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这是慕倾在别院的第七个年头。
清晨,婢女照常端来冒着热气的冰糖燕窝粥和豆沙馅的包子。慕倾捻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咬了几口便吐了出来。今天的豆沙竟然没有以往的甜腻,其实她以前并不喜欢吃甜食,但是自从入了顾府,就不得不吃些分外甜的东西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内心的苦涩淡一些。
“少爷。”婢女的轻唤让慕倾手指一颤,她抬头看到了那个被叫做少爷的人,依旧风度翩翩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怎么?今日的饭食不合口味?”男子看了看吐在桌上的残食,摆摆手让婢女收拾干净。
“劳烦少爷费心了,只是最近身体不适而已。顾家的饭食永远是最上乘的。”慕倾淡淡说道,收回了看向男子的目光。
男子也不再说话,他挑了距离慕倾最近的位置坐下,伸手将慕倾的手腕扣在了自己手下。
“我还能活多久?”慕倾微抬眼看向对方。“你就这么想死。”男子按在慕倾手腕上的指尖渐渐冰冷,他轻抬起手,长久的按压让慕倾洁白的手腕上留下了淡淡的印记。慕倾使劲儿搓揉了几下,那印记却没有消失。
“待会儿会送来熬好的汤药,按时喝下食欲便会好些。”男子的语气恢复了正常,起身向房门走去。“顾琅轩!”身后传来慕倾略微嗔怒的声音。顾琅轩的脚步一滞,侧过脸说:“已经七年了,也该习惯了。”说罢便转过头推开了房门。
是啊,原来已经七年了。
七年前,慕倾九岁。
慕倾记得,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她赤着脚蜷缩在墙角。恍惚间她听到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一双做工精美的绒靴出现在慕倾的视线里,她抬头向上看去是少年清秀的面庞。
“顾……顾家人。”慕倾唇舌发僵,吞吐了半天说出几字。
少年褪下身上的大氅走近墙角的慕倾,和身蹲下,将瘦小的慕倾裹在大氅里。
“我带你回去。”少年的声音温润如玉,却让慕倾的心彻底坠入了冰窖。
01
“轩儿,婚期不可再拖延,三个月内务必将沈晴娶回来。”
顾琅轩一言不发,静立在大堂内,对面坐着的是顾琅轩的父亲,林煜堂的堂主顾允。
顾琅轩垂着的手指微微一屈,眼里闪过几无可查的一丝凌厉,他轻轻颔首说道:“是,父亲。”
待顾允离开,顾琅轩仍负手站着,一动不动。
“少主,安插在沈晴身边的人回报明日未时,永安河边的芜亭。”候在一旁的谦和低声说道。
一阵沉默后,清冷的声音响起:“方子送过去了吗?”
谦和先是一愣,然后回答:“送了,已经命人在熬制。”
顾琅轩听罢才抬步移向厅门,谦和望着主子的背影轻叹口气,默默跟随其后。“你说明日该如何安排?”顾琅轩信步走着,偏头问身边的谦和道。
“自古英雄救美成佳话。”谦和回道。
顾琅轩脸上印上了一层落寞,他似是自言自语道:“我从来都不是英雄。”谦和没搭话,两人一路再无他言。
顾琅轩一连两月没再踏入别院一步,慕倾心里疑惑却懒得开口询问。桌上重新堆起一摞新搬来的书卷,慕倾一本本翻看过唤来采儿问:“你找的?”
采儿看了看那堆书说道:“我哪里懂这些呀,这都是少爷亲自挑的,姑娘上次不是说想学烹茶吗。”
慕倾轻轻嗯了一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半倚在椅子上读了起来。
九岁入别院之后的七年里出别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是住在别院还不如说是被囚在别院。在这漫长的悠悠时光里,慕倾了解外的方式除了听身边的丫鬟小厮之间的谈资剩下的全来自于顾琅轩。
慕倾识字也会写字,她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握着笔有些颤抖的在雪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字———顾琅轩。
“比我第一次写得好。”顾琅轩的侧脸轮廓分明,他低着头嘴角轻轻勾了一勾,从慕倾手里抽出毛笔又在纸上写下“慕倾”二字。“这是你的名字,笔画多了些,你要好好练。”
慕倾看着纸上的墨痕心中一动。以前她在慕府看过慕家小姐练字,她很想试一试可惜她只是个粗使丫头根本不可能学写字。
顾琅轩虽不让她出门,但两三天总会来一次教她识字读书。慕倾如今的一手字与顾琅轩的别无二致每每看到那些字慕倾心里五味杂陈,顾琅轩的影子挥之不去也阻止不了,已然渗入了她的生活里。
“姑娘该吃晚膳了。”
慕倾放下书坐到桌旁,桌上放着三个菜,两素一荤还有一份桂花蜜糕。
“最近怎么不见阿璧?”慕倾拿起筷子准备去夹桂花糕。
“她····她被差走了。”采儿的语气令慕倾奇怪,“去哪了?”
“少爷他要成亲了。”采儿的声音很低,慕倾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啪嗒”一声,慕倾手中的筷子落在了地上。采儿赶紧蹲下拾起筷子,“我再去拿一双。”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说着,慕倾端起桌上的桂花糕缓步离开了。
“既要成亲了,也该放我出去了吧。”回到房中的慕倾对着镜子兀自说道。
02
三月期限还未到,顾琅轩就把沈家姑娘带回了林煜堂。
林煜堂四处悬挂着红灯笼,门窗上也黏了大红的喜字。众人都沉浸在一片华彩的喜悦中,丫鬟下人们干的卖力,脸上都喜气洋洋。顾琅轩身着红袍将他的脸衬得更加俊秀,婚服上的丝丝缕缕却将他紧紧缠绕,四处可见的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少主,时辰到了,该去沈家了。”谦和敲了敲房门,顾琅轩深深地呼了口气,扯出一个看起来愉悦的笑。今天是他赢取沈晴的日子,可他心里没有一丝欢欣。
娶亲的车马浩荡走过大街小巷,顾琅轩耳边响着喜庆的吹打之声,唢呐的声音哑着却撕着撕裂耳膜的效果。顾琅轩握着缰绳的手逐渐收紧,脸上却扬起似有若无的笑。
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大都是艳羡之声。沈顾两家结亲,相当于江湖上两大门派之联合。谁都知道,这以后江湖之上,沈顾两家的地位也更加牢固了。
别院里,慕倾能听到家中奴仆的窃窃私语,她听得烦心索性窝在房间里不出来,整日整日的写字看书。可她却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勾勒顾琅轩成亲的模样,顾琅轩此刻应是什么表情呢?或许和面对她时不一样吧。她越想越好奇,与顾琅轩相处这七年来,她从未见过顾琅轩有极怒或是极乐的时候。顾琅轩有时会挂着笑,但那也是淡淡的。今天是他大喜之日总不至于不喜形于色吧?
慕倾的想法正是没错,顾琅轩在看到新娘子后眼中便一直含着笑意,待全部礼成后,新娘在房间盖着红盖头静等新郎挑喜帕。新郎却在外周旋,硬生生将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快到子夜时,新郎才迈着蹒跚的步伐跌跌撞撞踏入房门。他用一只手掀开了新娘的盖头,沈晴害羞带怯,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只听顾琅轩含糊地喊了一声“晴儿”,便倒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夜深了,慕倾望着桌上的红烛,那影影绰绰仿佛印出了一对璧人的影子,男子温润女子莞尔。那是她曾读过的诗句: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自己在这方寸之地被拘着,而那个拘着她的人却活得爽快。今夜他正娶了与顾家齐名的沈家独女,此时此刻应是一室旖旎。
慕倾不知自己现在的低落情绪来自何处,是因为觉得不公还是因为长久以来的不平。只是她始终不敢往一个方向想去,那个她永远不敢去想的缘故。她甩甩头,走近烛台灭了蜡烛,在一片黑暗中努力让自己睡去。
03
慕倾再次见到顾琅轩已是半年之后。
别院里的雪厚厚的堆积了一层,慕倾穿着上好的袄缎在后院的枯枝下蹲着。“这么冷的天,你在做什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慕倾头也没回继续用手里的小铲子将雪层刨开,“酿酒。”
顾琅轩在慕倾身边蹲下,看着慕倾一点一点刨开雪层又刨开土层,接着把一旁的一个小罐子放在土里。“我来吧。”顾琅轩说着拿过了慕倾手里的铲子,将土和雪层层埋好。慕倾就那样静静盯着顾琅轩摆动的双手,一言不发。
“这是什么酒?”
“没名字,随便酿着玩的。”
“那什么时候能酿好?”
“等这树再次开花的时候,就可以了。”
慕倾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悠闲地踱着步子往屋里走。顾琅轩跟在慕倾的身后,进了房间才感受到了一股暖意袭来。“雪这么大,还是少走动。”顾琅轩将身上的大氅挂在立在一边的木架上,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
“天冷吗?那也比心冷好。”慕倾立在窗边背对着顾琅轩淡淡地说道。
“成亲之后很忙,所以没顾得上过来。”顾琅轩的语气难得的柔和,可是慕倾却觉得那么刺耳。“那你放我出去,好吗?”慕倾转了过来,眸子清澄。
顾琅轩的瞳孔一收,起身走近慕倾。“你还是那么想出去?”
“是,我一直一直想出去。”慕倾说地一字一句,顾琅轩能看得到她眼睛里的坚定。他抬手想抚上慕倾的脸颊,慕倾却向一边微微撇头。顾琅轩停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转而触到到了自己的脸。“你还是觉得我的脸很可怕吧。”
“你这张脸迷得沈家小姐与你成亲,想来在她眼里并不可怕。”慕倾不冷不淡地说道。
顾琅轩听后勾了勾嘴角,似是冷笑。
“慕倾,你知道吗?有时我真的想放你走,但我不能。”话罢,顾琅轩将搭在木架上的大氅拿起,推门走进了风雪中。一阵冷风在开关门的瞬间灌了进来,慕倾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味道是顾琅轩身上的,和着雪气更加清冽。
他一直都是这样,莫名的凄楚莫名的温和。这些年慕倾已经习惯了他这幅样子。很多次,慕倾开口问他到底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可是顾琅轩总是一副淡然模样,几乎未有回应。
今天顾琅轩竟然说,想放自己走。这话令她着实惊讶了一番,这还是第一次顾琅轩说:“我也想放你走。”
起初的慕倾闹着要出去,可是无论她怎么翻腾,顾琅轩处理事情的节奏都不会被她打乱,总有意想不到的奇妙方式让慕倾下一次不会再做同样的事情。
顾琅轩是一个出奇冷静也出奇狠心的人,慕倾清楚得记得,在她进入别院的第三年曾买通了院中的小厮让她有机会翻墙而出,那夜慕倾只背了一个小包袱怀着忐忑且激动地摸黑跑到外墙,她身材瘦小却十分灵活,两三下就翻了过去。
就在慕倾心中狂喜时,灯光点点照亮了内巷。顾琅轩就站在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脸上挂着戏谑的笑。
“没想到,你翻墙还挺快。”面目如玉的少年眉眼里藏不住的怒气嘴角却微微上扬。
慕倾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罐破摔地说了句:“你杀了我吧!”
“杀你?那我把你留在这里干什么。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顾琅轩挥了挥手,谦和边带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慕倾定睛一看发现那是收了自己好处的小厮。
“你放了他,跟他没关系!”
“谦和。”不顾慕倾的解释,谦和一把揪过小厮从侧身拔出了尖刀。随着撕裂天空的尖叫声,慕倾吓得瘫在地上,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谦和割了那小厮的舌头。
“慕倾,下次别逃了。好吗?”顾琅轩走过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慕倾的双腿还在发颤,她抬脸看到顾琅轩温润的面容,脱口而出:“你的脸好可怕。”
顾琅轩的肩头落了一层薄雪,他轻吐了口气,一团白雾缓缓升起。“真冷啊。”
“少主,夫人还在等您呢。”
谦和的提醒让顾琅轩心里溢出一丝烦闷,“回吧。”顾琅轩翻身上马挥了挥鞭子,马嘶鸣一声扬起一层白尘。
雪簌簌得下着,很快便将那地上的印记填满,仿佛从未有人经过,别院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04
紧闭的大门的柴房里,几个小孩子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忽然柴房的门被打开,阳光刺的大家睁不开眼睛。“就他两吧。”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接着柴房里的两个小孩被一个壮实的男人拽了出去。
“蒙哥哥,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稚嫩的声音中掺杂了恐惧,一头乱发的小女孩揪着身边同样蓬头垢面的小男孩问道。
“不知道,倾儿别怕,我在呢。”
“给他们洗洗,不然卖不了好价钱。”女人用嫌弃的眼神瞥了两个小孩儿一眼,扭着腰肢走开了。
“这两个小孩儿可是里面最出众的了,长得细皮嫩肉的,但是力气却不小,您看着给个价吧。”
“我要这个丫头吧。”“那个男孩就给我们吧。”
“蒙哥哥!”小女孩杏核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倾儿!”
顾琅轩忽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怎么了?”一旁的沈晴也坐了起来,“做噩梦了吗?”沈晴伸出手抚上顾琅轩的后背,轻轻拍着。
“无妨。”顾琅起身拿起了一旁的衣物,“我去练功房一趟,你继续睡吧。”
“好。”
听到关门的声音,沈晴侧身躺着,眼睛里闪烁起晶莹。
又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顾琅轩盘腿坐在蒲团上,通体寒冷。“少主,药拿来了。”“给我。”顾琅轩接过一个玉瓶,一饮而尽。
顾琅轩紧闭双眼,眉头蹙起。他能感觉到身体中的翻江倒海。这样的痛苦,他已经承受了十年有余。
进入顾家的那天,顾允带他去看了一个小男孩,那个男孩和他的身形相似,年龄也相仿。不过男孩身体虚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你想成为他吗?”
“不想,我就是我自己。”
“你如果成为了他,就不用再当奴隶,你可以享受最好的一切。”
“我不想。”小男孩的表情坚定,顾允摇了摇头说道:“还有些时间,好好考虑。”
进入顾家的第二年,发生了大事。大户慕家被屠,据说没有一人幸免,此案一直没有被查出。慕家从此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我愿意当顾琅轩。”男孩跪在地上,望着顾允。
“想明白了?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你能承受吗?”
“我可以。”男孩顿了顿说道,“我有个请求,慕家的那个丫头,能不能交给我。”
“她也是慕家的人,不能放过。”顾允没有同意的意思。
“我只要她活着,我会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去。”
“罢了,去吧。”顾允摆摆手,男孩眼里放出了光彩。
喝下汤药的那刻,男孩感受到了今生最大的痛苦,他全身的皮肤都慢慢腐烂,然后又长出新的来。并且在以后每年的此时都要服药,服药之时会再次痛苦不堪。
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男孩竟开口笑了。“从此以后,我就是顾家的少主——顾琅轩。”
06
在未见到慕倾之前,沈晴在脑中早已勾勒了许多她的模样,但是眼前站着的少女却是她怎么也没想过的样子。
慕倾穿着水绿的衣裙,头发随意挽着,白净的脸上嵌着一双有点暗淡的眸子。“平淡”是沈晴想到的第一个词,慕倾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有着一张惊世骇俗的俏脸,或是勾人心魄的窈窕身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只不多勉强算清秀。
“你是顾家的少夫人吧?”慕倾开口询问道,“恩。”沈晴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慕倾忽的笑了,她上下打量了沈晴一番说道:“能进来这院子,又生得这么标志的女子只可能是人人皆知的,沈家小姐,如今的顾家少夫人喽。”
没待沈晴回应,慕倾便自顾自的将手上拿着的茶杯放在一边的石桌上对着沈晴说:“过来坐吧,最近天气暖和了不少,不然坐在这里怕是会着凉的。”
沈晴缓步走了过去,慕倾将茶杯里添满了茶水,瞬时间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沈晴愣了一下,她认得出这是顾琅轩最喜欢喝的。
“这茶,很是清香。”沈晴啜了一口,轻声说道。
“是吗?我都快尝不出这味道了。”慕倾苦涩的笑容凝在嘴边。
“你想出去吗?”
沈晴话一出口,慕倾握着茶杯的手微颤了一下。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逃出去。”沈晴盯着慕倾的眼睛,语气笃定。
沈晴走后,慕倾耳边一直里绕着那句,“我可以帮你逃出去。”她真的能帮自己出去吗?慕倾不确定,但是她想赌一把,因为这或许是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少爷,夫人前日去了别院。”
“知道了。”顾琅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攥紧了手中的荷包。
“蒙哥哥,这是什么东西呀?”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你不认识?”
“是条鱼吗?我娘告诉我这是她绣给爹爹的。”
“这是比目鱼,比目鱼一辈子都在一起,只要一条在另一条就会陪着它。如果其中一条不见了,另一条也会失去生存的意义的。”说话的男孩眸中间绽放着别样的光芒。
07
别院被浓重的夜色包裹着,带着凉气的夜风吹来,让慕倾的身子抖了一下。
“跟我来。”
慕倾尾随在黑衣人身后在院中穿梭,四周静的可怕,她不自觉地紧紧地用手抓住了身上的斗篷。跨出别院的那一刻,她又回想起唯一一次逃跑时的情景,可是直到穿过巷子都没有任何动静。她不禁深呼一口气,将头埋得更深。
“姑娘快上马车。”慕倾抬头才发现远处的黑暗中停着一辆马车,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直到慕倾在马车上左摇右晃时,她才真切地感觉到离开的滋味。她的心随着外面的马蹄声剧烈跳动,似乎要呼之欲出。透过车窗外面是一片漆黑,但慕倾仍然觉得无比喜悦,这是她多年未见的陌生景色,不再是只有方寸之地的别院,而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嘶——”忽如其来的嘶鸣声把慕倾从喜悦中拉了回来,接着慕倾只感受到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撞击力,狠狠地将她甩出了马车。
当她忍痛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不禁背后一凉,顾琅轩正对着她,夜色中,她看不清顾琅轩的脸。
“你,好大的胆子。”顾琅轩清冷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
“是我自己求她的,你不要滥杀无辜。”
“你知不知道,出了院子你就活不了。”顾琅轩仍站在原地,看不清表情。
“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意一辈子关在那个冰冷的院子里!”一片寂静中慕倾的声音狠狠地撞进顾琅轩的心里,让他感到窒息。
月光不知何时透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顾琅轩的侧脸,那是一张俊美的脸却清冷如辉。他抬起眼眸,艰难地迈出步子。
只是短短几米的路顾琅轩仿佛走了很久,每一步都让他心里翻涌着疼痛。
慕倾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恍惚。那年大雪顾琅轩也是这样蹲在自己身边,用细长的眼睛盯着她。他的身上一直带着一股冷冽的清香,这么多年她早已熟悉。
“倾儿,从这里跳下去,你便自由了。”顾琅轩伸手附上了慕倾的脸,他的手冰冷,让慕倾心里打了个寒颤。
“你说什么?”
“跳下去。”
慕倾望着顾琅轩的眼睛才发现那里如同一滩碧水,幽深看不见底。
有冰凉的液体从脸颊滑落,慕倾狠狠地咬着唇尝到了一丝腥甜。
这么多年了,也该有个了结。所幸这次,她可以自己做决定。
夜与晨的交界之时,黑暗褪去露出泛白的光来。清晨的雾气氤氲,顾琅轩睫毛上挂上了冰凉的液体,不知是露水还是其他。
“我不是要她死,我只想让她离开。”
沈晴带着哭腔望着顾琅轩,脸上挂着恐惧。
“不是你的错,她不在对你我都好。”顾琅轩扯出一个笑来,那笑里却是沈晴从未见过的悲伤。
“轩儿,听说你关着的丫头死了?”
“是,逃跑的时候掉下悬崖了。”
“最终还是没保住她啊,回去吧,以后对沈晴也多花点心思。”
“是。”
最后一丝温柔从顾琅轩眼里彻底抽出,从今以后,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儿了。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尾声
夏日透着闷热,别院里的水池里,鱼都扭动得焦躁。院子里被各种颜色填满,蝉鸣声也从各处传来,让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有了生气。
一袭青衣立于树下,他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屋子,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院中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男子手里捧着沾满泥土的酒罐子,转身坐在了树下。
他打开封在开口的油纸,一股清香便混合在空气中。男子仰头喝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因为这味道实在不如问起来那般清甜。
“原来真的是酿着玩的。”男子笑着摇摇头,将酒罐子重新封好,又埋在了土中。
“少爷,您让我打听的事情有回音了。”
男子并没有回应,只听回禀:“慕姑娘现在很好。”
顾琅轩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但是眼里却溢出了哀伤。
“谦和,你知道比目鱼吗?”
“属下听说那是一种很亲密的鱼,常形容恋人之间的关系。”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顾琅轩的语气从未如此温和,“只要一条鱼好好的游着,另一条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还是以前和它在一起的样子。”
“属下,不太明白。”
“只要倾儿在,真正的我才算活着。”
谦和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主子,这个对外杀伐决断的男人却在这个院子里丢掉了一切。
为了给那个女子自由,引沈晴入院,又提前让他在断崖下布置一切。
这些年里,他为她做的更多。
他是今日才知道,别院里的那一池鱼叫——比目。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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