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坡

      讲抒情，流行歌曲远不如戏曲过瘾。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怎么比“点点珠泪往下抛，当年桃园结义好”。

      “死了都要爱”，怎么比“号令一声绑帐外”。

      “想你的三百六十五天”怎么比“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怎么比“孤王酒醉桃花宫”。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怎么比“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

      感情都是真的，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从前讲究含蓄，讲究托物言志，现在全变了，直抒胸臆就可以，老是借题发挥，就有人嫌你不好好说话。

  女友不懂戏，但是我听戏她不反感，我唱几句她不嫌难听，这就叫懂事，这就叫厚道。人若是明白人情世故，那么即使不懂戏，也只是不懂戏的形式而已。形式的问题好解决，两句话就能说明白。

     好比说武家坡，薛平贵见了王宝钏，夫妻相认，有这么几句唱：“二月二日龙发显，王三姐打扮彩楼前，那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平贵男。”词儿很水，是记叙，是追忆，是十八年前的往事，是别人家的事儿，薛和王的情史，你把它当故事看，是大俗套，听现在的演员唱，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西皮原板，它好在哪儿？

       好在有些话，我们讲不出来。

       一般的演员演戏，言尽则意止。好角儿演戏，方能演出言外之意，画外之音。

     我听的是马连良的版本，马连良在1937年灌过此戏的唱片，王孙公子一句唱得千回百转，一句话就打动了我的心。王孙公子千千万，辛酸啊，落魄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英雄气短啊，当初自己什么面貌？都不记得了。可是那些人的嘴脸却还历历在目，铭记在心，几十年了，挥之不去。

       你爱我，我也爱你，可是我感激你，尤胜过我爱你。

      你爱我，我能回报你，可是知遇之恩，我怎么回报你。

      儿女之情，我可以抛撇下，知遇之恩，我死也忘不了。

      可是这些话能说么？不能，只能说侥幸，说真巧，说那天彩球偏偏打着我了，嘿，瞧我这运气！

  薛平贵说不出口的话，我就说得出口吗？自然也说不出。说不出口怎么办？那就唱呗，二月二日龙发显，我可以当着我女朋友的面唱，看着她的眼睛唱，藏在薛平贵身后唱，怎么过瘾怎么唱。

          这叫比兴，是中国最常见的修辞手法。

      彩球单打平贵男，然后呢？不妨再多说点儿，后面的词儿是“夫妻们同把相府转，你的父一见怒冲冠。”怒冲冠，好家伙，说什么啦？却不再提了，直接转了流水，“西海岸、妖魔现，红鬃烈马把人餐”。一竿子支开了，说别的去了。一个人一生的转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沧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