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者: 小夜临安 | 来源:发表于2019-06-05 11:23 被阅读111次

    阳光温润的少年,若还如初见那般,该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

    安然第一次见到文君的时候,还只有八岁,她是纪家唯一的女孩儿,他是洪家独苗苗。那时怃城里还一片安详,他们俩坐在满是长辈的房间里相互干瞪着眼。

    长辈们说,安然还是个吃奶的女娃子的时候就被许给了洪家的小少爷文君,长大了是要嫁给他当媳妇的。

    安然希望自己能像说书人给她描述的江湖侠女一般走南闯北除暴安良,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刻,遇上有情有义的大侠客,带着她浪迹天涯。这个文君,文文弱弱的简直毫无侠客风度!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然虽然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有意无意的嫌弃着他,反而与城东的冯小胖打成一片。

    后来,文君总有事没事穿过大半个城来到纪家,一进门就说要找安然。安然见这狗皮膏药心里实在是烦得不行,干脆远远地躲着。两家的长辈都哭笑不得,却也因他们还都是孩子,随着他们去了。又过了两年,文君跟安然已经混熟了,长辈们也放下了心,却没想到安然是领着文君还有冯家的小胖四处使坏.....

    他们上山爬树掏鸟窝,还在路上捉弄过往的行人,被作弄的邻里找了纪老爷告状,本想让他罚一罚安然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纪家老爷子却哈哈大笑,说“安然这孩子,像我!”

    在天气晴朗的午后,安然会拉着文君,找了城东的小胖一起去茶馆听说书先生讲江湖的血雨腥风和爱恨情仇,讲古时候的男女情思,讲怃城以外来自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原以为日子会这样闲适而安详地继续,等安然及笄两家举办了婚宴,日子还如现在一般安详温暖。没想到,安然十四岁那年,遥远的北边打起了仗,北边战事还未平息之际,南边也传来了南蛮发起进攻的消息,他们一路北上呈破竹之势,怃城岌岌可危。

    这年入秋,父亲领着一众亲族长辈进了书房,丫鬟小雀见了打趣道:“怕不是小姐的婚事要到了”。安然气闷,噘着嘴一脸不满,她才十四岁,怎能把大好时光都荒废在整日之乎者也,顾忌来顾忌去的的文君身上呢?

    安然气恼地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她要跟父亲说她不嫁给文君,她也不管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她不愿意!安然预想着父亲是会大发雷霆,还是会将她训斥一番或者是勒令她与文君完婚?她想着若父亲真是那样,她要怎样奋力抗争,去找母亲撒娇还是找长兄哭诉。但父亲却没等她开口,安然才刚敲开书房的大门就被皱紧眉头的父亲撵走了,来不及说一句话。

    她满心委屈,扭头寻了母亲撒娇。母亲在偏房招待着纪氏家族的女眷,也把安然给赶了出去,还吩咐了大丫鬟不许任何人靠近。安然撇撇嘴,扭头走了,只依稀听到“我们就悄悄地走.......”。

    自出世以来,安然享受着父亲母亲以及兄长的百般疼爱,即使是领着文君还有小胖胡闹,也没人给过这样的委屈,她溜出门去,寻了小胖要去茶馆听书。文君正皱着眉头跟小胖说着什么,小胖则手舞足蹈比比划划,满头思绪全浮现在脸上,安然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拖着小胖就说要去茶馆消磨,小胖双手一摊撇撇嘴跟着安然走了,文君见状也跟着去了茶馆。

    茶馆的说书先生今日不谈男欢女爱也不谈侠客情深,他满心满眼的愤慨,跟来喝茶听书的王老板争论了起来。“不瞒您说,我邻家姐妹的儿子正是冯二将军手底下的小将,这消息是他传回来的,千真万确!南边那蛮子都打到羌城了!”先生拿着折扇一下一下地打在自己的左手,睁大了眼睛看着对面肥头大耳的王老板,一脸的确信。

    王老板冷哼一声:“我祖上三代都是卖粮的,若是战事已然吃紧,那朝廷早给我们发征粮的文书了!就你那点能耐消息还会比我的灵通?”王老板话毕,众人都点头称是。

    “那蛮子是前几天突袭的羌城,哪那么快传到朝廷那边去啊?再说了南边战事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生扬起声来,跟王老板吵得不可开交,安然看到此情此景却觉得索然无味。

    她看小胖听得认真,撇了撇嘴问道:“你叔叔在打仗?打得怎么样了?”。

    先生开始讲起羌城的冯二战无不胜,手下的将士都是一等一的,小胖不免激动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听到安然在问叔叔的事情,连忙答道:“对对对,羌城的冯二是我二叔,二叔打起仗来可厉害了,这是我娘说的,我娘还说二叔去打仗了,连媳妇都不娶......”

    “羌城还真打起仗来了?”安然白了一眼,继续说着:“算了算了,想来你也是不清楚的。”说着又听起茶楼里的吵闹来,她对文君有气,虽知这种事情文君肯定知道得清楚,却也不愿意开口。

    “秋收时,南边大旱,百姓大多颗粒无收,正赶上北方战事又起,朝廷的救济粮迟迟不到,南边各地或多或少都发生了暴乱。一个月前,南蛮联合了一众暴民打家劫舍,一路往北,连破了十七城,想来......”文君眉头紧锁,思绪万千。

    “就你知道!”安然朝文君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文君的话语,文君怔了一下,有些局促,却也只是微微地叹息。战事吃紧,安然的兄长半月前跟冯三叔一起运送军粮,至今未有消息,这些事情安然不知道也好,只不过父亲说了南边的战事快要平定下来了,怎么现在又打到了羌城呢?

    茶馆依旧吵闹,安然无心去听,她只想知道父亲会在什么时候把她往花桥里一塞,摇摇晃晃地就送到了城南文君的家。文君则是一脸担忧,先生的消息大概都是准信,南边已经打到了羌城,羌城一破怃城更守不住,难怪父亲突然要他回乡下的老家祭祖。小胖倒是没能听懂什么军粮还有防御工事,他只听到二叔一次又一次地把南边来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一脸自豪和希翼。

    稍晚些的时候,文君跟一脸兴奋的小胖打了招呼,领着昏昏欲睡的安然回去了。再晚些的时候,冷月高悬,清冷的巷子已经没几个人了,小胖这才带着满脸泪痕走出茶馆。

    先生刚刚说羌城的冯二叔两天前战死了,他守住了羌城却丢了性命,小胖没听清先生是夸赞二叔是个好汉还是国之烈士,他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暗,那根支撑着冯府的梁木轰然倒塌了。他跟先生争吵着,谁也不服谁,周遭的人或是支持或是怜悯地看着他,连王老板也一脸凝重。他忽然朝家的方向跑了起来,他跑得飞快,满肚子的脂肪摇摇晃晃,他带着满心的急切和希望,但这一份暗淡的希望之光却在看到宅子外的大红灯笼换成白绸时熄灭了。

    “我的少爷啊,您这是去哪了,出大事了......”冯家管事见小胖终于回来了,指了指冯大老爷书房的方向,又急匆匆走开了。

    城南,文君到家后跟父亲吵了许久,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教会了他要为国效力,却在这要紧关头又让他躲到老家去,南方已经要打到羌城了,父亲却还在这粉饰太平!国在家在,国破家亡,当初父亲就是这样教导的,如今却也像个鼠辈一般畏畏缩缩!

    洪老爷何尝不知道这些个道理,只是膝下也只有那么一个孩子,他才不到十六,为国效力的事由他们这一辈的人来做就够了,至少也要给洪家留个后啊...可文君早已摔门而去。

    安然在闺房里躲了整整一天,直到小雀说了老爷夫人是在商量着要带着安然回乡祭祖,不是在筹办婚事,这才安下心来。母亲不允许她出门,她让小雀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阴凉的房檐下看管事来回地忙碌,她看着父亲急匆匆地出门又一脸疲态地回来,看着母亲四处张罗,搬走了好些贵重的东西,看着宅子里外众人来去匆匆......

    宅子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安然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说书先生说的怕不是故事而已,南边真的打起仗来了,她担心起还在南边运粮的兄长,她竟然没意识到兄长已经大半个月没有消息了,她没能看出爹爹娘亲这几日是有多焦虑,她这个女儿,这个妹妹简直太傻了!

    这天下午,纪家老爷夫人带着安然去城东的冯家吊唁,安然听冯家管事说,前两天小胖跟他爹大吵了一架,小胖爹应该是气狠了,用家法把小胖的腿给打折了,看病先生说了要修养半个多月才能好呢。小胖是安然最好的玩伴,她悄悄地为小胖打抱不平,爹娘却让她不要多管,只需做好回老家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安然的兄长被抬了回来,安然看着满身都是伤的兄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兄长却笑着说:“你哥哥我好歹也走南闯北好几年了,不过是几个小毛贼罢了,没什么大碍,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傍晚时分,看病先生说安然的兄长没有什么大碍,都是些看起来严重的小伤,安然才放下心来。随后,父亲散了一众丫鬟,又赶着安然回房,这才跟儿子说上话。

    “父亲,我没什么大碍,谁能想到南边的蛮子竟然遣了一支精英绕过羌城向着怃城来了,可怜我冯三叔拼了命才把他们消灭,保住了我们......”纪家长子落下泪来,这是不曾在安然面前出现过的情绪。

    纪老爷跟冯家几个兄弟都是拜把子的交情,他用衣袖拭干了眼泪,却怎么也抚不平紧锁着的眉头。“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南蛮的精英实力不容小觑,你们是怎么能赢的?”纪家的运粮队伍里练家子毕竟少,加上冯三这次遣了大半的精英去了羌城,这支只有二三十人的队伍用的什么法子打赢南蛮的精英,说不定羌城守城时也能用上这法子呢。

    安然的兄长眸色一暗:“是我们这三十几个人还有南山那群占山为王的匪徒,那群匪徒本打算劫了粮食,却在见我们在跟南蛮混战时跟我们一起击杀了蛮子,而后还派人将我们护送进城......父亲,南山的匪徒虽占山为王,却也是有血有泪的,他们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啊。”纪老爷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等安然的哥哥好些的时候,安然的娘亲终于放了心带着安然回了老家,怃城这几天已经不太平了,纪老爷跟安然的哥哥留在了城中,他们和洪老爷还有文君四处奔波,收购了大批的粮食,用这些粮食支持着前线以及维持着城中百姓的生计。

    安然坐在摇摇晃晃地马车上掀开了帘子往外面看,街道上有些空旷,行人来去匆匆,她听到行人抱怨着米粮的价格翻了好几倍,普通人家活得很是艰难。安然想着自家粮食的价格一向公道,她开口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却只跟她说别管就是。

    怃城越来越乱,即便纪洪两家联合了城中的富商散了大半家底想方设法买了一批又一批的粮食维持城中百姓的生计,粮食却依旧越来越少,贫苦的百姓已经买不起米粮了。原先,库存的粮食足够全城的人吃上一年,只是朝廷发了文书要求怃城为羌城桐城以及南边大大小小的五座城池提供军粮。他们留了军粮,源源不断地运往羌城桐城一带,怃城的剩余的粮食便越来越少,已经难以支撑所有百姓,纪洪两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贫民百姓不了解纪家洪家的难处,纷纷谣传城中富商以纪洪两家为首大肆收购米粮都是为了发战争财,他们不管百姓的死活还要断了黎民百姓的活路!谣言越演越烈,纪家看管仓库的老刘听信了媳妇的谣传,怒骂纪洪两家不是人,干的都是祸害人吃人血馒头的事,他打开了放满粮食的仓库大门,说是要开仓放粮拯救黎民百姓。一群又一群的百姓冲进了仓库,看着满满的粮食目瞪口呆,原来商铺老板说的粮食不足都是假的,原来纪家老爷是个伪善的小人,当初的行善积德都是假的,这一整个仓库的粮食就是证据!难怪纪夫人拖家带口也要走,他们这是拿百姓们的命来换他们盆满钵满,换他们逍遥快活啊!

    城北开仓放粮的消息传到了纪老爷的耳中,纪老爷听了,气得吐出了一口浓血,他们知道他们抢的是什么粮吗,那是南边战士们的活命粮,是保家卫国的军粮啊!

    纪老爷派了人给洪家冯家送了口信,急匆匆地朝仓库跑去,存放军粮的仓库已经被抢得七七八八,纪老爷叫管家喊了护卫和官府府兵将粮食围了起来,他想跟百姓们说粮食是军粮,若是丢了,前方军粮就供应不上,战士们只有死路一条了。但百姓们一见纪老爷出面,群情激愤,他们喊着纪家老爷是吸血鬼,城里的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他这个伪善的小人吃的都是人血馒头发的是国难财,纪老爷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仓库里百姓跟护卫打成一团,装着粮食的袋子破开了洞,米粮洒了一地,众人见了都疯了似的抢了粮食就跑,原本来看热闹的民众也都炸开了锅,他们推着攘着冲进了仓库,有的人抢了粮就跑,有的人抢了粮食还不忘回头唾骂几句。

    纪老爷被推倒在地,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不知从何处来的刀子刺了几下。疼痛蔓延到了全身,他呆呆地看着他四处奔波守了大半年的百姓们,只觉得这几下仿佛都是刺到了心上,他看着周遭吵嚷着争抢着的众人,那颗为城中百姓奔波的热忱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

    文君听了纪老爷的口信,悄悄的去地窖看了一眼,确认军粮无碍后又在地窖的开口加了几道锁,又用东西遮挡住了才放下心来,叫了小厮备上马车往城北纪家仓库跑。洪家不设仓库,除了洪家心腹,没有人知道这么多粮食竟都是存放在地窖中的。

    城北开仓放粮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怃城上下,越来越多百姓加入抢粮的队伍,他们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地向着洪家还有城西王家进发。王老板早就预料到怃城会乱,已经提前将军粮送了出去,此时城西的王家已经人去楼空,暴民找不到王老爷,将王家宅子洗劫一空后又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南洪家走去。文君的马车走到半路被暴民拦了下来,好在文君的小厮尽力保护,他才没有受伤。暴民们发了疯似的要往洪家宅子走去,文君无奈,磕着绊着退回了洪家。

    “开门开门!你们这群祸害人的吸血鬼,有本事给我开门啊!”暴民在吵吵嚷嚷,洪老爷在夫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这段时间为了征粮的事他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了,他命人打开大门,他要跟怃城的百姓说羌城有多岌岌可危,怃城的粮食是多么稀缺。暴民见大门打开了,不等洪老爷开口就一拥而上,想要找到藏在洪家的粮食,文君和洪老爷喊着“听我说,都听我说!”却毫无效果,他们吵吵闹闹地往各个房间奔去,仿佛洪家会把粮食藏在宅子的各处似的。

    文君双眼迸发出愤怒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前去,洪老爷见状只得摆摆手,示意文君不要轻举妄动,现在的他们能保住军粮就好,保住了军粮,南边的战士们才有赢的希望。洪夫人不知所措地拉着洪老爷的衣袖,被洪老爷和文君护在了身后,她见众人在房间里四处乱翻,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在混乱中,不少人趁乱拿走了一些值钱的东西,事情越演越烈,闯进洪家宅子里的人开始你争我抢,洪家宅子乱成一团。文君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宅子被翻来覆去,眨眼间一切美好都惨遭破碎,他看着四处争抢的人群,看着委屈哭泣的母亲以及一脸淡漠的父亲,热忱的心变得阴冷。

    “你们把粮食都藏哪了,怃城的百姓们都活不下去了,你们也忍心发这样的财?”带头的暴民没有阻止大肆抢砸的人群,他大声质问着,众人听了又激动起来,他们吵吵嚷嚷围成一圈,誓要洪老爷给个说法,找出让他们活命的粮食。

    “洪家连仓库都没有,怎么会藏了粮食?”洪老爷稍稍直起身来,淡淡地说着,没有一丝怒气,好似刚刚被洗劫一空的不是自家宅子一样,文君只冷冷地看着,护着洪夫人的手微微颤抖,却没说一句话。

    “那你们收购的粮食都去哪了,你们知不知道那些粮食是大伙的活命粮,你们怎么能全都给收了去!”带头的暴民看起来怒不可遏,他制止住了吵吵嚷嚷的众人,指着城郊的方向:“就在那头,南边来的难民都被活活饿死了,怃城是南方的粮仓,可粮食却被你们给断了!你们怎么忍心!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话音刚落,围在宅子里的人又吵吵闹闹起来。

    洪老爷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各位,怃城的粮都给南边战士送去了,纪王两家还有我们洪家收的都是军粮啊。”洪老爷话音刚落,暴民又悄声吵嚷起来“是啊,洪家连仓库都没有,看来真是送到南边去了”“洪老爷可是个大善人啊”“大善人?纪家不也曾是大善人吗?你看他给我们活路吗”......带头的暴民见一时间众说纷纭,不死心地又搜了一遍,还让人查遍了洪家的产业,见实在没多余的粮食才带着人散去,离去之际还不忘回头留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纪家就是只吸血蝙蝠,你们洪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为这些人不值得啊。”文君阴冷着脸,咬紧了牙关,父亲以及一众叔叔伯伯为了怃城百姓四处奔波,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洪老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纪家的那份军粮怕是保不住了啊”他扭头叫了小厮备上马车,让管家护好夫人以及一众奴仆领着文君连夜向纪家奔去。

    沿着城南洪家到城北纪家的一路上,所有的商铺都没能幸免,洪老爷也算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他见过战场的血肉横飞,见过难民的饥寒交迫,也见过战时的你争我抢。只是怃城大大小小的富商们大都是积善积德的好人啊,如今却也落到这个地步,一向和善的洪老爷眼底也有了一丝冰冷。

    纪家的长子与冯大联合了原先在南山占山为王的匪徒,约定纪家给足南山寨子口粮,寨子里的壮丁跟着冯大护送军粮安全赶往南边的羌城,他们还带走了怃城大半的府兵一路保护,以免再发生意外。事情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冯大和纪家长子难得的露出了笑颜,就连南山匪徒的二把手金奇都笑容满面。南山所谓的匪徒,其实原先都是来自各地的难民,无奈中选了占山为匪的路子而已,他们还是真心希望南边蛮子能被击退,也好安心过日子。

    “等事情结束,纪冯两家好好地办个喜事如何?”冯大朗笑出声满脸写着期待,在外奔波久了总要有个盼头才有继续下去的动力啊。

    安然的哥哥笑着说:“我们家丫头可是跟洪家小子定了亲的,要办就办个盛大的庆功宴,好好地洗去这一身身的晦气!”

    冯大笑了:“谁跟你说起那个小魔王了,我这不是还有个已经十六岁的女儿嘛,小女虽比不得你家丫头的花容月貌,但也算个小家碧玉,配你可是足够了的”冯大见安然的哥微红了脸,笑得更灿烂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可不许你反悔。”

    到了乡下没几天,安然的娘亲突然回了城,还告诫管家好生看管着安然,不许她乱跑,安然听话地点头,却在第二天拉着小雀悄悄地往怃城赶去。父亲急病倒下了,哥哥跟着小胖的爹去押送军粮,纪家无人调度已经乱成一团,这是安然在母亲离开的前一天偷听她和管家的对话知道的。

    安然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老家和怃城的距离有这么远,她来时坐的马车,摇摇晃晃昏睡着就到了,可现在只凭着两人的脚力,安然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欲哭无泪。断断续续走了两天,忽然听到远处呼声大振,叫喊声和马蹄声远远传来,安然催促小雀加快脚步去看看。隔着半座山的峡谷两军战的正酣,满地的断肢和四处喷溅的鲜血在地上四散开来,安然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血色,她苍白着脸动弹不得,谁能想到这不起眼的转弯竟然隔绝了一个人间地狱!

    无数的飞箭朝着这边齐刷刷地射出,其中一支飞箭笔直地朝着她飞了过来,安然呆呆地楞在原地,还是小雀往安然身上一扑,她才躲过致命的攻击。她们往右边一个翻滚,沿着长满荆棘的灌木丛滚了下去,她们满脸满手黏黏腻腻,浑身酸疼,安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血淋淋的人头!

    “啊!”安然和小雀同时大叫,引来了最近的一个蛮子的注意,蛮子举起刀朝着她们两人冲了过来,刚到半道时却被箭射中,歪到了一旁。安然她们还未察觉,周围的蛮子已经发了疯似的朝她们冲了过来,那支交战中的队伍也赶了过来战在一起。

    搏斗中的将士,四散开的残肢以及毫无情面的飞箭在安然的周围炸开了锅,她微微定了定神,拉起小雀沿着刚刚滚下来形成的小道就往山上跑。她从不知道原来荆棘扎进肉里的痛楚是那么的微弱,她眼里心底都被求生的欲望所填满,她只知道,生路就是她们滚下来时的那条小道。当她们终于爬到一半时,追上来的蛮子都被击杀了,那交战的一方虽然奇怪这两个年轻的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却也无暇顾及。

    安然一脸庆幸,她一边紧紧地拉着小雀,一边喊着“快,快跑,我们会没事的,没事的.....”。话音未落,她突然听到飞箭刺入骨肉的声音,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异常清晰,她回头看到小雀的左肩靠近胸口的地方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沾着血的箭头发出暗红的光芒。小雀惊呼一声,缓缓地倒了下去,她艰难地抬头想劝安然快些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昏睡过去,安然被小雀一拖,失去了平衡沿着峡谷滚了下去。她滚了好几米远,衣服被荆棘勾得破烂,浑身上下也伤痕累累,她想直起身来却浑身酸疼使不上劲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入夜,安然悠悠转醒,月光下,峡谷阴暗无声,只有满地的残骸证明着先前的战斗不是一场梦境,安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小雀还在昏迷,她左肩的伤口紧靠着心脏贯穿了全身,安然哭着爬到小雀的身边,她没办法拖着昏迷的小雀行动,抱着她急的泣不成声,她不该领着小雀跑到这人间地狱,她不该让小雀受这样的苦。

    “谁在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安然吓得禁了声,她深深地藏在黑暗里悄悄地四处张望着,这才注意到峡谷的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队车马,小胖听到了哭声举着火把沿着山丘一路查看。安然忍不住又哭出了声,她结结巴巴地说:“小...小胖你快来,小雀她...她伤得好重......”

    小胖的腿被父亲打折,父亲又找了借口赶着他和妹妹们到了怃城更北边,但小胖伤一好就说服了管家一路往怃城赶了去。管家半路得知蛮子绕到怃城后方要偷袭怃城,特意在远山等蛮子被赶来支援的北地军队团灭之后才连夜出发。让他们意料不到的是安然这个小丫头竟然会出现在这个修罗场,他将浑身是伤的安然和重伤昏迷的小雀接到了马车上,小胖就站在马车边上一脸的复杂。

    “伯伯你救救她,救救她吧....”安然哭个不停不住的求着冯家的管家,管家看着毫无生气的小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怕是要不行了啊。”他的声音有些悲凉,小雀这孩子他是知道的,那么明媚可人的丫头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实在是可惜。

    安然抱着小雀不放,在慌乱中感受着她的体温一点点消失,直到她变得冰凉。她将小雀葬在了怃城的郊外,与小胖一起回了怃城,小胖劝了一路,直把她送回了家才折回城东的冯家。

    纪夫人比安然还早三天回到怃城,她是半夜才到的纪家,无意间倒是少了许多麻烦。纪夫人急匆匆地到了家,看着一副破败模样的纪家宅院以及伤重却无药可用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的纪老爷怒不可遏,她满脸铁青的听文君说着怃城的近况,听罢,见文君满心的愤懑不值又开始宽慰起一直留在纪宅照料纪老爷的文君。

    第二天一大早,纪夫人领着文君以及一小队人马在城南暴民聚集的市井破口大骂:“纪洪两家行善积德已久,全怃城上下都有目共睹,纪家一连几代人都负责着羌城桐城的军粮供应,这个全怃城的百姓也都是知晓的,现如今你们鼓动着百姓重伤我纪家又劫了军粮是何居心!”带头的那伙暴民本就是南边逃过来的难民,他们本以为来到怃城就能够买了粮食让家人活下去,却没想到城中富商们联合一汽将所有粮食都收走,他们原先还开口反驳几句,却都被纪夫人骂得哑口无言,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们看着剽悍的纪家夫人,没有说话,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拿到纪家仓库的口粮。

    带头的那伙暴民见状,不管有理无理放了几句狠话突然就动起手来,文君见他们动手也冲了上去,可惜他是个文人生生挨了几拳就倒下了。城南的百姓们大都受过洪家的恩惠,见洪家独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纷纷冲了上去与一众暴民打了起来,两方势力谁也不服谁竟僵持了起来,最后也不了了之。纪夫人让人带着受伤的文君回了洪家,自己领着那一小队人马赶回了纪家。郎中说纪老爷无药可用已经拖得太久了,可能真的不行了,纪夫人将一干人等都赶了出去,握着纪老爷的手痛哭出声。

    安然前脚刚到,她的兄长后脚也跟着赶到了,安然在爹爹的床前正哭得伤心,见哥哥回了家又扑过去哭了一遭。纪老爷终是没能等到一家团聚,纪夫人见兄妹俩在纪老爷床边哭成一团,语重心长地说:“男儿当自强,女儿也要当自强,不可给你们天上的爹给看了笑话去......”,她把纪老爷的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撵着安然回乡下老家去了。父亲死在了流言蜚语当中,含恨而终,安然的哥哥也伤心欲绝,从今往后,纪家的重担都在他的肩上了,可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力。

    小胖的爹听说怃城的变故,派了府兵将那群领头的暴民都给抓了起来,被抓的暴民不服气地吵吵嚷嚷,说小胖爹官商勾结不顾百姓死活,小胖爹狠踹了几脚,骂道:“羌城两万兵马,若不是纪家洪家,战士们早就饿死了,现在哪里还会在南边护着你们给你们保家卫国?桐城以及周遭小城几万兵马,若没有怃城王家以及各大富商散了大半家产给他们供粮运粮,他们早就被击溃了,还由着你们在这活蹦乱跳......”围观的众人又是气愤又是羞愧,他们喊着叫着要给纪家公道,给洪家公道,小胖爹见状顺势将暴民都给关押了起来,吩咐了第二天行刑。

    纪家门前挂起了白绸,看守仓库的老刘领着全家拿了东西送到了纪家门前,不一会,越来越多的人拿了各种各样的“心意”来到了纪家门前。纪管家跟不明真相的纪家家属讲起了开仓放粮的惨状,安然听后边哭边骂,就是因为这些人,纪家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爹爹也是因他们而死的。纪家长子护着妹妹只让众人滚出纪家,纪家再不愿与他们粘上干系,众人正难堪之际,还是纪夫人出面一一受了礼,让他们将粮食都送到难民那里,众人感激涕零,纷纷称赞纪夫人宽宏大量,纪夫人只冷冷说着:“这不过是老爷临终托付罢了,你们的礼我理应是受不住的。”

    稍晚些时候,纪夫人将兄妹俩叫到了一起苦口婆心良久,兄妹俩不懂,他们的爹爹是被这群人害死的,宅子也是被这群人给毁了,母亲难道忘了吗?纪夫人没有说话,只在夜半无人之际不住地抚着床边早已空荡的位置,无声地落下泪来,她和纪老爷的感情一向深厚,可如今只剩她一个人。

    第二天一大早纪夫人带着兄妹俩去了行刑的菜市场,菜市场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但除了纪洪两家,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没有出现,他们或许是太累了已经不愿再掺和怃城的事情。安然原先也是红着眼大声称好拍手称快,后来听说这伙人都曾是有儿有女的普通人家,他们拖家带口逃到怃城想寻条活路,可怃城的粮食都被富商收了去,难民们换不到粮食,他们的孩子都被活活饿死了,怃城又流传起纪洪两家在发国难财,这才寻了人找机会劫了粮,安然心里虽气但又开始柔软了起来,她无法原谅暴民的所作所为,却又疼惜起那些被饿死的孩子。

    安然的哥哥倒还是一脸寒霜,他冷冷地看着周遭那些为纪家抱不平誓要将这伙暴民杀之而后快的人,看着那些自我争辩满口不服的暴民,看着那些同情心泛滥为暴民求饶的人。他们因着自己的私欲害了多少人,城里的富商以及商铺哪里不是无辜受灾?安然的哥哥知道他们是如何为了百姓四处奔波,他知道南边战士洒血洒汗用生命去保家卫国却面临着粮草紧缺的困境,怃城所有人是罪孽之人,现在却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吵吵嚷嚷!他斜了一眼台上要行刑的众人拉着安然就要走,他不愿再看到这些丑恶嘴脸。

    纪夫人却拦下了兄妹俩让他们好好看着,兄妹俩决意要走,纪夫人怒吼:“难道你们也要让老爷白死吗!”,她的声音穿透了人墙传进了原本还满口不服的暴民耳中,周遭都安静了下来,领头的暴民看了一圈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朝纪夫人扣了三响:“一命还一命,纪老爷的命由我来还,还请放过我这群弟兄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过错都由我来承担”他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引得台上各弟兄纷纷劝阻,一个个地想要代替他们的领头大哥去受死。

    “我家老爷惨死军粮被劫,怃城有点钱粮的人家不是被抢就是被砸,往日里我们收购军粮你们有怨,米价稍稍上涨你们也有怨,你们可知若不是全城富商散了大半家财供钱供粮各方势力四处奔波,羌城桐城一线早就不保,南边杀人不眨眼的蛮子早就冲破防线杀了过来!你们寒了我们的心还想一命换一命,你们可知你们的命根本就一文不值!”纪夫人话有寒霜,这话是跟暴民说的也是跟全城百姓们说的,怃城乱成那个样子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现场一片寂静,每个人都低矮着头要将满心底的羞愧给掩埋,安然饱含着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流下,她不能让死去的爹爹看了笑话去啊。

    小胖爹拭了拭湿润的眼角,慨然说道:“他们抢的不仅是军粮,他们抢的是南边战士的性命,他们夺的不仅是各家钱粮,他们夺的是怃城上下的人心!”冯家与纪洪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了,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沧海桑田。他下令行了刑慷慨陈言了一番,又动员怃城上下想方设法补足军粮的缺口,好让他们赶着送往桐城,城中百姓面露难色,现在的他们确实没有多余的粮食。

    缺口还未补上半分,羌城却已传来求援的消息,说是攻打羌城的蛮子似乎要孤注一掷了。小胖的爹委托了纪家长子先将洪家地窖的军粮护送到桐城,自己带着府兵以及受召而来的各路壮丁匆匆准备一番就要连夜出发,文君读过不少兵法,他求着父亲母亲让他和小胖爹一起在羌城为国效力,洪老爷见文君实在不愿留在城里只能忍痛答应了。小胖也打定主意前往羌城要与爹爹共存亡,小胖爹看了小胖良久最后竟也同意了,羌城事态紧急,他不再跟小胖吵着要保留冯家的一点血脉,只求多一份力量前去支援。

    在行军之前,文君拜别了已经白了头的父母,又悄悄摸到了纪家,安然看着一脸沧桑的文君心疼了起来,他现在有那么一些像故事里的侠客了,可安然宁愿他还如初见一般是个意气风发阳光温润的少年,她也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混世小魔王,怃城依旧如记忆中的那样安详而美好。

    “此去一别不知还能否有见面的机会,只是临行之前想来看看你,若是...若是我遭遇了什么不测,还请早寻良人......好生照顾自己。”文君像是要赴死一般,安然阻止不了他的絮絮叨叨,倒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只在文君一脸不放心要走时异常坚定地说了一句,我等你。文君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看着安然早已脱去稚气的脸庞,心下一暖就离开了,连夜赶上了小胖爹的队伍。

    小胖爹走后怃城涌进了更多饥肠辘辘的难民,他们是从南边逃过来的,东倒西歪地摊在城郊,好在北方的救济粮终于运到,难民们才不至于饿死。粮食全堆放在纪家仓库和洪家地窖,文书上说这批粮食由纪洪两家负责接管,用来救济南方的难民。先前来的北方精英也派了兵士传来战事已经平定的消息,大批人马正一路疾驰赶往南边,等北方的人马赶到,胜利就指日可待了。

    洪老爷和纪夫人联合了城中百姓以及还有余力的富商建造了更多的难民营,给难民们施粥送饭,修缮起先前被毁得不成样子的商铺。富商们原先是不肯出力的,他们原本家大业大也从未做过出格的事,还捐献了许多的钱粮来支持各方战事,其中几家德高望重的大家族甚至还散了大半家底,可是怃城百姓是如何感激他们的?平民百姓什么都做不了却还把他们当成吸血蝙蝠,一路打砸抢掠还伤人性命,他们的心早在决定离开怃城的时候就冷了下来。

    “纪夫人难道忘了纪家的惨状了吗?”他们反问着,带着满心的气愤与不解,他们都已经无心那些人的死活了,纪夫人一节女流怎么会这么死犟着呢,更可况纪家老爷也是死在那场劫难中的。

    纪夫人说:“我都没忘,老爷的痛苦和纪家洪家的酸楚、各位心中的酸楚我都不会忘,我恨那些让我家破人亡的暴徒,可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人活活饿死!且不说这是朝廷颁下的命令,老爷毕生的心愿可都在这些百姓的身上啊。”纪夫人劝了好几回,富商们看似毫无所动,安然却看不下去了,劝着母亲说回去吧,叔叔伯伯们也不容易,我们再想其他法子好了。

    过了没多久,一直销声匿迹的王老板回来了,不知王老板怎么劝的,那些不愿意来帮忙的富商大都拿出了钱粮和人力帮着纪洪两家。看着叔叔伯伯们看似满脸的不情愿却在自家人手累极了的时候大骂着让他们滚开,手里拿起了施粥施饭的汤勺忙得不亦乐乎,安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难得的展开了笑颜。

    日子似乎又回归了以往的平静安详,北边来的的大批人马已经赶到了怃城,再过几天就能抵达羌城桐城一线了,安然每日都会折上那么一只千纸鹤,祈求一切平安。她忽然想起哥哥前些天派人送来的那封平安信,信上说桐城已经守住,蛮子久攻不下终于还是撤退了,哥哥跟着金奇赶往了羌城,他们很快就能跟文君还有小胖见面,到时候会替她问好的。安然想着,又多折了几只千纸鹤,等千纸鹤挂满院里的小树,文君他们也该安全回来了吧,她看着挂满了大半枝丫千纸鹤的小树勾起了嘴角。

    桐城守城的将领是南边有名的郑将军,他足智多谋又杀伐果断,蛮子在那里讨不到半点便宜,但羌城可没有那么幸运,羌城每日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冯二将军战死,原本很是稳固的羌城也岌岌可危了起来,林副将拉上全城的壮丁妇孺死守城门,这才勉强把羌城给守住,等来了带着好几百号人马的冯大。

    羌城暂时是守住了,可文君见到被蛮子杀掉的战友不免有些头皮发麻,他登上城门看着在群山中扎营的蛮子陷入了沉思。正值深冬,南边松树的树杈上已经满是枯枝,林间的泉水或许已经干涸,枯黄的野草覆着厚厚的黄叶,眼前的群山显露出一片青黄之色,文君想到这,看着远处喝酒吃肉的蛮子计上心来。

    深夜,一支精英小队自羌城后方悄声绕到了蛮子军营的东西两翼位置,于丑时同时向着敌营发射点了火的箭矢,在蛮子大呼大叫之际,又点燃了围绕着敌营的草木。文君站在城墙上看着星星点点的火连成一圈,在呼啸的夜风中迅速包围了敌营,火光沿着包围圈又向外扩散,枯黄的草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呼啸着的狂风吹来了蛮子的惨叫声,羌城里的百姓看着烧掉半边天的火光欢呼了起来,文君却咬紧了牙关将拳头攥紧,他久久地盯着被火光照亮的城门外,确定那支小队无人生还后呆愣着瘫倒在地,他建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狱啊!

    天色渐明,暖暖的阳光自山陵东边铺散开来,绵延的远山光影交织,而后暖阳终于将它全部照亮,依旧冒着黑烟的群山全貌才得以清晰,隐没在暗夜中的焦土终于显露了出来。

    文君怔怔地看着远处的一片焦黑,他的眼中似乎还能看见冲天的火光,顺着绵延的群山不知道要烧到何方。他扶着墙挪到城门外,说什么也要把将士们的尸骨带回来,他要让这些将士得以长眠,不至于在荒野做个孤魂野鬼,永世不得安宁。

    小胖爹不放心,领着一支人马就跟了过去,小胖见爹爹往城门外跑,回头看看四处忙碌的林副将,拍拍手里的灰尘也跟了过去。林副将看着文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摇了摇头,这小子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啊,他招来了手底下的一个小将,让他带着一支小队也跟了过去,不管怎么说,昨晚牺牲的都是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兄弟啊,他比文君还要有责任带他们回乡。

    金奇自桐城往东南方向赶去,沿着这个方向走,不出三天就能赶到羌城,若不是当初桐城没有了粮草,他和安然的哥哥理应是要赶往羌城的。行至半路,他们竟追上了先前从桐城撤兵的蛮子的大队,看样子他们也是往羌城方向赶去的,大约是要跟羌城的蛮子汇合吧。安然的哥哥冷冷地看着远处扎营的蛮子,喊来了一个小兵骑着快马往回赶,他们要赶在蛮子攻破羌城前请来桐城的郑将军,再慢一步,羌城恐怕就不保了。

    等金奇他们绕过蛮子连夜赶路到了羌城时,半夜燃起的大火已经不知道绵延到了哪里,金奇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惊掉了,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最是温润如玉的小少爷的手段是这么狠辣!林副将认识安然的哥哥,他将这队面带倦意的人马迎进了羌城,告知了他们正好跟文君小胖错开。安然的哥哥看着眼前的一片焦土竟也有些无措,那小子是建造了一个什么样的地狱啊!他想起在桐城时那些蛮子是有多凶狠,如今却都在一夜之间化作了焦土,一时之间有些五味杂陈。

    “啊,对了!”金奇一拍脑袋,他真的是惊呆了,怎么能忘记还在的往羌城赶来的蛮子?“那谁,你们将军呢?快,快告诉他蛮子要过来了,快把外面那群不要命都给叫回来......”金奇找不到将军,提着一个士兵

    林副将跟安然的哥哥确认后,看着羌城伤残的百姓惊慌了起来,他连忙向金奇借了快马,叫了一个参将让他骑着快马往城外焦黑的群山赶去。林副将看了一圈皱紧眉头的众人,急急地往城墙上跑,他紧紧地盯着那匹奔跑着的快马,见四周毫无风吹草动,吊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没过多久,他突然看到西北方向有旗帜飘扬,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他看看西北方向又看看眼前的一片焦土,额头冷汗直流。

    文君看着眼前遍地的骸骨,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灼热,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他这十六年的书全白读了,他怎么没能想出一条万全的法子让羌城的战士们安然撤退?小胖爹吩咐手下将骸骨搬走,看着在焦土中怔着不动的少年叹了叹气,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文君喃喃地说着“这些人命都是我造的孽,是我......”

    这时,从羌城赶来的骑兵急急地下了马,赶到小胖爹面前:“传林副将的令,命你们赶快回城,桐城赶来的蛮子快要到了,快,快让他们回城!”小胖爹原本不相信蛮子会那么快赶到,但听闻西北方向呼声渐渐响,他来不及多思虑什么,赶着文君和小胖就要让他们往城里跑,文君和小胖不愿意把他们留下,决心跟这些战士共进退。小胖爹咬咬牙,命令骑马的将士火速撤离,要让林副将赶在蛮子之前关闭城门,而他自己打算领着众人向城中退去。

    从桐城赶来的蛮子看见了焦土中满地的残躯,红着眼睛对着文君众人杀了过来,他们分作两支,一支包围了文君一行人,一支朝着羌城冲了过来。安然的哥哥见战局已起,拉了匹马就要冲出去,却被金奇拦下,金奇将他往地上一甩,骂了句:“你一个文弱书生去送死啊?管好你自己吧!”话刚说完,金奇领着一众弟兄朝着撤离的骑兵迎了过去,与蛮子的骑兵战了起来。

    林副将早已从城墙上跑了下来,冯家可就剩下冯大这一脉了,如今冯大和他的独子都在外面,他得把他们救回来,他不能让冯家绝了后啊。想到这茬,林副将领着将士们跟在金奇后面也冲了出去,可惜蛮子的骑兵很是骁勇,冲乱了金奇和林副将的阵容,城墙上的弓箭手也没有法子,蛮子已经攻到了城门外,他们只得从城墙上冲下去,守紧了城门。

    城中已经没有多少能战斗的人了,留在城中发号施令的参将看着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听着羌城百姓们绝望地呼号,只得命令士兵关上城门,蛮子人数太多了,林副将已经来不及撤退,再不关上城门城里的百姓都得死。怎料蛮子见羌城的城门就要关上了,发了疯似的冲杀了过来,关门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项上人头已经飞出去好几米远了。越来越多的蛮子冲进了城门,朝着四散而逃的人群砍了过去,像是浴血的怪物,一路吞吃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百姓。

    安然的哥哥原本还在引导着羌城百姓们往北门逃去,百姓们见蛮子杀了进来,都慌乱地推着攘着四散奔逃,他也被人潮挤到不知何处去了。他看着乱糟糟的城池,想起书中描述的蛮子屠城时的惨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号角声突然响起,城外响起了振奋人心的呐喊声,他立刻又睁开了眼睛,只见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从羌城外冲杀了进来,他们一路厮杀,将蛮子打得措手不及,很快就败下阵来。他认出了飘扬着的旗帜,那是北方的一支虎狼之师,北方的精英怎么会跑到羌城来了?北方的战事结束了吗?

    蛮子不敌,很快就节节败退了,北方的将军领着那支虎狼之师追了过去,时间已经到了正午,阳光照耀下的羌城,从绝望中走向了光明。安然的哥哥望向城外零落的将士,眼眶一热,落下了泪来。

    远在怃城的安然将手里新折的千纸鹤挂在了院里的小树上,纪夫人见了,嗔笑着让她进了屋,安然看着难得晴朗的天空,转身进了屋,接过纪夫人手中的小米粥,给纪夫人和洪家二老都盛上了一碗。洪家老爷笑着打趣,说纪家那个混世小魔王也变成 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了,可便宜了我家那小子咯,见安然羞红了双颊,屋里的几人都笑了起来。

    又过了半月,南边传来了蛮子溃败南逃的消息,怃城百姓无不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他们设下宴席要把满身的疲惫与不安统统洗去。安然在城门上远远地眺望着,想来再没几天哥哥还有文君就能回来了吧,她想起年少是常拉着文君捉弄着过往的行人,那时候文君的脸总是涨得通红,不住地说着之乎者也之类的话,不禁轻笑出声,看向远方的 目光越发的热切了起来。

    很快,安然的哥哥一脸倦意的回到了怃城,随行的还有几具崭新的棺椁,洪夫人哭得背过了气,洪老爷没站稳倒了下去,就连一向坚强的纪夫人也红着眼眶忍不住落下泪来。城里的百姓还在为蛮子的溃败拍手称快,在为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庆贺,安然看着棺中的少年,只觉周围吵闹。

    一切事情都已尘埃落定,安然抚着石碑上新刻的文君两字有些凄凉地笑了笑,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文君的时候还只有八岁......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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