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开了家面包店,在北大街,名字就叫《北大街的面包店》。有人说这个名字不吉利,因为听起来有点像“被打劫的面包店”。后来,事实证明他真的被打劫了... ...
有一天,两个大男孩儿跑进他的面包店,呆呆的跟他对望了一会儿。
张嘴跟他说“我们肚子很饿”……
另一个说“而且身无分文”……
阿炳也呆了一会儿,开口说“是吗?既然肚子那么饿,那你们吃面包吧”!
“可是我们没有钱”男孩说。
“刚才我听到了。不要钱,随便你们吃”......
后来,两个男孩在他店里边吃面包边听了一下午的华格纳。再没出现过。
再后来,其中一个小伙子结婚了。有一天他和她的妻子在一天午夜,手持散弹枪打劫了一家麦当劳。抢走了30个汉堡和两大杯可乐(可乐付过了钱)……
刚认识阿炳时他在一家烧烤店打工,被老板呼来喝去。那是他最潦倒的日子。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毫无生气可言。一米八的个头,两腮消瘦都凹了进去。走起路来背弯的像只北极虾,走一走歇一歇。让人害怕他会在迈出下一步时摔倒,之后就再也爬不起来,被送进殡仪馆,经过一段时间无人认领,尸体被推进焚烧炉,最后也许连名字都不会留下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世界总在改变,而想要改变世界的人却总是一成不变。
那时老板给他起了一个特别难听的外号——“瞎子”。老板认为既然他叫阿炳那就应该去拉二胡,既然去拉二胡那理所应当是瞎子。
阿炳很讨厌这个外号,因为我看到每当老板这样称呼他时,他的眉毛总是紧锁着。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搭在一起的两根房梁,看着那两根本不应该搭在一起且不协调的房梁,总会让我想起: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他一定很喜欢跟我聊天。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因为是我从没看得到他跟别人聊天。而当他跟我聊天时我能清楚地从他黑色的眼眸里看到光,黑亮黑亮的,能盖住他的驼背和步履阑珊。
他说“有些人活的就像是一只鸵鸟。除了会发疯似的逃跑,就只会把脑袋扎在黄色的沙子里。他们从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更不知道除了把脑袋伸进土里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我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他说“或许是吧,凡是特立独行的人都会被人说成是猪”。
我说“这话好像王小波说的吧”?
他说“别管谁说的,关键是说的有道理”。
我们每次聊天都感觉缺少了某项关键步骤,跳过了某个阶段。像在快进键之后化繁就简,跳过前情提要和酝酿铺垫直接跳到高潮部分。
我问他“那你呢?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说实话这样的问题或者类似于“我们存在的意义”亦或者“我们生而何往”这样的问题我一般都羞于问出口。因为问了也是白问,得到的回答基本是千篇一律的瞎扯,而对方也多半会以为你是个SB。
… …
“我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短暂的沉默后阿炳如是说。
我说“是,我也总觉得自己会做出一点惊世骇俗的事儿来”。
他说“不是你理解的那种,怎么跟你说呢!就好像你肚子饿了,总得找点什么吃掉,才能安心” … …
我问“所以呢”?
他说“所以呀!就是... 既然肚子会饿,为什么脑子不会饿?心会不会饿?它们肯定也都会饿!这没什么可觉得丢人的,谁都会有......恩......可能我说的不太清楚,我再给你说一遍吧”!
“瞎子,过来干活”身后传来老板不耐烦的吼声。我又看到了那两根从遥远的边疆跋山涉水搭在一起的两根房梁,以及其不和谐的方式立在鼻梁的正上方。他欲言又止,眼睛里黑色的眸子不见了,我又看见了他北极虾一样弯曲的背和走走停停的腿。
你明天来。咱们再聊”他扭过头使出所有的精力说出这句话,接着又把那层五十度灰从头盖到脚。
窗外路灯灯的光从门边的缝隙照进来,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第二天,我找到了他。
“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不会,我答应过你”我说。
见我来了,赶紧把我拉到店外面,利索的打开一盒红塔山给我和他一人点了一支。动作麻利的让我产生刚刚我是不是认错人的错觉。一个人居然可以前后反差这么大,前一秒还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后一秒就精神焕发遇到生命第二春。
我看着眼前这个近30岁的男人,好像突然想起点什么,又好像突然理解点什么,但最后好像是突然忘记了点什么。后来我想只起了他昨天说过的——“大脑会饿,心也会饿”!
“昨天没说完,咱们接着说”
“你还记得呢”?
抽了两口烟,我问他“你昨天说心也会饿,是什么意思”?
阿炳又抽了一口,吐出两个烟圈。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感觉做什么都没劲儿。活着没劲儿,周围的人也没劲儿…”
初秋的夜晚,太阳一落下去风就变得冷嗖嗖的。我们两个人靠在一块水泥墙上,不远处有人用白色油漆写着几个大字——此处禁止大小便,违者死全家。所以那里的水泥墙很干净,但是我们这里没有写字,所以我们脚下的水泥台面踩上去会感觉又硬又黏。走几下,沾鞋。
“呸”我看着他把一口大浓痰吐在黏鞋的水泥地面上说“我干过很多工作。估计你想不到我也是985毕业的,我高考时是我们县的高考状元”。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感觉挺尴尬的,于是又点了一根烟。
他说“大学毕业我应聘到一家央企做采购,所以说油水还是挺多的”。
我说“NB呀”。
他说“不过那是在我辞职之后才知道的。我只在那工作了半年”
我说“为什么呢?”MD,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羡慕嫉妒恨。我当初挤破头想进一家央企,人家死活不要。这货倒好,随手一扔都没当盘菜。
他说“受不了了。人浮于事,干跟不干一个样。有空都忙着跟领导搭关系。累死累活忙一年不如给领导点根烟。”他说完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说“这个…吃国家饭的都这样,谁让人家捧的是铁饭碗呢”。
他说“所以呀,我才说没意思啊”。
我说“靠,那你之后呢?干啥去了?”
他说“自学了两个月C语言,做了一年程序员。再后来去过新疆流浪,也做过支教老师。后来我女朋友跟我分手,我把自己的钱连吃带喝都造了精光,就来这做服务员了。我女朋友就是在甘肃做支教老师时认识的”。
我目瞪口呆,这家伙是人么。有这经历居然还来着当服务员!做个支教居然还顺带泡个女朋友!
他接着说“走了这么多年,去了这么多地方。可无论到哪里都感觉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看得出来,你好像总是不怎么开心”我说。
他说“也不总是这样,我看书时就还挺开心的”。
我说“你都看什么书”?
他说“挺杂的,主要是佛学和哲学。我总在想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总要有一个目的的。所以我决定把它找出来。”
“你找到答案了?”我问。
他说“没有”。
接着又是一阵的沉默。我们总是这样,聊几句停一停,想一想,再聊几句再停一停。
对于这样一个扔到大街上瞬间就会被淹没的无影无踪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关于这个问题,我仔细地思考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在犯贱。社会名流我接触不到,我只能看着大街上的车流和人流。于是阿炳就是这巨大的冲冲流逝的人流中的一个。
当我再一次走进那家烧烤店的时候,阿炳早已经不在那里上班了。得知这一消息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期间我被发配到各个地方出差,先到杭州,再到南京,最后到西安。等我走了一大圈回来已经完全找不到他的踪迹,这时我才想到我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在这个视“朋友”如草芥的社会,我们的关系连最起码的朋友都算不上。想到这里我有些惆怅。
日子就是这样用温吞水浸泡着每个人的心,有些人被泡发腐烂,有些人在腐烂之前象征性的叫喊几句,不过最终都难逃一死。
再见到他是两年之后。在他走之后我依然每天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主管交代我写篇稿子,我就写一篇,写完时候照例他会臭骂我一顿,让我再去改一遍,当我改完一遍他会再骂我一顿。如此反复个七八九十遍,等他把脑子里积攒了数十年不带脏字的中国话通过数落、贬低、挖苦、埋汰等等通通在我身上试验过一遍之后,照例会跟我说上一句“狗屎一样,还是用第一版吧”。于是,我便解放了。
这天,我又被骂了一下午。下班时路过一个新开的面包店,想进里面瞧瞧。走进门,我呆若木鸡,同样呆若木鸡的还有一个人。我们两个人一个站在柜台里面,一个站在柜台外面。互相打量着对方,眼熟,但都没敢开口,可能是都怕叫错了人显得尴尬。最终还是我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颤颤巍巍的从嘴唇的缝隙的溜出来两个字“阿炳?”
里面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向上一扬,乐了。
我在心里长吁一口气,赌对了,还好没认错。
“你怎么在这呢?”我率先开口了。
“恩,我从日本回来就开了这家面包店”他说
我的脑袋里一大堆问号,“你去日本了?你说这家店是你开的?”
“你先坐,我慢慢跟你说”说完他从里面端出来一杯咖啡,“请你喝的”
我说“那多不好意思”。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诚实的接了过去。是卡布基诺,味道还不错。
我看阿炳在我对面坐了下去,显然现在的他要比两年前自信了许多。
“这次不会再人来有打扰咱们了”阿炳说。
我知道他是暗指当初的串店老板。两年不见都会开玩笑了,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倒是没敢这么随便,毕竟我觉得跟他的关系还不到可以口不择言的程度。
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比两年前自信了许多。北极虾似的驼背和五十度灰早就不见了踪影。我有些迫不及待的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的日本?”
他说“那天你走之后半个月都没有再来。正巧有一天我在店门口抽烟,看到一个人在发赴日打工的传单。我想都没想,回到店里就跟老板辞职了”。
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大的决定居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好,而且是在跟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骗子的情况下。
于是在一个晴朗傍晚,我们坐在阿炳的面包店里,夕阳从街边的窗户投进来温暖的光。我听着他安静的跟我叙述着自己的故事,亦如当初我跟他刚刚见面时的情景。迄今为止,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初他跟我说过得那段话,他说:既然肚子会饿,为什么脑子不会饿?心会不会饿?它们肯定也都会饿!。
做人似乎很难,大家都想要出人头地,也都想要活的有意义。想不被深渊拉下去,就要活得小心翼翼,相比之下也就更累。
我们那天又聊了很多,仿佛间让我想起了我跟他在串店外面的水泥地上抽这样聊天时的情景。但他始终都没有跟我说他在日本都做了什么。他没说,我也没问。好像两个人之间达成了某种不用语言表达彼此之间就互相懂得默契。
也许阿炳是看透了什么,也许只是过多的乏味。人在作出决定之前一定会遇到应该使他做出决定的事,抑或者是在他心里酝酿已久的事。他不说,任别人如何猜测也别想得出结论。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这件事的前因、发展和结局。
时光总是悄然溜走,从不会给人静下来喘息和反思的机会。生命中出现的有缘人也在时间的流逝中不知怎么回事就给弄丢了。
在我就快要逐渐淡忘这个人的时候,偶然的一天我听说阿炳的面包店遭人打劫了。两个小伙子拿着把菜刀每人抢劫了一个特大号的面包。再后来,其中一个小伙子结婚了。有一天他和她的妻子在一天午夜,手持散弹枪,打劫了一家麦当劳,抢走了30个汉堡和两大杯可乐(可乐付过了钱)……
尽以此文,向村上春树先生致敬!鄙俚浅陋之处望请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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