凛冽,河上结了厚厚的冰,脚掌下的土地,冰冷坚硬,踩在上面,却有种安心的踏实。

    攥了攥口袋里的两颗大白兔奶糖,继续走着,这是爷爷和我,曾经最喜欢的吃食。

    天空蓝得很透明,大朵大朵的云浮在上面,云朵下面是白茫茫的芦苇荡,风吹过,芦苇便一层层地荡开去,像海浪也像绸缎。

    芦苇指的那个方向,就是祖父安眠的地方。

    路很长,每走一步都像是逆着时空,走回旧时光。

    春天,万物生长,祖父会带我去田野里采摘中药。他拿起药材来,颤巍巍地放在手心,说:“茵陈主黄疸而利水”。又指着旁边,道:“这是车前草,车前子止泻利小便兮,尤能明目。”那是薄荷,“薄荷叶宜消风清肿之施。”我摘了片叶子,闻了闻,仿佛闻到了远古的清凉。

    夏天,荷花铺满池塘,我拿着画笔一笔一笔地涂着,祖父会在草纸上,画出泥土中的白藕,食指指着藕节,说:“藕节消瘀血而止吐衄。”

    秋天,菊花攻陷了田间地头,他会望着漫天遍野的菊花,捻着胡须说:“闻之,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我背着手,学着摇头晃脑道:“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祖父就会编一个花环戴在我头上。

    冬天,庭院里摆满了柚子一般大小的果实,橘黄色的表皮像是桔子,祖父说,“这是瓜蒌,瓜蒌子下气润肺喘兮,又且宽中。”

    我才知道,原来药匣里那些干瘪的根茎,那些古老的名字,曾经也在地球上,如此鲜活盛放过。手中摩挲的叶子,千百年前的古人,也能细细端详过,并且起了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名字。

    小小的一枚叶子,在小小的手心里捧着,敬畏且虔诚,耳边祖父的声音缓缓流淌,手指肚仿佛触到了亘古的脉搏和自然的神奇,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敬仰。

    此时,脚掌触及故土,踏在熟悉的田垄上。蓝天白云间,墓碑静默着,字迹依然苍劲清晰。

    不思量,自难忘。

    俯下身,跪在泥土里。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像是长途归来,坐在老屋正堂的太师椅上,感觉祖父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手心的大白兔奶糖,微微有些化了,天地之大,能慰藉祖父的,好似只有这两颗糖。

    我剥开糖纸,埋进泥土里。像他小时候塞进我嘴里,一样自然。

    膝盖落在泥土上,心中涌起一种怀念的咸,这股咸轰隆隆地翻腾起来,从眼眶里冒了出来。

    我边清理杂草边絮叨,说着祖父最喜欢的花盆里又换了什么样的花,最近又在写什么字,邻居李大妈总叨念的颈椎疼也用祖父的方法好了大半。

    说着说着,突然发现,祖父走后,他的习惯,顽强地长在我身上。

    祖父喜欢浇花,我就跟着浇花。夕阳涂满云朵的傍晚,爷爷就会提着那把雕花的水壶浇花。清亮的水柱细密地从壶嘴喷头里倾泻出来,像是瀑布一样的。水珠儿蹦跳着落到叶子上,咕噜噜滚了下来,小水珠变成大水珠,结伴儿顺着叶脉溜下去,花瓣上,枝丫间,毛茸茸的枝叶上,都闪着太阳光。

    我欢喜开得热烈的花儿,红的,粉的,热热闹闹开成一片,也嫌弃那盆总也不开花的铁树,祖父每次浇铁树我都撅着嘴。祖父好脾气地说:“每朵花都有自己的花期,是花,总会开的嘛!”

    “那棵铁树开花啦,盆里又放了几颗铁钉,每月还是浇点油。”我叨念着。“您放心,清华觉得遇到难过的坎儿了,也会把自个儿想成咱家那棵铁树,不慌张,慢慢长,您说过,只要努力,念想早晚会开花。”

    祖父拿起毛笔,我也跟着拿毛笔。有星星的夜晚,满天星光,满屋月亮,我喜欢与祖父写字磨墨。爷爷写得一手的毛笔字,方子纸上的小楷苍劲硬朗,赏心悦目,连药名都觉得朗朗上口,慈眉善目。末了,就写宋词给我读,祖父边写边读,我也边写边读,但却不懂词中的意思,祖父就给我一句一句地解释。末了,祖父总会说,“药医人身,字医人心,心里不痛快了,就写写字,念念词,煮字为药。”

    越长大越知道写字的好处,落笔的时候,我变得格外像是我自己。甭管窗外有多喧嚣,白净的纸摊在面前,便有种落笔的冲动,纷杂的思绪化为清晰的文字,浮躁的内心瞬间有种浊水加明矾的沉淀,思想澄澈,心底清宁,21世纪的今天,仍然有桃花源般的存在。

    “我写的字放在网上,能让挺多人看到,虽然也还是写不好。”我又开始了碎碎念。

    “祖父,我还想给您捏背……”

    万家灯火亮起来的时候,我喜欢给祖父捏背,白胖的手指捏起祖父的背,按照穴位挂图的脉络走了一遍又一遍,祖父闭目养神,偶尔捻着胡须说一句:“大椎穴”,我便跑去大椎的位置按,祖父便点点头说,“哈,找对啦。”

    如此往复,单为这声夸奖,便练就了找穴位的本领。时至今日,每当身边人有个颈肩酸痛的,就忍不住要给人家刮一刮,按一按。祖父常说:“医者父母心”,我觉得我是:“孙女心”。

    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起身,采来一束芦苇花,放在墓碑前。

    突然记起了多年前,祖父与我的对话:

    祖父:看到天空中的大雁了吗?大雁虽然飞离了视线,但他依然存在。人也一样,人过世了,不过就是去往另一个世界。

    我:可是大雁会飞回来啊,人去世了,为什么不回来?

    祖父:因为人去的那个地方,更美好。并且每个人终究会到达那里,所以,去过的人,都决定在那个美好的地方,慢慢等着自己的亲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感觉离开也并没有那么恐怖。

    不久,祖父就随着那年秋天的大雁,飞走了。

    风吹来,芦苇随风飘荡。

    我起身,穿过芦苇荡,站在桥边,回头望。

    向蓝天白云处招了招手。

    像平日里出门前,向站在门口的祖父挥手作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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