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
作者|松溪
导语:偶然遇见了梁芸暄,谈起当时的班长如歌,回忆起当时的“反抗与报复”。她告诉我初中时如歌每况愈下的境况,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
01
老实说,在这儿遇见她是我没想到的。
昏昏沉沉地听了一堂数学课,又等了半个多钟头的公车,终于在车上数着夹道上急速向后掠去的梧桐树时沉沉睡去。再醒来竟已在师大附小的校门前。细思量实在是吓一跳,我不再属于那儿,竟已是四年有余了。
她穿一件绿颜色的宽袖衣裳,在十一月已然萧瑟的风里,像一枝吐绿的葭草。在远处朝我挥手,纤瘦的身形和手臂,同十二岁姑娘叠合在一块儿。我迅速地回想起她的名字,梁芸暄。
学校边上那些低矮的小商店看来在不久前已经被一一拆掉,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大人了,于是找了间茶坊坐下。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来这儿了,老宋去了分校,现在带的这届学生已经是毕业班了…真够快的。”
“你还记得她从前最喜欢谁吗?”她忽地抬头,复又问道。
02
是如歌吗?我自然很容易就想起了那个六年里从来是扎着高高马尾的女孩子,是最得宋老师喜欢的爱徒。她现在去了哪里呢?我只记得她与芸暄应是初中同班。
芸暄支颐不语,良久又说:“她和从前是一个样子,但是大不相同了。”
从前是什么样子呢?自此,关于她的记忆开始联作一处,我所知道的那个女孩子渐渐苏生。
小时候她是呼风唤雨的所在,美而自知的人向来是强大无敌的,小女孩也不例外。刚进附小三班的孩子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暗竞逐与她的关系亲疏,这样认真的势头,毫不逊于对小红花的渴求。这一定是一个不像孩子的本事。汲汲于此的不止于那些尚不知爱情为何物的男孩子们,女孩看来更热衷。在之后的岁月里我常常暗自思量,这到底是缘起于什么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将这种可怕的狂热归咎于孩子们对于权力天然的敬意。如歌是宋老师钦定的班长,六年来没有一次落选的。这样的设想直到有一回她请长假,而另一个女孩成了一个月的代理班长之后开始动摇,才晓得班长也不过是这样。那会儿已经离毕业不远,我也无从进一步去证实那不可靠的设想了。
印象里她很漂亮,在那时的我眼里,不啻于倾国倾城的美人,苹果脸齐刘海儿,是甜净的喜相。叫她做班长,大概无论是哪个老师都会放心。还记得她有许多好看的衣裳,在大伙儿都尚未抽条的年纪里,把她衬得更是惹眼的美丽。在一堆眉目模糊的小朋友里,如歌就是那株最好看的小白杨。记得有一年的散学式,如歌的发辫上缠着红绒线,忙着分发寒假作业,像只蝴蝶飞来飞去,似有什么在叮叮当当地响。后来终于发完了作业,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前头,乖乖地听老师讲话。我瞧着那红绳把根儿一时出了神,又细细地看那几束绒线结成一处,在乌亮的马尾里若隐若现,我这时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在结绳的尾端,系着个小小铃铛。
03
关于那场不明所以的集体竞逐,我亦是没有置身事外的。后来年岁渐长,老师们依旧最喜欢她,她日渐跋扈,同她的美丽不一样,这一回显然是不自知的。怀柔笼络,拉帮结派,胡萝卜加大棒的一招一式,她仿佛生来就懂。我不像几年前那样喜欢她,又总是怕着她,拉我一块儿去玩时,总是乖乖地跟在后头。在一个闷热的初秋,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她似乎想借此扬名立威,带着一群女孩子恶作剧,直到那个姑娘哭得稀里哗啦方始罢休。事后她像是觉得索然无味,挨个儿点名同她一道恶作剧的拥趸们,问谁是对的,这是谁的过错?一个个插科打诨,都说是转学生的过错。她终于又笑了,乘胜追击似的又问我,我结结巴巴地答,如歌是对的。
毕业那年的暑假我读到史铁生的《八子》,里头有一个叫K的孩子,读来叫人脊骨发凉,那时候我想这个孩子真是像如歌啊。我们六年的班训都是“团结协作,勤劳勇敢“,是年年挂着红旗的模范班。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所有人都是那群聚拢在K身边的孩子,许多人都曾经成为八子,每一个人都在努力避免成为八子。庸人之恶这个词儿是稍晚我才想到的,我们同样也随她一道嘲笑有些短处的人们,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就和威风八面的如歌一样。
04
“和以前是一个样子?”我想从小就清瘦的她,长大以后一定不会再有那张粉润的圆脸。
“你看,”芸暄很快翻出一张照片,“初中班上的毕业照,和以前像不像?”
我接过手机,看见如歌站在最中间,而她又算不得太高,一排人头凭空凹下去了一块。如我所料,如歌尖削的小脸在人群中很是惹眼,但还是同从前一样的黑葡萄的眼睛,
“她的性情也和那时一样,没有变化。”芸暄开始絮絮叨叨地讲初中里的如歌,“她总要男生围在她身边打转,又对他们颐指气使的,我说没趣。什么事情她总要争一份,还好,没有那么多人那样怕她,”芸暄渐渐浮起一抹快活的微笑,“让我来告诉你,她现在去了哪里。”
“她出去工作了,没有上高中。”她轻飘飘地说。
我一时惊诧地说不出话来,芸暄则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继续说了下去。
“一中保送考试,她作了弊,被当场抓到,记了大过在档案上。”她的神情平淡地像水,不小心露出了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意。
“去年四月她就休学了,对我说她要去南方找她妈妈。”
我默然,谁都知道,她的妈妈简直不像是一个母亲,那在我们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我于是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上小学那会儿你们俩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其实,上了初中之后,大家也这么觉得。一块儿上体育课,一块儿吃食堂,一块儿偷偷去拿外卖。好朋友差不多也是这样。”
我很久没有见过如歌了,只是常常在空间里看见她可爱的生活,那一条条随手划过都空间动态,无一不是堆砌的精致,还有底下一水儿长长的一串点赞ID。
芸暄淡淡的笑意逐渐弥漫开,从眼睛里,从欣欣绽放的一对儿一深一浅的酒窝里流出来。
“我想听听其他关于她的事情。”我突然意识到有关她的记忆是那样的薄,和偶尔在杂志里看见的小说段落没有什么分别。像一片木蝴蝶的种子,随风飘去了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05
芸暄沉吟片刻,仿佛在思忖该从何说起。
“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初中三年过得并不好,要争优干,要拿市三好学生的名额,要拿一中的推荐加分,她再也不像那会儿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你还记得吗,那一年艺术节,她拿了整整七个奖,连同当时评的十佳少年,把奖状一张张铺开在桌上!”
我说:“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那个脸颊红红的女孩子骄傲得像个女王,得到了一整个世界的女王。
“上了初中就不一样了,三个里有两个落空的,再怎么样总不是独一份的风光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她和自己过不去。天知道她脾气是多暴躁,每年期末公布奖项的时候真是…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还可以忍受她,因为这很有趣。”
这很有趣。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却意外地熟悉,像是自己也可以感同身受的情绪。
梁芸暄和宋如歌都是最优秀的那一类人。从前总是芸暄不如她,无论在哪个领域都差了那么一点。听说芸暄现在去了一中的实验班,而如歌…我突然想起了大人们经常说的一句话,世事无常。
“她脾气变得比从前还要糟糕,初中班上没有人真心喜欢她的,大家都不放在明面上。”
“芸暄,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不清。”
那天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我一直想着如歌。这座城市已经没有如歌,可几个月前还有着如歌的城市也不过是这样。我惘惘地发现越是认真地回想就越是不真切了。
我点进了她的QQ空间。
最新的一条是三张分享日常的照片,配文是“一天天天”。
剪裁得宜的裙子露出了一角,眉目清亮的一张自拍,精巧的盘子里一枚蝴蝶酥。一如既往的风格。
我活了十七年,没有见过初中毕业就出去工作的人是什么样子。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谁还不是一双眼睛一个嘴巴。
她分享在社交平台上的生活,和我所认识和设想的她一样,体面又带了点距离。
“她现在过得很不好。”芸暄的话又在耳朵边打转。
06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小学里的操场还没有翻修,孩子们最大的节日是每个星期五的信息课,自由活动课上的女孩子们爱在花坛里找一种可以吸吮花蜜的小花,如歌还是那个有些跋扈却优秀得闪闪发光的小姑娘。
她留给每一个人的印象都够深刻。
梦里的女孩子们肩膀挨着肩膀,兴奋又怯怯地咬着耳朵,控告如歌是如何的霸道讨厌。
“我昨天回家说如歌不分青红皂白记我的名字,我妈却说她也很可怜,叫我多包容些。”
…
差不多所有家长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她怪可怜的,有时候别太计较。我一个好朋友说,她听到的是“没有娘教的孩子,同她计较又做什么。”
二十来个女孩子就像是有同一对家长,恨不能当场义结金兰。
而关于她的身世,我们也听得烂熟了。不懂事的小孩子有天生的残忍,对许多残酷的事情总是不以为意,总以为是和丢了一件旧玩具差不多糟糕的事情。
在如歌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婚了,离婚后她和妈妈一块生活,爸爸很快就杳无音信了。而妈妈只身去了广州,从此如歌跟着她的大姨生活。妈妈偶尔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就回家小住几天。新年是绝不会回家的,大概是为了躲一屋子长了八根舌头的亲戚。
我还记得如歌的作文里写过一个词语,葭莩之亲。我看着新奇,问她是什么意思。
如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说,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顺手把那篇圈圈点点,打着99分的作文收进了抽屉里。那篇作文题目叫做《新年》,宋老师说她写出了再三强调的“于细节中写温暖和喜庆”的氛围。后来如歌又誊抄了一遍那篇作文,贴在宣传栏上整整三个月,日子久了,不知怎么的就不见了。
是崇拜如歌的人悄悄撕下带回了家吗?还是不喜欢如歌的人毁掉了它作为报复呢?
多少不可考的历史被埋在了不知名的地方。第二天醒了我有些怅然若失,很想乘坐时光机回去看看。十七岁的灵魂藏在七岁的身体里,不带任何的个人恩怨,再看如歌把六年以来的故事重走一遍。
07
我不是天生温暖的人,我不会穿过如歌身上的刺去拥抱她,我依然不愿意成为她的朋友,不愿意听她的吹嘘和讥笑,做她麾下的附庸。
我只会是一个想去了解宋如歌的人。做了如歌那么多年朋友的梁芸暄很了解她,清楚她的傲气,她的乖张,明褒暗贬时酒窝里忽隐忽现的戾气,甚至是撒的每一个谎。我们这些对她家事了如指掌的人大概也算得上了解她。宋老师也了解她,知道她作文写得最好,奥数学得最好,知道她能歌善舞获奖无数,因此最喜欢她。她的家人应该也是了解她的,每一年她带来炫耀的生日礼物都是当时孩子们之间最时兴的玩意儿。
08
小孩子不懂得共情,他们最懂得自己。即使在大家都簇拥在她身边的那段日子,会不会也没有人去过问,了解她的悲哀?
如歌实在不大讨人喜欢,而我们也未见得是不残忍的。尽管我们都认为这样忿忿的报复事出有因。然而孩子们神采飞扬地咀嚼着如歌不幸的家事,就像谈论昨天晚上更新的节目或是报亭里新出的漫画一样,是单纯的开开心心。庸人之恶已经足够让人颤抖,何况那庸人还是未长成的孩子。
像如歌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最后一两年里我们心里的芥蒂呢。可她就是有假装看不见的聪明。
我突然更加迫切地想见到如歌。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我们也曾经一起走在放学路上,而她是一个宿敌和朋友以外的人,像是个没法归类的文件,只好暂且放在桌上。不是想找她叙旧,也不是想找她道歉。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存在感极强的女孩子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偶然碰见梁芸暄那样,或许过几天,我也会碰见她。
09
后来我就把如歌的故事抛到脑后了,连同过去那些混沌浓稠的老故事。倒是那次偶然碰面之后,和芸暄日渐熟稔,最终止于不远不近的朋友。我们有时候会互相分享资料,聊聊彼此的生活,只是很少再谈及如歌了。
再后来就是高考。考完英语出考场时觉得全身都空荡荡的,像是十二年的读书时光铺开在太阳下,加速蒸发。其时我对过去的印象是越发模糊了,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除了年年蒙尘的旧书,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东西加以佐证。好在我还记得如歌轻蔑的一句“没有日记的人是没有历史的。”当时我并不以为意,只觉得她聒噪。她笑完我从不记日记,转而又勾住我的胳膊,絮絮地说她新近收到的手账本。
几天后毕业典礼和聚餐一一结束,夏天正式开始。
10
街灯零星地亮着几盏,在夕阳下泛起醉醺醺的光。我拿了一份志愿填报指南往回走,路过一个旧旧的住宅区,里头多是二十年前笨重的红砖别墅,如歌多少次提起她的家在这儿,话里带着些微微得意的骄矜。
“好,陈姐,晚上单子交给我就行。”一个长挑身材的女孩子匆匆地经过,高跟鞋笃笃地一阵乱响,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落。
大概是她掉的,我捡起来一看,是一串琥珀手串。而那个步履匆匆的女孩子却不见了人影。
如歌倒是也有一串,她过去常常说自己的手串来自波罗的海。我笑了笑,紧走几步到了转角,希望能碰见那个女孩。
天色已经阴下来了,四顾昏茫,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我只好把它先戴在手上,决定原地先等一会儿。
手机忽然响了,是芸暄发来的。
“我估了分数,大爆炸。”
“刚才我碰见如歌了,你猜她往哪走?南山路有一家小成衣铺你还记得吗,她又去那儿加班了。原先她不过在那记记账,现在竟开始揽活儿做了。”
揽活儿?做衣裳吗?
手机又响了。还是芸暄发的:“我好像看到你了。”
我下意识往四周一瞧,前面也正好有间小茶坊。
_THE END_
作者简介:松溪,着迷文字神奇的疗愈,闲时喜欢写一点儿小东西的高中生。希望能得到审稿老师的指点,感谢。
故事梗概:我偶然遇见了小学同学梁芸暄,在叙旧的时候谈起当时的班长如歌,当时如歌是优秀得无以复加的女孩子,又是天生的好人缘,拉帮结派那一套生来就懂。然而她为人跋扈又霸道,班上同学起初总爱围绕在她身边,稍知人事之后开始了“反抗和报复”,时常偷偷聚在一起讲她的坏话,包括议论她不美满的家庭。梁芸暄告诉我初中时如歌每况愈下的境况,我感到震惊,引起了我的回忆和反思。重新审视过后看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
写作初衷:如歌的形象是许多人杂糅而成的。其中也有一些自己对当时小孩子心理状态的反思,譬如孩子特有的残忍和冷漠,小说里试图展现的是“大多数”,没有温暖和救赎,也没有一直记在心里深仇大恨,以一个懵懂不知事的视角参与其中,在逐渐遗忘的事后才品出些滋味来。觉得其中努力想要捕捉的微妙感受挺有意思,遂落笔成文。小说长而琐碎,就像是一个孩子的心思。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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