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春去也

作者: 王青牛 | 来源:发表于2016-08-16 15:41 被阅读62次

    曾祖母在世的时候,每年冬天,总会拣个清闲的日子,五代人一起去赶场。

           那时候的曾祖母已经九十好几,裹过的小脚走得很慢,精神却很好,一点儿也不犯浑,每天清晨比儿孙们起得还要早,拄着根黑竹拐杖,一手提着篮子,篮子里总是盛着把镰刀,去菜地里薅草松土,边走边和野花野草们窃窃私语。菜地里种着两埯青菜,整齐得像是西装革履的公人,均匀的叶子,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看不见半点枯色。另外还有一埯韭菜,算起来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打理得更像是刚刚梳洗过的头发。

           那时候去集市没有什么便捷的交通工具,走山路十二里,走马路总得有二十里,没有人愿意走马路,那时候的马路,几乎成了拖板车和拖拉机的专用通道,就算有轿车,开不上二里地,就会被硬土架空,四个轮子离地。轿车一来,少不了带上锄头和钢钎,一帮亲信搁前边刨,一帮在后边推,一边填稻草,一边投石块。往往平整数日,便赶上了风调雨顺的天气,一场雨后,马路便又成了几条并排的水沟。车主和车子总是一样,总是灰头土脸着。

    曾祖母不愿意走马路。上坡下坡的时候就由两个祖父和几个伯父轮流地背着,直到田野再放下来,曾祖母总会冲着路边的庄稼赞美不已,“看看这油菜长得多好!”“看这户人真厉害!”。“这块地里头竟然看不见一根杂草-----。”一家人也咂着嘴跟着应和,仿佛是和曾祖母一样,打这年第一回经过田野。

    小镇有个不得而知的名字,玉河场。读过圣贤书的人显然更喜欢“玉河”这个名字,所以不再叫“场”字。曾祖母说民国30年就叫玉河场。 镇上老刘家的凉粉,曾祖母一年一次,吃了大半辈子。当年我还小,以至于对老刘家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怀念曾祖母的缘故,很难再想起有那么一家简陋的凉粉店,三毛钱一碗,碎葱碎蒜,油辣椒,醋,几粒盐巴,回味起来口感很好,如此简单的配方,但却已经失传。那时我很讨厌辣椒,嘴巴会疼一个下午,回家就开始拉肚子,屁股火烧火燎的。只记得凉粉铺子位于小镇桥头,大桥连接着新街和老街。大桥十来米高,是完全用石料做成的拱形,在那一带十分普遍,桥下是一道几米高的堤坝,上游的河水充盈得几乎与田野持平,随着一株株杨柳在田野中进进出出。一到桥下,就变得桀骜凶悍,从堤坝上翻下来,滚腾进另一片田野。

           还有半路的垭口,张跛子的冷饮店,每逢赶集,快到冷饮店时,我总会嚷着走不动了,这时候,长辈们总会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垭口了,到那里去歇气。

           歇憩。在童年里是一个诱惑天大的词语。它意味着对于长辈们的一切计谋终将如愿以偿。

           过了垭口,下了石阶,过了河,马路上的人就变多了,逐渐繁华起来。张跛子的冷饮店下面,是朱跛子的理发店,朱跛子并不跛脚,是个老光棍,也有可能是个鳏夫,而且手艺很烂,回到家,家人总会说,上哪剪的?脸上背上尽是头发渣,跟狗啃的一样。但每逢理头,长辈们都要当面夸他手艺高,然后钻进灶堂,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上半瓢凉水,咕咕地喝完。真好喝。尽管如此,朱跛子还是包揽了我整个童年的头发。就像张跛子的冰棍一样,占据了整个记忆。关于他的记忆从我还拿不稳他的瓢开始,直到他消失。不同的是,张跛子是真跛,两只脚掌朝向后方,如果是萍水相逢,只看脚,一定会以为他是转过身子的,而朱跛子我观察过很久,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脚有什么不同。

           张跛子仍然健在,依旧卖着冷饮,眼神少了昔日的精芒。小店一楼一底,那时已经算很气派了,垭口两边的房屋,那时候都还是泥胚子做的,一但往日的热闹不再,你会突然觉得它简陋。这种突然,有可能是半袋烟的功夫,也有可能是半个世纪。现在赶集除了一些乘摩托车都晕的老人,也很少有人再步行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孩子蹲在地上叫着走不动了。

           曾经令人厌恶的马路依旧时有塌方,但用不着再开动员大会苦口婆心地开导,短短十年,村民已经养成了主动维护马路的习惯,马路越修越宽,不再像十年前,庄稼和马路相互挤兑,庄稼汉扛着锄头拦在车头和货车司机谈判。曾经熟悉的小路,在世界默默地前进中,化为记忆里一条斩碎的长蛇,完全走了样,或拓为耕地,或长满榛棘苔藓,冬为枯枝败叶所覆盖,夏有蛇鼠鹰隼穿行其间。我知道,那里不会再有路了。它将和我的曾祖母站在一起,永远存留于记忆中,而这支队伍终将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我也站在其中。

    我的一个大爷,在族内辈分很高,仅次于曾祖母,就是那些坐摩托车都晕的其中之一。老头儿枯瘦无比,走起路来就像不具备稳定性的架子,随时都让家人担心完蛋。然而,那架子摇摇欲坠,看得人牙痒,却一直都不坍塌,真恨不得一脚踹翻它一了百了。老头儿是个风水先生,算命似乎更在行一些,貌似文化也不低,嘴巴上时常挂着“玉不挝(zhua阴平调)不成器,”他是那样念的,我们那地方的老人都这么念,啄木鸟念作:挝木鸟。当然,这句话是在说我们几个孙子。

    老头儿独享一座大宅子,院子后面还有一处天井,天井过去是一间套房,出去又是另一个院子,外墙被古柏裹得严严实实,天井被一株梨树遮得密不透风,每逢梨子上味,几个孙子叠着罗汉爬山房顶,这些孙子都是他看过相算过命的,未来不是大富大贵就是将相之材的人物。起初老头儿怕人说小气,装作不知,索性钻进屋里,听见房顶瓦片噼里啪啦碎响,再也不顾脸面,像踩了弹簧般冲出来,擎着跟竹竿,咬着焦牙,边骂边朝着孙子们捅,孙子们在房顶跑马拉松,接着便是整个房顶瓦片噼里啪啦的碎响,然后在他看来是将相之材的孙子带领下,攀上靠墙的古柏溜掉。这时候,老头儿仍然还拿着竹竿,从一个院子钻进另一个院子,再钻进天井,围着整个大房子外围瞅半天,一路上长竹竿磕磕绊绊,发出啪啪的碎声,一边传来愤怒的吼声:

    “玉不挝,不成器 -----”

           第二天,父亲和几个伯父乖乖地凑到一起,给他盖房子。前一天晚上,各自的父母总会告诫自己的孩子,不准和那几个天狗一起玩耍。

           虽说辈分不低,在族内却没有曾祖母般受人拥戴,在外名声倒是老高,来找他算命的人最远有从三百里外来的。平日里来无影去无踪,逢双开场的日子,就会锁上门,给几只老母鸡圈子里撒上一个礼拜的玉米,盛上一大坛水(省着喝够喝一个月吧),然后背上吃饭的家伙,挂着个当兵喝水的瘪壶,当然,里面也可能是酒。

           也没有人陪同,也不知道他去哪里,除了有几次我看见他,是在去玉河场的路上,散场后我往家里赶,在半路上歇气,赫然发现老头儿躺在山坡上,歪着嘴,露着两枚焦牙,胸口兜里插着个能装二两的小酒瓶。睡着了。我没有叫醒他,轮起一块滚圆的石头,从老头儿旁边高处滚下来,大爷一下子挣了起来,愀然作色,咽了口口水:“谁?!出来!!”

    “我。大爷!”。

    瘪壶是他儿子曾经当兵用的,他儿子我呼大伯,写得一手好字,四十年前在部队做过卫生员,三十年后,在镇上开了个卫生站。懂得方子又土又多,又确实能治病,在农村自然受用,从小到大也没有见他回过几趟村子,回来一次,也没有过夜。直到我的大爷死了后,回家搬山卸岭,盖了个纪念堂。还有一幅画,走家串户画不离手,画布左边是一条长脚的蛇,右边有一只长尾巴喜鹊,中间是一个红太阳,二物头朝太阳,都张着嘴在抢。大伯不管和谁一见面,三句不离其画:“我画的!”

    “画得真漂亮!真像。”   都这么说。

           曾祖母很少上街,上街很少去新街。老街傍山有个寺庙叫作上方寺。寺庙现今仍在,比以前更加琉璃夺目,逢年过节香烛鞭炮祝颂声不断,大殿里面供着文昌菩萨,殿堂上摆着几张桌子,长条凳横七竖八乱麻地围成了一个圈,桌上有茶水和长牌。殿门挂着老年协会的牌匾。显然,这里不仅是菩萨办公的地方,也是一群老朽的活动中心。偏阁内塑着北宋状元苏易简,据说山下河边便是北宋状元苏易简的故居,因为状元,河上的桥也从“跑马桥”改作了“状元桥”,塑像前的长条石碑,后人用篆书铭记着状元的生平,以及他酗酒过度的死,还有宋太宗的挽词:“时向玉堂寻旧迹,八花砖上日空长”。

           曾祖母一定会去敬香的。过程简单,甚至没有一句祝祷词,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始终一片安静,倒是几个叔伯姨婶,保佑六畜焚一把,保佑六亲焚一把,熏得人睁不开眼。真不敢肯定菩萨的嗜好。

           曾祖母和村里大多数老人一样,死于阴冷的冬天。那个冬天格外的平静,以至于更多的人相信只是一个玩笑。

           一个从村子里来的小子,趴在教室窗户上伸着个脑袋进来,冲着我喊道:王能,你家祖祖死了!猪死了?死了就埋了呗!那小子估计有些不甘心,又重复了一遍,你祖祖死了。

           回到家中,  几个婶婶在厨房一边忙着做着丧席,一边抹着眼泪,看起来像受过委屈的孩子,一边吃饭一边哭,或者一边写作业一边哭的样子。

           曾祖母死了,伴着几间挺了几代人的祖屋被推倒,一起走进了岁月的黑雾中。留下的是几个祖父正在为她盖的两层小楼,小楼还未来得及做顶,一层薄薄的雪花洒在小山般的砖头上,给砖头做了个白色的斗笠,和一群不知所措的子孙。小楼主体快要完工了,原本赶上在里面过春节。

           老人从清朝挺到现在,清苦一生,住山洞住草棚,当真正有像样的房子时,死了,死在了剩下最后一间的老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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