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小村落,午日的阳光,慵懒地射在窗台。一排红红绿绿的花植相互挨着,露出微笑,仿佛在倾诉生之艳丽。一个男孩的影子穿过尘埃,落在上面,单薄,且孤寂。
他,叫小秋,有着一双天生空洞的大眼睛,那神情,望向对面的人,就如同望向空气。甚至有一次,他的老师向他训话时,不解这双眼的去向,还犹疑地回了头,以为他在看身后的人,真是令人恼火。
可他唯独看花草时,眼中的光凝聚在一处,泛着点点晶莹,重新活过来了似的。
大家因此,把他当怪人,取笑他“花仙男”,每当人们这么叫他,他竟丝毫不羞惭,还痴痴地笑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暗自把这称呼细细把玩。
这时,小秋正在花前发呆,出了神。“混球,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又和你的花过家家呢。”老郭的声音如一道雷劈过来,阴霾浮上他满是皱褶的脸。
小秋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双手拽着衣角,缓缓回过身,扭捏出一个怪异的微笑“爹,牛放过了,我休息下。”
“休息。休息。别人家休息是出去疯跑一圈,你这小鬼咋就这么爱黏着花花草草呢,真说不清像谁。”接二连三的叹息声,重重地,拍打在小秋七零八碎的自尊心上。一种无形的残忍。
“话说,刚才我去村口溜达,猜猜我看见了什么?”老郭用力吸了一口大烟,冲着角落里的秀娘,也就是他的妻子,神神秘秘地比划着。
“就你这兴奋劲,不会是谁家娶亲了吧?”秀娘一边使着针线,一边半抬头,问道。
“啥呀,是那个出去两年的小林回来了!一身绿军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贼精神。听说退伍回家还分了五万元呢,五万元。”老郭五个指头伸得直直的,一下一下抽打在空气中,秀娘的眼睛越睁越大。
“好家伙,一个小平房的钱都顶够用了。”
“可不!”老郭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转过头瞅向小秋。
小秋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一双大眼睛望着桌角,不知又游离到了哪个世界。
“小秋!”老郭猛喊。
“哎……”小秋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寻找这喊声的主人。
“你看那电视里的军人,帅不帅?”老郭这话别有所指。秀娘听的明白,坐直了腰,也盼着肯定的答复。
小秋眨了眨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疑惑之中,原本空洞的眼睛愈加空洞了。“帅吧……”
老郭看着儿子这柔柔弱弱的反应,火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一天到晚六神无主的,应个声也费劲,真像一个姑娘家。”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
“是该好好练练你了,不然连个事都担不起,怎么堂堂正正成家立业?听着,今年征兵又开始了,明天,你拿着证件,去村口,找组织报名去!”
这与其说是来自一个父亲的劝勉,不如说是一道结结实实的命令,掺不得半点质疑。
“我,我……我怕我不适合。”小秋嚅嗫着,声音越来越小。那双大眼睛飞快地眨着,进了沙粒似的,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笑。
“你瞧瞧你这点出息!……”父亲的骂声像鼓点一样降落在小秋敏感的神经上。
突然,一组画面略过他的脑海。
那是上初中的时候,小秋是低年级,小林是高年级,力量的悬殊对比把他们分归成两个阵营,围绕小林的都是一群胳膊上有纹身的“虎豹之师”。
这些人经常在马路牙上闲逛,把抽了一半的烟头甩在水沟里。对于小秋,那些烟头仿佛一盏盏鬼火,暗示着危险的气息。
“小秋!小秋!”
“啊?”小秋刚从汹涌的回忆抽出,迎面撞上的就是父亲紧皱的两条横眉。
老郭的表情逐渐从愤怒变作失望,再变作深深的无奈。
一旁的秀娘就势打圆场“好了好了,他就这个性子嘛,你再气不过也没辙。”
老郭摇摇头又叹了气,这口气拖沓出一个长长的尾音,更重了。
这时,绣娘缝针线的手突然停住,好像想到了什么“哎,他爹,我听说那村南边小杨树林后面,住着一个老太太,很会算,上次还算准了隔壁李家第一个孩子出生的年月呢。要不……?”
老郭倏地点了下头,表情中又燃起希望“好好好!你这主意正经不错。咱啊,就找她看看咱儿子的八字,看看这软骨头还有没有救,看看他和军队到底是有缘,还是无分。”说完,双手腾空飞拍了一掌。
这一掌之后,是漫长的安静,令人窒息的安静。小秋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那响声攥成一团,漂浮在这陈旧的小屋里,动弹不得。如同他未来的命运。
第二天,公鸡还没开嗓,老郭便顶着灰蒙蒙的天出发了。
秀娘也早早起了床,坐在窗前,一边听院门吱吱呀呀的叫,一边望眼欲穿地苦等。
突然,远近葱葱茏茏的山影里,传来一声声喊叫,这声音近乎颤抖,夹杂着莫名的兴奋,与无法抑制的激动。
“一道金光!是一道金光!”
秀娘迅速辨认出了这声音的来源,急急忙忙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问号。
“呼哧呼哧……”老郭终于出现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一道金光!”
“什么啊?什么金光?”秀娘呆在那里,不得其解。
“他娘,那老太太说,我们儿子命中有一道金光!”老郭的眼睛睁得亮亮的,仿佛被那想象中的光照耀着似的。
“你倒是说清楚啊,别总让俺猜。”秀娘凑近了一步,就快把脸贴上去“你说,那光,到底是什么光?”
老郭看着秀娘着急的样子,笑歪了嘴“你啊你,真是不开窍。”晃了晃头,继续说道“我问你,那军人的帽子上是什么?肩膀上又是什么?胸前挂着的,又是什么?”
秀娘的眼睛滴溜转“啊!是……”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喽!哈哈哈……”老郭飞快地搓着手,“那老太太倒没说个明,但跑不掉的,咱儿子啊,命中注定的那道金光,就是从军,从军!啊,好消息,好消息呀。”老郭仰头向天,眼泛泪花,对着那仁慈的神明感激不已。
“小秋,听见了吗?你呀,有福,金光一闪,指不定能当个大军官呢”秀娘瞅着傻站在一旁的小秋,啧起嘴来。
老郭看向儿子的眼神里,也竟第一次浮起了得意的光芒。
小见此景,感觉脑袋一空,那烟头的火又闪个不停,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活像个被审判的羔羊,站在目光的中心,不知下一步该迈哪条腿,只是不断地战栗、战栗。
这世间的事总不由人,在父亲的权威面前,在命运的戏弄之下,小秋,只好奔向那迢迢的从军路,把这硬骨头咬碎了牙啃下去。
临走的那天,老郭偷偷给小秋塞了一颗糖,梅花形状的,晶莹剔透。这是小秋在往后多年的军旅生涯中,最珍贵的收藏。也是一个父亲与儿子另类的和解信号,无声,胜有声。
后来,细腻见长的小秋成为一名军事记者,拥有出众的观察力。他的相机里,有威风的军人,有飘扬的旗帜。还有,一片漫山遍野的郁金香,定格在画面上,烈艳如阳,散发着迷人的金色光芒,生命力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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