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管观锋
同学家里出了事，我去帮忙。早先就知道他家在大山里，驱车几十里，来到山脚下，摩托车奋力地沿着弯曲的山路往上爬，坡度超过50，弯度小于30，车渐渐乏力，只好把后座的姐姐放下车，拉着同学的父亲继续往前。
翻了山，一个连续下坡，从车上可以看见山下有一个不大的垇子，住着几十户人家，金色的中季稻画满了山中的格子梯田，夏天的阳光将谷穗由青转黄。水泥路修到这个垇子没有再往里修，而我们还要再翻一座山，摩托车在沟沟壑壑的路面上像犁田一般前行，车轮下的泥巴与碎石被打滑的轮胎甩出老远，他的父亲和姐姐改为步行。
当车轮停在这个原本住着七八户人家，如今只有一家人的垇子时，山里寂静得只有对岸瀑布的声响。我又一次知道，在赣南丘陵的深山里，人烟稀少，风景秀丽，以及热情好客，民风朴朴。
听见车响，同学的母亲早已站在门前迎接，来不及脱下身上的包，母亲便已舀好几瓢清水，备至在脸盆，拿了干湿毛巾，为我卸掉身上的风尘。等洗完驱走炎热，山泉又给我们送来温凉，只见母亲已装好茶果，八仙桌上围绕果盘摆着一碗碗白净的凉泉。这时，同学的父亲和姐姐也回到了家。
果盘上丰盛的果品暗示山里人的勤劳，加上大自然的恩赐，大山的餐桌上多姿多味，家什上也多种多样。客家人独有的霉菜干、李子干、红薯干等果脯吊着我们的胃口；毛竹扫帚、杉树板凳、桂木碗橱等家具殷实农民的家业。
山里的夜晚来到得早，来得凉。母亲怕我受不来山里冷，竟给我倒了半桶热水，兑些冷水，使得那温润从头至底。夜晚，送走天空与大地的光明，安然入睡；清晨，裹挟着树叶与瀑布的哗哗，悄然醒来。山里的早晨也来得早，来得凉，我竟不知何时盖了被子。
夜里下了大雨，山间林丛冉冉升起白白的云雾，把山林笼罩在白色之中。老人家起得早，待我洗漱后，他们做活儿已经把手做糙了。村里有俗语：清早起得早，做得工夫到；夜幕睡得早，歇得眼到。同学爸妈已端好饭菜，似乎不是来帮忙，倒像是来享受，我端起碗把浓稠的粥一口口喝掉。
知道山里有茶，我的外祖母许久前就托我四处寻茶，她极喜欢喝客家“擂茶”。同学的母亲带我到一片木子林中，那儿种了好些硕大的茶树，时下正值处暑，茶树结出了拇指般大小的茶苞，茶叶已经老去——“擂茶”正要老茶叶。一片片茶叶在雨雾中浸润，似乎是从自己一生中偷来的给外祖母尽孝的机会，我双手颤抖着采摘树上危脆的叶子。
浓厚的云雾拦住了庄稼人下田的脚步，细细的雨丝还没落地就被气团卷飞了。农家人雨天有雨天的活计，同学一家人拿出晒干的毛竹枝叶，一人去叶，一人扎捆，一人编稻草绳，一把扫把就成了。宽大、结实、耐用，父亲说，一把能卖十二块钱，我问是多还是少，他笑眯眯地说，有这个价算可以了。然而市场上，一把竹扫还换不来一斤猪肉。
我的茶叶已经摘完了，天空也已放晴，大家的活儿也告一段落。母亲知道我要走，又装好茶果，大家一起“吃茶”，我们咀嚼着盘子上的果脯，像咀嚼庄稼人辛劳生活似的我咀嚼着酸辣的李子干。目视同学的母亲抄洗着一片片嫩绿的豆叶，而父亲磨出木白的米浆，一片绿叶沾下米浆，大火清蒸，不多时，一笼“豆叶米馃”出锅，再添上一碗辣鼻的酱油辣椒水，大概没有什么方式比让客人吃一顿特色小食更能表达主人的心情了。
客家人，习惯用美食迎接远方的来客；也习惯用美食挽送远走的去客。
发动机响了，母亲硬塞给我百来块钱，我拒绝了。我知道中国还有很多这样的大山，里面住着憨朴的农民，他们用一边用双手翻腾土地，一边用双手翻腾生命，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还能走多远。
我走了，带着他们给我包好的花生和李子干，也带着他们给我的幸福与沉重。然后，回过头来，朝他们挥手，让他们目送我离开，直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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