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
“远看一头象,近看又不像。吃米吃三斗,屙矢屙三样。”
风车这是一道谜语。是儿时的夏夜,在村口路边乘凉的婆婆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打给我们一群小孩猜的谜语。猜对了,婆婆就继续出谜语;猜不对呢,就罚那没猜对的孩子表演一个小节目来嬉戏。
风车是为夏夜,农家星空,常是青纯幽黑的,有时三五月明之夜,七八颗星云天之外,有时则风轻云淡,银汉迢迢,星辉满天,幽冥静谧,纯洁而又安和!
快乐的我们,猜了好几次都没猜出来时,婆婆就会下意识的给不好猜的谜语做点小提示:“下午我在门口水泥道场上还看见你大娘用到过哟。”“啊,风车!”我们小伙伴几乎异口同声的笑着说。
风车是的,从远处望,农具风车一头是大大圆圆的风箱,一头是个略小的四四方方的风桶,四柱着地,两头微微伸出的是方便搬动的横柄,这形态确实是有点像大象。但走近看,那当然不是大象。要说从进料斗下三斗米,那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再从三个出料口出来的也自然是不一样的:直横着的排风口是出米糠皮兼带扬尘除灰,向着扇鼓的斜出口是碎米瘪谷,向着劳作人的侧出口才是最主要的,出的饱满谷物粒。智慧的劳动人民不仅仅是发明了农用风车,更创造了这让人难忘的俏皮风趣的谜语。这是厚重农耕文化中的一个支脉。这勤劳淳朴的文化支脉经婆婆、大娘的传承创造,浸润着我的家门,养育着我的兄弟姐妹……
风车就拿这农用风车来说吧,在旧社会,一般是富贵人家才打制得起的农具,贫穷人家也只有借做佃户佣工的时机用上一用。而婆婆是从战火纷飞的旧社会过来的人,则深深地体会到太平生活的美好和珍贵,每每到收获的时候,常常指着风车对着我们后辈念起:苦难的日子,千万莫忘记,一辆风车一辈子,一颗谷物一汗滴,一饭一粥不容易,生在新社会,就要好好来珍惜啊!婆婆年逾九十而终,操劳一生,勤俭一世。大娘作为长媳,也是操劳一生,勤俭一世!却是年近半百而逝。走时很是辛苦,带有许多的遗憾,留下很多的伤感。而这风车也是一路陪伴着婆婆的勤劳、见证着大娘的辛苦。
风车刚分田到户,全村就只生产队(现在叫村或组)里一共也就那么一辆风车,农忙时节,赶日头赶趟的,风车就忙个不停,没得一下歇。刚在三哥家扇好谷,接着又到四叔家扇米糠。反正人歇它不闲。甚至有时还为抢占风车而相互红脸,闹出点小意见什么的。
风车大伯大娘是勤劳的人也是爽快人,不与人家去争这样的长短。尽管育有四儿两女,负担较重,但还是商量着打造一辆属于自己的风车。用时称心顺手,苦中有乐,乐在其中!尤其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大家庭要想方方面面,样样种种都不输于人,那是多么的的不容易啊!但大伯大娘做到了,真不容易。打造风车的时候,先准备好合适的木料,再请合适的匠师定好日子上门做了三五日的工。大伯陪着匠人选材备料,忙前忙后,大娘则从早到晚,不紧不慢,屋里屋外,备饭备菜!什么烫薯粉,煎蛋饺,炖粉皮,糯米卷,粉蒸肉等过年过节才上的农家菜几乎都用上了。匠师则从早上门点根烟、喝口茶、开工起,到落日西沉晚归,面对主家的中晚两餐,好酒好菜,热诚款待,丝毫没有懈怠。如期完工。末了,匠师还在风车的外表涂上蜡黄的桐油防蛀耐用!匠师手艺精致,主家相当满意。
风车人强业要强,业强人更强!打造了新风车,扇出的谷物从侧出料口出来时,挲挲作响,也好像显得更加结实和饱满!
风车一年到头,风车大显身手有三回:收油菜籽、割小麦、藏稻谷。至于平时扇新米去糠皮那也是常有的活儿。
风车油菜灿黄的时候,拿在手里要举轻若重,不然就是轻轻的抖动都会掉些菜籽粒儿,所以常常小心地将油菜秆轻轻握在手中,集中到深点的大簸箕里,一手拿棒槌轻轻落下,一手翻动着油菜秆。千千万万的菜籽粒洒落在收获的大簸箕里。但同时也有些壳秆杂物散落在簸箕里头。这时,就轮到风车出场了。只听风车的风箱里轱辘轴铁摇把上上下下的摇动,发出很有节奏感的“吱吱扭扭”声。随后只见黑黑的小菜籽从侧出料口里滚滚而下,带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蹦蹦跳跳地进了板竹箩里。大娘是把做庄稼的好手,常常比一般人多大半斗油菜籽。人家就问:“辣嫂,还是您会种啊,总要比我们多收些!”大娘橙黄的脸上满是汗珠,满是笑容地说:“哪里哟!我家娃儿多,不做不行啊!”
风车是啊,人多家就大,家大要业兴,兴业人才旺!大娘是通晓这个理的,传承着婆婆吃苦耐劳、勤俭朴实的门风家风。只是乡间四月闲人少,收拾好了油菜籽,又迎来了小麦的收割。
风车割麦子,较收油菜籽而言那是个粗活儿了。一是麦粒不像油菜子那么小,二是麦秆也不像油菜秆那样容易掉籽。所以只要天气好收割快,运到家里水泥道场一铺开,黄灿灿一地,牵牛用石磙碌上几碌,麦粒就基本上下来了。不像油菜籽非得要放簸箕里捶打,累得人腰酸背痛腿发麻。当用扬叉把麦秆扬到一堆堆了,麦粒扫攥归到一起后。还是要过一道必要的工序,那就是用风车来扬灰除尘,滤渣去滓!这工夫也快,麦粒油性不大,尤其是暴晒干燥,那风车风箱的扇毂呼呼拉响,麦粒嗞嗞而落,让人仿佛听到白面馒头气冲蒸笼的嗞嗞声!大娘杏黄的脸颊泛起阵阵的微笑,发白馍,做油面,孩子们不用老盯着人家孩子手中白白的馍,碗里香喷喷的油面了。
风车生活经历过苦味才懂得甘饴,惟有劳动创造了幸福和甜美。
接下来的农忙时节——“双抢”,是庄户人家一年的重头大戏!这时,就连经常在外做副业的大伯也不得不回来参与“双抢”了。当大伯大娘带领堂哥堂姐把一稻一谷收拾回家后,大娘一双麻利勤快的大手又忙开了,那就是在水泥道场上收晒谷物!当收获的新谷厚厚薄薄的铺满一大道场,用推耙来来回回反复地推晒,到后来都能听得见新谷粒碰撞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那就表明干透可以收藏了。
风车这时候,又到了风车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大娘先是推动着那像“五·四”式手枪样的风门轴码堵住进料口底端的风门轴,身高力大的她再一只手就能把大半篾丝箩的新谷腾倒进风车的进料斗,再把篾丝箩放到侧出料口下面。然后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指或扣或按着风门轴码左右的移动着,无名指和食指则配合着转动进料口的风门轴,右手拽着风箱轱辘轴铁摇把柄,一上一下,忽左忽右,翻飞转动,扇毂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大娘偶尔还会用左手迅速的卡好风门轴码,再用一根笤帚柄快速地倒插向进料斗,又快速的搅动几下,再快速地回到风门轴码上。当新谷嘀嘀嗒嗒、顺顺当当地滴落到篾丝箩或板竹箩里时,大娘和大伯再用秆秤号上几号,称上几秤。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美好的日子也顺着风车“咕咚咕咚”顺顺当当地往前过。当人家又说:“辣嫂,真正是会做,又比我们多收了担把谷。”这会儿,虽说大娘渐渐暗黄的脸色还是挂满了笑意,但渐暗渐黄的脸颊让人看了确实有些心有不安的感觉。
风车记得那次,我放学回来,正碰着大娘在风车边扇着新米,风车柄的一头悬挂着她常穿的蓝底儿镶银线的小夹袄,看到我回来了,就把我喊到面前说,把衣襟一提,露出微鼓的肚子说:“三啊,你过来,帮我看看我的肚子,常常发胀,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跟两个姐姐说说,叫她们有空回来看看我,帮我问问医生。”
风车后来,唉,可怕的后来,事情终于是明白了——血吸虫导致的肝腹水,肝肿大!可怜的大娘,操劳一生,勤俭一世的大娘,年近半百就走了,在这个大家庭最需要主妇的时候就承受着病痛折磨走了!走的时候,脸色蜡黄蜡黄的,很像风车外表那涂抹的桐油,蜡黄蜡黄的;越肿越大的肚子鼓鼓的,很像风车风箱扇毂,鼓鼓的!
风车
三十年的风雨过去,回头再看蜡黄蜡黄的风车,鼓鼓的风箱扇毂,四柱伫立,四方的风桶布满了蛛丝尘网,静静地呆在老屋的木梯后头。是和为已故二十年的婆婆作伴相依,也是为逝去三十载的大娘相守而立!
风车
南山有松不老,人世无亲再回。风车转动扇扇毂,“咕咚”岁月几轮回!历久弥坚的门风千秋载,铭记陈年的家事代代传!不忘风车,那里流出养我我的食粮,毋忘故乡,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婆婆、大娘,是净化我灵魂的地方!
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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