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自行车

将要写着篇文的时候，我执笔静默许久，不知如何下笔。毕竟从前我的故事是别人叫我写，我就写，这次不一样……

算了，管他呢，就这样吧……

初二那年，初冬。是临近期末的时节，在那时的我看来无处不充斥着严肃与焦灼。可我往往能熬过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冬季，全身而退，苟延残喘……我不认为我这种人占多数。

放学的路上，我推着自行车和四五个同学结伴而行。着实，我本可以“噌噌噌”蹬回家，既方便又省时。是因为受不住同学们的盛情邀请，才勉强答应陪他们走到车站。我推着这么个自行车，走在中间会挤到他们，走在前面会绊到他们，无奈只得走在最后，落得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搞不懂当初为什么答应他们。 

罢了，没人说话，正好想想自己的事。按道理来说，我应该正窃喜着，心里暗暗庆幸又苟活了一天。但一有这个想法，心中便隐隐感到不安，接着不受控制地偷偷瞥一眼，瞥一眼街对面，对面的一枚女孩儿，喜欢的女孩儿。

写到这里，我再次摇摆不定，踌躇不前，冥思苦想该怎么称呼女孩儿……何不简单点呢？就称呼为“她”吧，我想就算她看到了这篇文，也不会介意的。

她形单影只地走在街对面，孤伶伶，说起来她原本也是我们这伙人里的，可能就是我答应他们的原因呢。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迈起步子大步流星，仿佛要甩开什么。没有刘海，却觉得有什么遮住了双眸，阴沉沉得，让人不感直视，竭力回避；没有张嘴，却能清晰地感到咬紧牙关，“咯咯”响声带着愤恨，哪怕隔了一条马路，仍能刺破耳膜；眸子里总带着什么，闪烁惹眼，始终不曾落下。别说隔了一条马路，只瞥了几眼，就是要把我眼蒙住，我依然能描绘出来。

事实上，她原来是我们这一伙儿最活跃的，兴奋起来激动起来满大街都是她的笑声。直至那天下午，最后两节连着是数学，期末之前老师会给我们刷以往的期末卷，我们习以为常。考得好的人，自信满满，四处得瑟，别提脚抬得有多高。差的人呢，最多就是单个坐在位置上，不断把试卷翻来覆去，沉默寡言。而她这次，差的，有些离谱了。

是呵，“因为考得差所以伤心”，老套至极的路子呐！不过学生时代，能左右心情的事情，无非这么几件。

诚然，她这个学期出乎意料地勤奋，这点从不停地问我题目就看得出来。她也曾立下豪言壮志——“这学期我要好好学习！”没有人认可她而已，大多数人笃定过几天她还能记得自己说过这话就不错了（当然了，我持保留意见）。事实上，她坚持了下来，给了大多数人乃至班主任一个响亮的耳光。可能只有我这种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绝不是在自吹自擂），才能体会她所收的打击有多深痛。

举个例子，好比你为了练气功，倾尽家财，竭尽毕生。然后有一群自称警察，不知所云的家伙，告诉你大师是骗子气功是扯淡……谁不是嚼腭搥床，恨得咬牙切齿呢？

我清楚地记得，她一出校门便径直向街对面走，头不回话不留，连很少来接她的父亲也没能叫住。若是她闺蜜不说：“诶……让她去吧……让她静静，她就这样”，我这一路则难以心安。

正默默为她鸣不平的时候，她父亲快步追上来，嘱咐了我们句。说是一会儿她和我们在车站会和时，交代她回家路上顺便在门口便利店捎个包裹。我们听罢且罢，随口答应了下来。看来她父亲都不忍再烦扰她，嘱托完离开了。

一个又一个路口，一个又一个路口，最后一个路口。我们一排人齐齐地候在路口，眼看着绿灯頻闪，她没有丝毫打算过马路的动静，当我们不存在一样（或许她是真的没有注意到我们）。接着，路灯闪黄，闪红，她终于动了，向另一边。

一时间叹气的叹气，捂脸的捂脸，咋舌的咋舌。一系列流程走完，一伙人看看自行车，看看我，看看自行车，看看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我心想得了吧，要不我把车借给谁，谁追上去？

“我去……我去，我去。”我摆摆手，白眼翻到天上去。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她，哦当然除了她以外，所以我并不排斥这份差事，大家都心领神会。临行前，还有人送了我个标准的呲牙笑，和大拇指。（虽然路上没人聊天，但我们的关系可不差）

我翻身上车，不多想什么，直起身，几个猛踩，乘着微风来到她身边。

近了点看，光看着就让人难受。嘴唇干燥皴裂，由远及近不停地哏咽，双眼无神，无谓地扫着地面，细看，则根本没聚焦。我车停在路边，她与我擦身而过，再追上，横在她前，象征性地按按车玲，她绕道而行。还追上，赶在她前面许多，倚靠车旁，等着她，等她走过来。

“喂喂，嘿，姐？大姐？漂亮的大姐姐？”我往她脸前连挥几下，探下头去找她的眼睛。

“嗯？啊？……大哥？（这只是班里同学对我的一个称号，这里不多做解释）哈？你怎么在这儿？”她茫然地抬起头，见到是我，说“哈”字的时候勉强扬了扬嘴角，隐隐带着哭腔。

“我……嗯……怎么说……”，我突然语无伦次，组织不出合适的语句。认识我的人觉得我天不怕地不怕，不认识我的人第一印象是这人胆儿挺肥的，只有我知道，自己某些时候比谁都慌。

“你？嗯？说呀？”

“嘛，就是你爸吧，叫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带个快递，门卫那儿。”不知道怎么说，那她父亲怎么说，我就怎么说。门卫……是门卫那儿吧，嗯，是门卫那儿。

“门卫？嗯，知道了，谢了。”说罢，她继续向前走，低着头，阴着脸。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无法平复，想想还想说点什么，却又忘了，可能是我脑袋慌地当机了。也懒得再去想，我就是个捎口信的，顶破天能叫做信使。既然信使的使命已经完成，多做逗留没有必要。

我回到了队伍里，一伙人依旧一路有说有笑。在最后的我，竟想了一路的“到底是不是门卫”。眼看他们就要上了公交，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喊住她的闺蜜问道。

“哎等下，她爸说的门卫，还是哪儿来着？”

她闺蜜一愣，气急败坏地道：“你傻子啊！便利店呐！诶，没关系她知道的。而且她走路特快，你追不上她的啦。……等等司机叔叔，我还要上去呢。”上了公交以后她闺蜜又对我摆摆手，示意这事就这么算了。

算了是不可能的，要是因为我她搞错了，我一定会良心不安。这一路来当机的脑袋渐渐恢复，想通了一个问题——难道我不应按安慰她一下吗？抛开一切不谈，这也是一名普通同学应尽的责任。

我再次翻身上车，顿时有了绝骑千里的觉悟。身体前倾，双臂紧持住车把，双腿使出吃奶的劲暴蹬，稳住重心，车身随着蹬踏方向左右摇摆。这是我行车多年所总结出来的“最快”，听起来有些危险，不过我对自己的车技有着十足把握。

也许是我飙得太快，亦是迎面起风，或两者混合在一起。 风啸不绝于耳，又刀刃般划过我的脸颊，头发迎风狂舞，衣角随风撕扯。只觉风一折又一折扑来，我一莽又一横撞碎。不过多久，嗓子喘得想干呕，喘气中夹杂着焦躁的心跳，四肢发酸，抽痛。同时在脑海中复制出附近的地图，规划出她回家的路线，以及我要走的路线。

恍惚间，一熟悉的的庞然大物出现在我的余光。我不禁抽出空来扭过头——是公交，我快过了那辆公交。公交上的一伙人突然扒在车窗上，集体盯着我，眼神惊异，像看疯子。惹得其他有的乘客也看向我。不过我不管这么多，只是困难的抽出只手，还他们一个大拇指呲牙笑，便接着乘风破风。此时油然而生了一个念头：照这速度，能行！

谁知下一个十字路口，立马送了我个下马威。近路亮红灯，远路闪绿灯。一看这灯我气的想骂娘，可连在心里骂娘都来不及，我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若是走远路，再快些便能补回时间。近路，红灯可不因人而异呀，况且身子骨已经疲劳至极，停下一下再也别想提上速度。于是乘着我的身体麻木，暂且感不到酸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Plan A。

听说我那些同学看见我冲向绿灯的身影时，认定我是走错了路，再也追不上了。竟为我惋惜了一路。

视线内的所有迅速没入余光，冲出视野。我试着忽视关节猝不及防的刺痛，无视路人投向我的异样目光，忘却Plan A是否奏效，逐路天涯在所不惜。

猛捏车闸，刺耳的尖啸划破远空，颤得人头皮发麻，挣扎了好几米才肯停下来。我忽得酿强，眼前发黑一阵，浑身上下绞痛至痉挛，险些瘫软在地。脚已经散了，只得一手紧扣在墙上保持平衡，一只手死死抓着领口，不住地干呕，胃液快要吐出来，干呕着喘不过气，一喘气就要干呕。

缓和点后，才得以依靠在墙，身体被抽了筋骨，顺着墙壁徐徐滑落，蹲坐在墙角，则是悲伤的伊始。

“骑这么快，有必要吗？”我自娱自乐自嘲地笑笑。

空荡荡的街上，没有车，寥寥数人，若不因为道路渐弯，能一眼望到尽头。寥寥数人，我扶着眼镜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不是，从头再看一遍，直起身看，迎着脖看，虚着眼看，几近以为发黑过一阵的眼花了——看来我得考虑换副眼镜了。得出结论后，带着落寞的眼神，准备离去，猝然心里空空的。马上离去了，终究是不舍，残阳徽墨，我是学生，摈弃这个职位，我想我能待上一宿。

最后一瞥，鬼使神差地一瞥，惊鸿一瞥，感到了不对劲——多了一人。极力远眺，即便是远处墙边的一个小点，即便昏暗的光线模糊视线，可看一眼就明白。

我看不见她，因为如大海吞没夕阳，曲墙隐没了她的身姿。如今，旭日初升，耀眼的光球挤出海面，金光游遍苍穹，暖流相隔万里直击内心，蒸发了露珠，呼吸着浸润肺腹。携着轻盈的身姿，步履轻快，丝发纷扬，双眼清澈。一洗阴郁悲愤，向我招手呢。

“骑这么快，有必要吗？”我自娱自乐自嘲地笑笑。

“呀！大哥？！”她惊讶地叫，向我快步走来。

“你怎么在这儿？”

“哦，这么个事儿：我刚跟你说错啦。你爸说的便利店，不是门卫……我的锅，我的锅……”

“嗨，你不说我也知道在哪里的啦。”

“早说嘛……这一趟过来累死人。”

“你不说我怎么早说啊。”

“嗯……也是哦……”

“你很累吗？”

“还好啦其实，天天狂飙的，我早习惯了。”

“……”

“……”

“还有事吗？”

“没了没了，走咯？”

“嗯。”

怂了这么多年，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啊。

路上，我悄悄攥紧车把。而非我不想说，不敢说而已。

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痛，从眼角抽动，从末音颤抖……往往比大哭一场更让人哀叹。

也许她能瞒得住一个普通人，但瞒不住普遍拥有洞察力的小说家。

想想，面对一个千里迢迢只为送口信的人，谁人都会给好脸色的吧。

如此一来，我怎么忍心戳破她善意的谎言，只有积极地应和。每察觉到她藏不住的伤痛后，心就倏地一绞。

夜色朦胧，填埋了世界，无妨，路灯为我开垦，即使昏黄，毕竟天无绝人之路。

回到家，迅速抽出手机，心中兀自叫好：QQ真是个好东西。

展开列表，找到她，酝酿良久，为了不给她假装没事的可乘之机，我决定开门见山。（因为QQ聊天时没有符号，所以我在此不多做添加）

“安啦”

“安心点啦”

“不就没考好嘛”

风轻云淡一点，因为我不是去责备她的，这样能使人放松。

“大哥你贼好”

这是肺腑之言。事实上就是这样，她是公认的“最会照顾人的人”，却少有人关心她。

“卖萌/卖萌/卖萌”（表情包没法复制）

可惜，我没法当面给他做一套大拇指加呲牙笑。

“感动到了”

……虽然很突然，但我莫名感到了明显的客套感，难以言说，不可名状，扎在心里好不难受。

“中国的教育本来就有问题”

“不用在意的啦”

显然，她还没有从情绪了走出来。我把注意力转移在社会问题上，让她明白错不在她，心里会好受些。本来就没错，我曾经写过一篇文批判过，以及点名改革方向，后来当然不了了之了。

“嗯，我会加油的”

我一懵，绞尽脑汁……看不出来所谓“加油”的动力何在。好比在你出远门前，母亲总是会唠唠叨叨，让你别忘了这个小心点那个，你机械地附和着“嗯，好的”“记得啦”“搞得清楚”之类，然而母亲在说什么也不知道。

“嗯嗯，加油啊”

我不死心，码出郑重地语气。

“感动啊”

她若真心感动也罢。诚然，我这个怂货没能安慰到什么。

“卖萌/卖萌/卖萌”

发出三个表情之前，我是码过很多遍字的。不知在哪儿听说：“表情包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发明，不知道回什么时，发万用表情足矣。”

余下的，仅是沉默。

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无处不让我感到——“我没那个心情，可好歹别人是来安慰我的……”

既然如此，我没有再多做叨扰。

至此，我从执笔渐渐变成了攥着笔，手心有汗，滑滋滋的。很久没有一口气写完过一篇小说了，只因愈写愈激动，更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反复推敲。至少，我翻找那段聊天记录时，很轻松地找到了……

悲伤的自行车 悲伤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