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忆三峡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3-04-24 15:3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向往远方,只顾看风景已渐成往昔,光阴瘦了,生命往内走,光影交错中看到的不仅是风景,也是人,更是情。记忆重现我人生初次远行是三峡,隔着悠悠岁月,真实与幻梦在时间里不断重叠又分离,如烟似雾,渴盼在遮蔽的天空下,寻回最动人的美——干净。

    1

    三峡,在我记忆中早已淡去,离我初次旅行已三十年,第二次也十八年了。将之从记忆中打捞,源于看了一位中文名何伟的美国作家彼得·海斯勒写的《江城》。1996年到1998年,何伟在涪陵师专任教(现长江师范学院),用一名外国人的眼光看当时的中国,既是他对在大江中流度过两年光阴的记录与写照,也是对中国政治、经济体系的剖析。吸引我的是何伟对普通人充满温情的描绘,一层层掀开我潮湿的记忆。

    三十年前重庆还属于四川,年轻的我只管用眼睛扑捉风景,记忆有时却会混淆时间。

    印象中,旅行总在暑期炎炎烈日中。初次去三峡,与母亲同行。母亲单位组织,说是要赶在长江上游建造三峡水力工程之前,以后风景就不美了。何伟说,我们多数人不会关心新修的大坝会让部分城市淹没,人们只关心自己的事,就算住在涪陵的人也一样。我们多数人只看到这个伟大工程的有利性,然而任何事情皆有两面性,对风景的破坏,老百姓不得不离乡背井等问题,少有人会焦虑。在何伟的《江城》中,我读到一个为梦想,为追寻梦想写出非虚构文学的作家,看到对普通人温情关怀,对人类共同命运关心的一个干净的人。倏然唤醒在滚滚红尘浸泡多年,已日渐麻木、心灵没有归属的我。

    三十年前的长江水一样流淌着,年轻的我惟看到滚滚向前的江水。映在光影里的是旅行中遇到的那些事、那些人,风景却朦胧了。

    重庆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热,当时的招待所大都无空调。我们住在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后更名为重庆建筑大学)招待所,只有吹着热风的电扇。夜里着实睡不着,到街上去凉快,却见四处皆有拿着凉椅、凉席睡在屋外、街上通风口的人,没有风,惟有手上的蒲扇呼呼摇着。家家户户的门皆敞开,有的人还在轻声聊天、有的人已鼾声四起。小街好似一个大家庭,白日各忙各的,深夜大家聚在一起。今日再看,为他们敞开的家门担忧,心门不知从何时起就不敢敞开了。

    2014年夏天到重庆,再也见不到这种现象,抑或现在惟有在影视剧中方能看到,写在我最初对重庆的印象中,也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从小喜欢船,先前只坐过渡船,公园里的游船,可吃饭、睡觉的轮船让年轻的我兴奋不已。我们可能住的是三等舱,二、三十人挤在一起的通铺,只能睡觉,要看风景就到甲板上。

    七月的三峡自然很热,然而在轮船上,早晚凉爽,江风吹着,诗意之凉,怎样的空调也抵不上。早上看日出,晚上看星星,大中午也不愿进舱休息。看见一位西方美女裸露双臂在甲板迎着太阳吹着江风,手臂被太阳晒得通红,我也将袖子挽起,在正午阳光下迎着风,比在舱内睡觉惬意多了。岂知,晚上回到舱内,手臂又红又疼,竟全部脱皮,不禁想那西方美女也会这样吗?

    几年后方知防晒霜之类的东西,再后来一有太阳就打伞,学会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成熟了,练达了,学会保护自己,却未学会做任何事要三思而后行,只是不敢敞开自己。红尘中跌跌撞撞,见多了化装过面容,沉淀于记忆深处的始终是曾经那张干净的脸。

    2

    涪陵算是游三峡途径的大地方,留给游客的时间比较长。

    九二年的涪陵尚未通车,没有公路,到哪皆需乘船。我喜欢船,却只是想象中的白帆船,在画中、在诗里,远远不是我看见的那座山城中的山城,到外地必乘的渡轮。山城的浪漫只在想象中,诸多的不便,惟有本地人与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方能体会。

    我与母亲在涪陵街上闲逛,不见公交车,上坡下坡,全靠脚力。街上未见到一个外国人,船上倒看到不少。何伟到涪陵师专任教是一九九六年,当时的中国人,尤其像涪陵这种小地方,他们难以理解,一个美国人怎么会一个月只拿一千元人民币跑到偏僻的小城来支教。还在为温饱发愁的人们,更难理解有些人是带着使命感来到这个世上。九十年代,我父母的工资一个月就几百块,当时的中国人大都如此。陌生人见面也喜欢问对方的收入,贫穷的我们并不忌讳老外认为没修养的事。抑或,越贫穷越喜欢谈钱。那时也是我国经济腾飞时期,市场经济越来越活跃,个体户越来越多,首先富裕起来的也是那些率先下海的人。

    而今,我们的收入不知翻了多少倍,涪陵现在也通了好几条公路。人们生活越来越好,人心却越来越浮躁,没人会怀恋贫穷,不过是贫穷生活下那颗简单、干净的心。何伟说他后来又回了一次涪陵,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抑或,恰是当地人彼时的干净吸引着他,也是他的心灵原乡。故乡,惟有离开后方回想念,不一定是你的出生地,却是无论何时想起皆会让你心悸之地。

    依山傍水的江边小城在记忆中重现,更多是清晨浓雾下的迷迷朦朦。山呀、水呀、船呀,像水墨画,又似印象画。雾散后,阳光下的江水露出真面貌,水里飘浮着矿泉水瓶、易拉罐瓶、废纸、菜叶、落叶、杂草……不时随江风飘来一股腥臭。记忆重现多为滤镜的画面,有时却不那么美,甚至有些丑陋的画面也会像陈年往事一样浮现脑海。

    码头上现在再难看到的一群人,他们是“棒棒军”,即搬运工,肩上扛着一米长的竹棒,棒子上系着两根青色的尼龙绳,在码头、街上游荡揽活,重庆一带爬坡上坎的特有地势诞生了这个行业。2005年重游三峡还能见到,2014年在重庆已消失殆尽。这是一个古老的职业,如浓雾散尽的长江水,不美,却真实存在过。

    庆幸,人生的初次远行在船上,满足了我童年对远方的幻梦。犹记得江上看日出,还有一起看日出的人。船舱太热,半夜跑到甲板上凉快。夜幕下只有船拍打江水的声音,月光下,远远看见两个人在甲板上像鸟一样伸开双臂,欲飞翔的样子。好奇心让我走近他们。却见是一对年轻情侣,女子似乎穿着男式衬衫,站在甲板栏杆前,宽大的衬衫袖子像鸟的翅膀,男子从后面搂着她的腰,江风吹着女子的头发,吹到男子的脸上。他们轻声笑着,在那幽静的夜晚显得分外清亮,却也成了别人的风景。几年后,看《泰坦尼克号》,杰克与露丝在船上的经典画面似曾相识,原来我早已在生活中见过。那时,我人生最美好、最繁忙的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的岁月尚未来临,那时,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天慢慢亮了,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皆在等日出。那对年轻情侣并未发现不远处的我,他们与日出一样也成了我眼里的风景。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是大学生,暑期出来游三峡,好像是从涪陵上的船。女生说,将来只能做老师,男生说他可不想做一辈子老师。两人似乎都是师范学校,且学的英语专业。女生说她好想去大城市,却担心将来恐怕只能回老家镇中学教书,说到这,她望着江水,声音有些低沉。男生说反正你到哪我也到哪。

    “太阳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那对情侣旋即住了口,大家的眼睛皆盯着江面,看着太阳怎样一点点露出脸来。橘色的阳光映在水面上、甲板上、每个人的脸上。

    虽说知道终点在宜昌,总会下船,却感到船上的日子无穷无尽。江水滔滔,髣髴一直流下去,流出天地、流出时间之外。阳光下层层闪碎的波光,逝者如斯。那两个师范学院的学生在我记忆中永远是年轻、干净的面容,宛如三峡大坝未建成之前的风景。

    3

    第二次游三峡已是十三年后,三峡大坝早已建成,原有的一些风景不复而在。我也进入了人生最繁忙的阶段。

    此行与第一次去三峡的路线正好相反,游完张家界,再从宜昌返回重庆。同行人是母亲与四岁的儿子。儿子第一次坐船,兴奋不已,不时透过舱内窗户看外面的风景。看累了,就看房间的电视。四人间,同室的是母女俩。女儿在外地打工,带乡下母亲见见世面,母亲应该不到五十岁,很胖,乡下人的劳作,不会打扮,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女儿一看就知在县城待过,浓妆下一张脸还算清秀。

    船到开县,停靠码头。刚好电视重播《西游记》,儿子与同室的那位母亲看得正欢。不管我们怎么哄,他也不下船。那位母亲也执意不去,女儿只得出去找她的同伙。我便让那位母亲帮忙看一下儿子,我们母女就在码头转转,一会就回。她满口答应。

    我俩尚未走到码头,母亲不安起来,挂念孩子,旋即折回,刚一转身就看见那女孩把她妈带了出来,正朝码头走去。我母亲忍不住对她说,你怎么下船了?母女俩笑笑。我们疾步赶回,却见儿子正站在船上下船处哭着喊妈妈,从房间到下船处还有一段距离。那一瞬,我心疼、惊怕、后悔,现在想起来还会心悸。庆幸我们回去了,幸而儿子没有下船。我母亲嗔怪那位母亲不讲信用,我怪自己太大意。此后,我脑海总是浮现“不要相信陌生人”,也这样教育孩子。保持一颗干净的心需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然而人心一旦有戒备,又怎么回到干净呢。

    带儿子到甲板看景。望着滚滚长江水,我教儿子念李白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或许声音太大,只听一个男人问儿子:“狗儿,几岁了?儿子盯着那个男人说:“我不是Girl,我是boy。”旁边的女人大笑起来。聊天中,得知这对中年夫妻是成都市某中学的英语老师。他们说自己的孩子大了,不愿跟他们出来,还是小孩子可爱。“狗儿,狗儿”逗着儿子,孩子也很快同他们熟络起来。

    尽管这对夫妻不再年轻,却像年轻人一样,任何景色都不想错过,尤其是妻子,特别喜欢拍照,不停让丈夫给她拍,又嫌丈夫拍得不好,男人脾气很好,一边说女人真麻烦,一边不厌其烦给她拍,她仍然不满意。我恰好也喜欢拍照,也嫌母亲给我拍得不好,我们便相互拍,仿佛认识了许多年。

    此次旅行,再也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半夜起来等日出,却与那对夫妇一起目睹了落日美景。拍完景后,我看着他俩倚在甲板栏杆前,沐浴于夕阳的余晖中,太阳在他们身后成半圆形,虽看不清脸,画面却很美。我一说要给他们拍照,俩人倒拘谨起来,无论怎样摆姿势都觉不对。我蓦地想到《泰坦尼克号》中杰克与露丝的经典画面,建议他们也摆一个那样的姿势。丈夫连忙说那怎么好意思,老夫老妻了。妻子犹豫一下说,哎呀,我没那么漂亮的裙子。最后拍出的画面是夕阳下两人的剪影,彼此有点距离,两双手却紧紧相牵。

    写此文时,我方把这对中年夫妇与第一次游三峡时见到的那对年轻情侣联系起来,他们是同一对吗?走过十三年,刚好也是这个年纪,他们结婚了,且到大城市做了英语老师。真有这么巧?抑或我希望如此,希望爱情开花结果,梦想成真,一直牵手下去。

    佛说,百年修的同船渡,同船之人定是有缘之人。茫茫人海,一面之交是缘,两面之交,缘分又不知大多少倍。翌年在泸沽湖旅行,还是我们三人行,竟然又遇见这对夫妻。他们刚来,我们就要离开,匆匆合影,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却再无联系。又近二十年过去了,倘若如今遇见步入老年的他们,想必我也认不出来了,留在记忆中的依然是那个落日余晖下船上的剪影,紧紧相牵的双手。

    4

    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了,秋天悄然而至,两次穿行于同一山水画廊,景相似,人不同,岁月静好。那时,尚未发生汶川大地震、水灾,更勿说这三年的新冠疫情。隔着三十年的岁月一次次回望,朝阳与夕阳皆美,风景与人却不同。阳光下,水面上船的倒影与人的倒影仿若掀开遮蔽的天空,记忆不仅仅是滤镜,更有不美却真实存在的风景,不变的依然是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对梦想的坚守,最动人的美仍然是孩子干净的面容。

    江水汩汩,奔流不息,光阴不会回头,我们不断向前行走,爱情、梦想……却如逆水行舟,一点一点推回到往昔。抑或,终其一生,我们皆在追寻昨日时光,回到心灵原乡,期望归来依然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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