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的低压一点点蚕食脑中的清醒,四肢浸泡在潮湿的空气里。
嘴唇上方薄薄的一层水珠被拇指轻轻地拭去。两条纤细的小腿缓缓地踏在发烫的柏油路上。乌云吃掉了蓝天,深浅不同的黑色摆开了阵势。柳枝垂的不像话,末梢的叶子有些已经死掉了。
男孩抱着一个带着耳朵的玻璃罐子,擦的透亮,空空的,从某个稍纵即逝的角度看去,仿佛透着幽幽的蓝色。
五点刚过,随着几声巨大的雷声,豆大的雨点砸向了大地。推着婴儿车的女人连忙躲进了路边的小吃店,广告牌上的字像是被时间的野火烧过一般,狼藉一片。雨势凶得很,仿佛像是老天在特定的季节散发的特定的怒火。最初降落的雨点能够清楚的看到碎裂在马路上,溅成一小方染料,漆黑了大地。七月的雨照常理来说是不长的,就像戏台上的大花脸,吼上两嗓子就下去了。汽车的鸣笛声在十字路口处乱做一团,车轮甩起的泥浆是对老天的不满。
可这雨却一直下到了夜里。
雨水在稍有坡度的路面上分了两次叉,像被刀划开一般整齐地流向了几个方向。北方的小城,全年的雨水都集中在了七八两月,就像很长时间来一次的感冒,几天就过去,沉默而又安稳。水流在井盖处打着小小的漩涡,迟迟下不去。沾染了微微的铁锈,混杂了泥土的棕红色液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排水系统是十几年前的,从未经受过水涝之灾的小城任凭雨后的水洼点亮城市的路面。没有人会在意的,干燥是常态,夏季只不过是爱发脾气的孩子罢了。
衣着整洁的青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了灰黑色的水里,小腿下方像是被数千只有力的小手拽住,险些跌入水中。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黑伞被砸的“啪啪”作响,碎裂的雨点溅花了衣衫与面颊。青年抹一把脸,淌着水快步朝一个崭新的小区跑去。不远处的霓虹 也被打花了,肆意的浮动在空气中,像是瞬息万变的抽象画。
南高北低,三面环山,雨水汹涌的灌过来,轻而易举的没过了成年人的小腿。
地下通道的灯因短路问题闭上了眼。雨水无路可走,亦或说肆意横行。一米,两米,直到填满。几个人挣扎的露出头来,满脸惊恐,眼睛被雨水打的都眯起来,轻微的挪了挪身子,然后吃力的从水中抽身出来。
光头破口大骂,然后跑向了远处。
游出来的小伙子找不到眼镜,呆呆的坐在大雨中。
眼睛使劲的眯起来,仿佛想把仅有的光都困在里面。如果有一束强光照射过来,那么一定可以看清小伙子嘴唇发紫,浑身都在颤抖。嘴唇缓慢的张开,突然间大吼起来,伴着眼泪,都融进了大雨里。
可声音是听不见的,眼泪也是看不见的。
“还……还有人,在里面,我看见她倒在了地上……然后……然后水就过来了。”
像是独白,像是默念。小伙子低着头,含混不清。
明亮的车灯快速的闪过,低着头,双手捂住了脸。
地下总是生长着东西的,是夜晚的迷醉,是资金与企业在地理范围上的极力扩张。离地下通道不远处有着一条热闹非凡的地下步行街。
雨水并没有使庞大的电力系统完全瘫痪,步行街依旧亮着濒死的灯。几家服装店早早的关了门,留下满屋的衣服泡在了雨水里。男装,女装,童装,雨水从不挑剔。
从没过脚踝时,人们就都疯狂的涌了出来,餐桌餐椅狼藉一片。一个中年女人顺手扯下一件衣服,塞进了包里。推搡声,叫骂声,呼喊声,络绎不绝。有找不到孩子满脸焦灼的母亲,有望着水涨起来只能叹气的店主,有看着慌乱场面自顾发笑的年轻人。可他们似乎都没有考虑过,这水很锋利,随时都能够划破人的喉咙。
当水有胸膛一般高时,人大都散了,除了不断上涨的水位外,任何转机似乎都不会再出现了。一个留着小胡子很瘦的中年男人逆着人潮,站在了步行街入口处的台阶上。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地扎进了水里。
当他入水的那一刻,就变成了灵巧的小鱼。
蓝色2
七月十八日,当大雨褪尽后,人们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在护城河里,一具在地下步行街。
乌云过去后是很好的晴天,地势高的南边已看不出任何暴雨的迹象,而北边也只残留了浅浅的水洼和弯曲变幻的水渍。护城河里的水草尽情的舒展开来,几处不知名的泉眼时不时地向上冒几个泡泡。
沿着缓缓的河水一直向西,当两岸的围栏已不再精细雕琢,意味着已远离热闹的市区了。穿过一小片脚脖子高的草坪,河岸便直接裸露出来,没有围栏。经过一夜的暴雨,河水有些上涨,大约齐腰。
一个中年男人就安静的躺在水里,白色上衣,黑色短裤,不胖。
不远处有一个小亭,没人,杂草很安静。
男人的头上是有伤痕的,只是不会再渗出一丝红色了。经长时间的浸泡,皮肤变得苍白而又褶皱。身上有几处淤青,骄傲而又固执的抵制着蔓延的苍白。
男人周围的一圈是浅蓝色的,不像是浮在水里,像躺在天上。当阳光慢慢移动到特定的位置,水中就会冒出一道刺眼的光。它静静的躺在石头间,带着两个金属的耳朵,仿佛透着幽幽的蓝色。
而报纸的头版头条则是另外一个男人,很瘦,留着小胡子。
当步行街的水都排尽后,警察们小心翼翼地进入其中。布满藤蔓的壁纸都已泡烂,这吸收了太多水的绿色枝条无力的垂在地上,没有丝毫美感。从屋顶的痕迹来看,有些椅子是飞上了天的,还有一把歪斜的插在碎裂的玻璃门上,门把手已不知去向。
碎裂的玻璃满地都是,飞进了花盆,取代了植物,成为永不凋落的生命。慌乱融进了水里,然后又都泄掉,撕喊藏进了时间的罅隙里,撬开鼓胀的地板,耳膜仿佛就要爆裂。
小胡子没有外伤,雨水灌进了他的肺里,让他正真意识到自己不是一条鱼。也许他是可以游出来的,可身子却太沉了,数条金链子缠在脖子上,手里还拿着雕刻精致的金子,亮晶晶的石头塞满了裤兜。也许他错了,错的一塌糊涂,他不应是灵巧的小鱼,他该是坚固的河蚌。
柜台的玻璃碎的稀烂,雨水洗劫了一切。
3
雨水顺着环山路倾泻而下,哗哗作响,像是风误入了茂密的杨树林。雨点重重地砸向挡风玻璃。夏日的暴怒,今年仿佛格外的猛烈。男人的心剧烈的跳着,双手稳稳地抓着方向盘。雨刷像是巨浪中的小船,孤独而又无助。
洁白的上衣崭新并且整洁,紧贴着后背,并非雨水,是绵密的汗。副驾驶放着一个玻璃罐子,两个金属的耳朵,盛了一半的蓝色粉末。
和排水系统一样,环山公路已然高龄,去年刷上了新的标识,没有人注意。路旁的树在暴雨里哭嚎,几棵柳树甩着头发,像发了疯的女人。男人用力踩着油门,车灯透过密集的雨帘,折射,弥散在了不远处的雨雾里。
路旁的排水渠水位暴涨,一旁堆了一方新挖出的土丘,一瞬间变成了雨水的染料。施工处被简易的围了起来,在暴雨里,不知是谁的小小的坟墓。
男人的急躁被雨水逐渐的冷却,车也慢下来。转动方向盘,车子转弯,一旁的岩壁上布满了爬山虎。小小的细密的触角紧紧的扒着墙壁,倘若在晴天,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其扯开,而现今,在大雨下,这骄傲的绿色仓皇溃败。几条枝蔓被雨水打落,延伸到路上,男人的车轻轻地辗过,被可怖的爬山虎墙吓了一跳。
路灯失灵,忽闪忽闪的死在了仲夏夜里。车灯孤独地找寻着伙伴,一无所获,就像这环山路上再无他人。
泥土,石块,顺水而下。车轮不知轧到了什么,颠簸起来。而前方被挖开的排水渠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温柔的张开了怀抱。
男人有些慌张,紧打方向盘。噼啪的雨声成了伴奏,巨大的碰撞声登上台面。金属的围栏戳瞎了车灯,世界一瞬间失去了视觉。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男人无比恐慌。瞳孔骤然打开,潮湿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都结成了霜。像是撑着火把走在茂密的荆棘中,生命脆弱的不堪一击。男人抱紧罐子,车身剧烈的碰撞,然后一头扎进了排水渠的怀抱。
4
小胡子拽了拽衣领,推开了玻璃门,冷气开的很足,身上粘稠的汗一下子被收起。眼前零散的摆了几把木椅,一张纯白的塑料桌上放着摊开的报纸。穿过一段曲折窄小的走廊,小胡子轻轻地敲了敲面前的门。
门把手转动,男人站在门后,礼貌的示意小胡子进来。
十几平的小屋,正前方放置了一张木质办公桌,左手边是一个阶梯状的储物架,很长,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厚厚的纸张。
男人给小胡子递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小胡子接过,顺势坐了下来。
四面墙,一面纯白,未经任何装点。一面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纸张,颜色鲜艳,风格各异。一层盖住一层,有些只露出一角,从侧面看去,这面墙凹凸不平。一个呲牙笑的照片贴在饮料广告旁,小胡子看了好久。
“你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男人打开了手旁的文件夹。
小胡子点头,“从生来就不公平。”
“你想要什么颜色?”
“蓝色。”
“要等几天,这个颜色有些紧缺。”
“没关系,不着急。”
男人给小胡子递过去一张纸,密密麻麻写得很满。
“价钱你应该知道,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小胡子没有抬头,很小声的说了声谢谢。
茶杯已经不冒热气了,小胡子抬手,一饮而尽。
“有些人会压抑着,忍受着过一辈子,就像永远也绽不开的花。我知道你不需要这蓝色,你是园丁,不知道开什么花的园丁。”男人边收拾着手里的东西边说。两人都看向其他方向。
小胡子紧紧的握着手里的茶杯,挂在杯壁的水滴清楚的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子和布补满血丝的眼睛。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千差万别。
5
当秋天大片的林子变成红色时,会听到欢呼,欢呼自然的美丽。身体里的红色便奔涌的更加热烈。凿开离泉边很远的死水,会看到墨绿色的液体泛着小小的波纹,向上散发着丝丝的冷意。经过绵亘广阔的黄土,有人热血沸腾,也有人垂首沉默。世界在双眼中舒展,缱绻,然后着上主观的色彩。没错,主观。
世界没收了些许人的某些色彩,没有征兆,没有声息。就如同小胡子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
推开门,热浪打着旋儿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一切都裹挟住,没留下丝毫缝隙。
小胡子抬头看了看天,乌云从东边压了过来。
6
细细的小腿踏在发烫的路面上,走得很快,脚跟扬起些许灰尘。杂草很安静,一直延伸到目光尽头。远离了市区,小亭子里空无一人,阴影下倒栖了几只麻雀。
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纵身跃进了河里。河水及肩,流动的缓慢,微凉。
男孩使劲的往水底游,当无力向下时便松懈下来,吐几个泡泡,任水将自己托举出来。河水顺着头发滴落,如同男孩的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水很清,可以看到河底浮动的水草,偶尔有灰色的小鱼游过。
男孩发现了石头旁的玻璃罐,带着两个金属的耳朵,仿佛透着从未见过的光泽。
从水底轻轻的抱起,洗去粘着的污泥,举过头顶,从阳光下,仔细的看。
男孩轻轻的挪动身子,却从脚底传来短促的剧痛。下意识的松手,罐子“扑通”又落进了水里。低头去看,从脚底处有淡淡的红色弥散开来。当红色进到罐子里时,男孩的眼睛突然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颜色。
是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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